接着是请今井交出中国战区及越南、台湾日军兵力配备及第一线战斗序列的详细表册,桥岛再度打开他的黄色皮包,一张有颜色的地图便被呈到萧参谋长面前,并且展开在台子上,成为无数摄影机的唯一目标。以后是用中、日、英语宣读何应钦将军要公开转交冈村宁次的中字第一号备忘录。第一种语言的声音,都非常洪亮而有力,尤其是白莱特准将的语调,简直就是发射机关枪!读完以后,一张预先备就的收据(共两份)和毛笔墨盒,由我们的翻译员送到今井面前,请他签字。
无数眼睛的视线,从前后左右集中到今井身上,无数的摄影镜头,也或远或近,或高或低地瞄准这个中心人物。4点40分的时候,今井在两份收据上先后写下“今井武夫”四个相当工楷的字,并且加盖了一个椭圆形的朱红名章。
这一幕历史上的喜剧,演到此处便完成最精彩的一节。这幅画面,严肃而有趣。
签署了的收据,一份由我方翻译员带回,另一份和备忘录平整地放置在今井的前面,双方继续谈话。萧参谋长拿出一页说明书,上面注有陆军总部某一电台的波长和呼号,交与今井带给冈村,请冈村立即在南京确定电台和我们联络,并将指定的电台的波长呼号等,详细说明书以最迅速方法送来,以便传达我们陆军总部的意旨。可出乎意料地,我们所需要的说明书,竟在桥岛第三次打开他的皮包的时候就出现在我们眼底。
今井请准提出他想说明的问题,被“可以不必”四个字拒绝了。谈话的最后一段是萧参谋长的吩咐:“关于日本军队投降应执行事项,除备忘录所列各项外,一切有关技术上的细则,另行谈话。我们为贵官安全起见,以后谈话即在贵官住所举行,前来洽谈的为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将军所指定的中美军事技术人员,除此以外,不得和他洽谈。凡有询问,希望贵官据实答复,现在请退出。”
这一段话通译完毕之后,摆在今井面前的备忘录和一份收据,两页电讯联络说明书,由桥岛谨慎地收进皮包里,然后今井才率领他的随员立正,鞠躬离座。萧参谋长在今井鞠躬时曾单独地站起来,这是我们仁恕和礼貌的表示。
今井退出大厅,正是下午4点50分,日本投降喜剧第一幕,在1小时17分的时间内完场了。在此次谈话中,我们对于半个世纪以来的仇敌,一点不骄,也就毫无使他难堪之处。而他呢,在每一个答复中,也总算能使我们满意。不过有一点是值得报道的:今井在整个谈话中,始终避用“投降”一语,当提到日本代表赴马尼拉请降的时候,他也用“作军事上的接洽”一语支吾过去了!
今井出去后,何应钦上将立刻出现在厅中,以听取他的幕僚长的报告,并验看冈村宁次送来的地图以及今井签署的收据,他对萧毅肃中将方才的处理,极为满意,并有许多人趋前向他道贺。当晚,麦克鲁将军特在SOS设宴向他致祝。在今井住所的客厅中,傍晚就有我们指定的军事技术专家——许多校官分批往监,和今井继续洽谈,直至第二天晚上,这种谈话仍在进行。详细内容,当系和投降有重要关系的问题,而在冈村送来的地图上不能找到答复的,如空军地面设备、现存战斗力量、陆军物资,以及内河船只等等,这些都是我们急需明了的。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我们的陆军部队,决定不待敌人签署降书,就要先行进驻京沪平津等重要城市,对于当地敌军如何执行我方命令,如何交出全部武装,都是要由今井此行以转达冈村的。因此,我们除由专家口中传达何应钦上将意旨外,另有中字第二、三、四、五号备忘录交今井带去,以补充中字第一号备忘录的不足。
据今井说,日本军人素视军刀如生命,取下他的军刀,就等于坏了他的性命,因此他对于我们这个保留军刀的特许,实是感激不尽的。
从21日晚到23日晨,陆军总部的主要幕僚,一直不断集会,做种种进兵敌占领区的部署。顾问团也整日开会,研究收复区有关政治经济的接收问题。同时,何应钦上将更亲自主持了一个重要的军事会议,以机宜授予来此的各位司令官。在陆军总部电台上,每隔五分钟向南京冈村指定的电台呼叫一次,直到取得了联络为止。有些重要的决定,在22日下午,由无线电传达给冈村。
第二天,就是今井回去复命的日子。我们给他预定启行的时间,原是早上,可是一直延到午后2点35分,他的绿色飞机才升空而去。
在起飞前25分钟,今井和他的随员又被引到总部另一室中。端坐在里面的是何应钦上将,站在他后面的是萧参谋长和冷副参谋长。
上将的第一句问话是:“我的意旨你都明白了吗?”第二句是:“我交给你带回去的文件都收到了吗?”今井的答复是“全收到了”。以后是上将的结语:“那末现在你可以回去!”于是今井鞠躬而来,也同样鞠躬而退。
吉普车将他送上飞机,立刻便在我方四架P-51机的保护下,升空而去。机上的人物,除去原来的八个日本人外,增加了三个中国人,一个是我们空军第二路地面司令孙桐岗,一个是陆军总部的科长陈昭凯,另外就是他俩的译员。
下午7点钟,在陆军总部里陈设着一个胜利和平大宴,主人就是总司令何应钦将军,客人中有麦克鲁将军及其重要幕僚,有我们的各方面司令及其他军政大员,有陆军总部到芷的全体官佐,有三十多名中外新闻记者。
进宴的地点,恰好在萧参谋长和今井接谈的大厅前面的广场上,大厅里面挂着中美国旗,外面墙上悬着四个红色的“V”字。餐后,主人和首席客人麦克鲁,先后站在四个“V”字的中间,发表了各人的演说,空前欢洽的宴会,在月明如昼的好景下宣告极欢而散。同时,敌方专使前来乞降的一幕,也就终结。只有横跨潕水的芷江大桥两端,屹立着“正义大道”“和平桥梁”两座高大牌楼,直将与河山并垂不朽,以至于万世千秋!(1945年8月24日晚发自芷江)投降初步会议的地点设在机场附近的第一招待所,招待所的设备简单而整齐,为了今天这个日子,除了大门上扎了点柏枝,贴上“和平永奠”四个大字以外,这里并没有其他的装饰,一切都简单而朴素。进门来两排营房末端,横着一所小小的会议厅,那就是今天的会议所在,也就是今天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目光所注视的目标。
会议室内,右面正中墙上,是一张很大的国父半身画像,和党、国旗各一。排成弧形的几张桌子,上面仅仅铺着一块洁白的桌布,好像是法官的案台,在案台前不到两米的地方,面向着摆有四张黑漆的椅子,这是为投降代表而设的。在会议室的另一端还有为新闻记者预备的一张大餐桌,靠墙还有一圈椅子和凳子。门口没有任何装饰,桌上没有花瓶和烟,一切的一切都异常简单,明显地标出这是一个接见投降代表的地点,对于投降代表我们不必客气。
会议正式开始以前,会议室里有过一度紊乱,记者席完全为外国记者和他们带来的打字机所霸占,而且打字机“哒……”的声音立刻盖过了来宾的嘈杂;房间的另一端喜气洋洋的中外军官互相道贺;而最突出的是主持会议的中国陆军参谋长萧毅肃将军和美军代表柏德诺将军响亮的笑声。
萧将军坐在桌前正中,穿着全新哔叽制服的柏德诺准将在他右手,而他左手则是副总参谋长冷欣中将,译员们和记录坐他们四周,他们三位起劲地谈着,显得异常亲热。忽然,柏将军作一个手势,教人递他的水壶上来给萧将军喝。萧将军把水泼到衣服上,柏将军又赶快掏手绢替他拭抹。大家微笑着注意他们,会场也渐渐安静下来,像是法官已经入席,只等犯人进来的那一刻。
会议开始以前,萧将军先声明三点:第一,今天在场的中外记者不得发问;第二,日本代表进来的时候,大家应安坐不动;第三,所有中国方面的发言,都先译成日文,再译成英文,所有日本方面的发言,都先译成中文,再译成英文。他的报告立刻引起一片议论和打字的声音。一个中国军官走到屋子另一端来打电话了:“立刻去把日本代表带来,只准来四个,那个参谋长,两个参谋,和那个翻译,立刻去。”停了一会,他又拿起话筒说:“不准他们带枪。”人们开始向外探望。忽然间萧将军又站起来宣布:“还有一点要说清楚,这里就是中国陆军总部。”大家都不解地向他看,他又补充说中国陆军总部已经从昆明迁到芷江,就在此地,这屋子里。会场里立刻有一片惊异的声音。
一个历史性的场面
门口传来一阵阵“来了、来了”的声音,可是大部分人还遵守萧将军的命令,安坐不动,但摄影记者已经紧张地准备着了。萧将军说了“请进来”之后,四个代表即鱼贯而入,还是早上一样的装束,走到桌前恭敬地行了鞠躬礼后,萧将军只是冷然说了一声“请坐”,然后他们坐下了,今井在中间,桥岛在右,前川在左,木村在最右。
刚一安坐下来,萧将军开始说话了,他在介绍完了自己的其他接见降使的代表以后,马上就说现在首先请贵官说明身份,并且递出身份证明书。
日英文相继译毕以后,今井开始用低沉但是清晰的声音介绍自己和两位随员,木村把它译成了不大流利的英文后,今井又接着说:“鄙人只代表冈村宁次将军作联络的工作,没有权力决定,也没有权力在任何文件上签字,这一点是要声明的。”“日本政府依照天皇的圣断,接受了联合国波茨坦的公告,已经派代表到马尼拉与盟军最高统帅进行军事行动的停止谈判。驻华派遣军方面则由敝人代表向中国方面同中国最高统帅蒋委员长的代表见面,进行停战协定。”他很仔细地用“停战”代表“投降”,从头到尾,他一直没怎么说过投降这个字眼。这是他们有计划的奸诈,从这当中也许可能看出未来许多的问题。
接着萧将军不耐烦地说:“刚才我问贵官有没有带来身份证明书,如果有带来,就请交出来。”
日文译员刚把萧将军的话译完,今井就站起来发言,柏德诺将军立忙用手止住了他的声音,用他的中文说:
“对不起!对不起!萧将军也说让你停止发言,等英文译完再说。”这个钉子的确使今井少将碰得有点难受。今井没有带像萧将军一再所要的身份证明书,只有冈村宁次的特别命令。萧将军看了今井所递上来的“特别命令”,接着又问他有没有带来蒋委员长电报上所指的那些表册。今井回答说表册是没有,只有一份地图,而且最近东三省军队向华北调动的详情还没有注明在图上,至于越南和台湾的情形,因为不属于冈村宁次将军的范围,所以也没有注在图上。
木村只译到此地就停止了,中国方面的日文译员立刻站起来说今井少将的话还有两句没有译出来,东三省、越南和台湾的大概情形是可以知道的。假如是允许鼓掌的话,他这一个杰作一定会得到掌声不少。
当桥岛和木村毕恭毕敬地站在桌前说明他们所呈献的地图时,可忙坏了这许多的摄影记者,几十个镜头,大的,小的;从天空落照下来,从地板上仰照上去,旁敲侧击,都集中到了桌子上的地图和正在说话的桥岛和木村的脸上,全场顿时混乱起来,这样的局面继续了有十分钟之久。摄影记者的努力工作固然可嘉,可是引来了在座记者和来宾不少的怨声。
幸而萧参谋长把话题转移到了一个新的项目,开始拿出一份备忘录来,混乱的现象才渐渐消失。
当萧将军高声朗诵这份洋洋千言的备忘录时,不仅今井少将和他的随员显得极度紧张,就是全场空气也顿时严肃起来。在这份备忘录有着关于各战区受降、接收的详细规定,它不仅在目前是一切中国战区日军投降事宜的基础,无疑地在将来历史上它也有它应有的重要地位。在这严肃的空气中却夹杂了一个有趣的插曲。当日文译稿念完各战区接受投降的具体步骤时,只看见坐在正中的今井老是取出手绢来擦他自己额上的汗珠。
当英译稿刚一念完,萧将军就拿出来两张准备好的收据,让今井签字,同时也就把备忘录递给了他。在签字前,今井要求“询问几点”,萧却以极其幽默而轻松的口吻回答他说:“我看,这不必吧!”然后几十个镜头又大忙了一次,全部集中在握着笔管签名盖章的今井少将身上。
会议已近末尾,今井发现自己没有了询问的权利,而萧将军则继续以命令的口吻把几点通知今井转告冈村,关于冷欣中将去南京成立前进部让日方“妥为招待,妥为保护”,关于中国军队即将降落平京沪一带,让日方妥为保护机场,协助中美人员搞好机场工作。今井提出“再行讨论”的要求,但是萧将军根本没有理会。
会议的最后一件事是交换何总长和冈村的来往电台呼号,让他们能直接通话,萧参谋长又特别通知日本代表,他们的行期以后再决定,将有中美人员来和他们细谈,但事先必须由何总长亲自批准。
日本代表站起来,鞠躬,又像进来时一样鱼贯着走出去。
中国的虹人们走出了中国陆军总部,大家进来的时候明明是满天的太阳,不知道什么原因现在已经是阴云密布,忙得满头大汗的摄影记者们迎着凉风,松快地吐了一口气。西方天空还有晴朗的一角,把阳光邀下西方的山头,奇怪的是没有雨,可是在东方的云幕上现出一道七彩虹。一个外国记者伸出大拇指,说:“虹,中国的虹,中国的吉兆。”是的,八年多的苦难快要结束,但是痛苦的回忆和对于人的戒慎,还像阴云一样罩在中国人民的心头,但我们的希望却像彩虹,向他们确定地保证晴朗的明天。
我这样地想着,微笑着转过头来,车刚刚驶过一道彩楼,上面四个大字:胜利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