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再讲嗜好的读书罢。那是出于自愿,全不勉强,离开了利害关系的。——我想,嗜好的读书,该如爱打牌的一样,天天打,夜夜打,连续的去打,有时被公安局捉去了,放出来之后还是打。诸君要知道真打牌的人的目的并不在赢钱,而在有趣。牌有怎样的有趣呢,我是外行,不大明白。但听爱赌的人说,它妙在一张一张的摸起来,永远变化无穷。我想,凡嗜好的读书,能够手不释卷的原因也就是这样,他在每一叶每一叶里,都得着深厚的趣味。自然,也可以扩大精神,增加智识的,但这些倒都不计及,一计及,便等于意在赢钱的博徒了,这在博徒之中,也算是下品。
不过我的意思,并非说诸君应该都退了学,去看自己喜欢看的书去,这样的时候还没有到来;也许终于不会到,至多,将来可以设法使人们对于非做不可的事发生较多的兴味罢了。我现在是说,爱看书的青年,大可以看看本分以外的书,即课外的书,不要只将课内的书抱住。但请不要误解,我并非说,譬如在国文讲堂上,应该在抽屉里暗看《红楼梦》之类;乃是说,应做的功课已完而有余暇,大可以看看各样的书,即使和本业毫不相干的,也要泛览。譬如学理科的,偏看看文学书,学文学的,偏看看科学书,看看别个在那里研究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样子,对于别人,别事,可以有更深的了解。现在中国有一个大毛病,就是人们大概以为自己所学的一门是最好,最妙,最要紧的学问,而别的都无用,都不足道的,弄这些不足道的东西的人,将来该饿死。其实是,世界还没有如此简单,学问都各有用处,要定什么是头等还很难。也幸而有各式各样的人,假如世界上全是文学家,到处所讲的不是“文学的分类”便是“诗之构造”,那倒反而无聊得很了。
不过,以上所说的,是附带而得的效果,嗜好的读书,本人自然并不计及那些,就如游公园似的,随随便便去,因为随随便便,所以不吃力,因为不吃力,所以会觉得有趣。如果一本书拿到手,就满心想道,“我在读书了!”“我在用功了!”那就容易疲劳,因而减掉兴味,或者变成苦事了。
我看现在的青年,为兴味的读书的是有的,我也常常遇到各样的询问。此刻就将我所想到的说一点,但是只限于文学方面,因为我不明白其他的。
第一,是往往分不清文学和文章,甚至于已经来动手做批评文章的,也免不了这毛病。其实粗粗的说,这是容易分别的。研究文章的历史或理论的,是文学家,是学者;做做诗,或戏曲小说的,是做文章的人,就是古时候所谓文人,此刻所谓创作家。创作家不妨毫不理会文学史或理论,文学家也不妨做不出一句诗。然而中国社会上还很误解,你做几篇小说,便以为你一定懂得小说概论,做几句新诗,就要你讲诗之原理。我也尝见想做小说的青年,先买小说作法程和文学史来看。据我看来,是即使将这些书看烂了,和创作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事实上,现在有几个做文章的人,有时也确去做教授。但这是因为中国创作不值钱,养不活自己的缘故。听说美国小名家的一篇中篇小说,时价是二千美金;中国呢,别人我不知道,我自己的短篇寄给大书铺,每篇卖过二十元。当然要寻别的事,例如教书,讲文学。研究是要用理智,要冷静的,而创作须情感,至少总得发点热,于是忽冷忽热,弄得头昏,——这也是职业和嗜好不能合一的苦处。苦倒也罢了,结果还是什么都弄不好。那证据,是试翻世界文学史,那里面的人,几乎没有兼做教授的。
还有一种坏处,是一做教员,未免有顾忌;教授有教授的架子,不能畅所欲言。这或者有人要反驳:那么,你畅所欲言就是了,何必如此小心。然而这是事前的风凉话,一到有事,不知不觉地他也要从众来攻击的。而教授自身,纵使自以为怎样放达,下意识里总不免有架子在。所以在外国,称为“教授小说”的东西倒并不少,但是不大有人说好,至少,是总难免有令人发烦的炫学的地方。
所以我想,研究文学是一件事,做文章又是一件事。
第二,我常被询问:要弄文学,应该看什么书?这实在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先前也曾有几位先生给青年开过一大篇书目。但从我看来,这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因为我觉得那都是开书目的先生自己想要或者未必想要看的书目。我以为倘要弄旧的呢,倒不如姑且靠着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去摸门径去。倘是新的,研究文学,则自己先看看各种的小本子,如本间久雄的《新文学概论》,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瓦浪斯基[21]们的《苏俄的文艺论战》之类,然后自己再想想,再博览下去。因为文学的理论不像算学,二二一定得四,所以议论很分歧。如第三种,便是俄国的两派的争论,——我附带说一句,近来听说连俄国的小说也不大有人看了,似乎一看见“俄”字就吃惊,其实苏俄的新创作何尝有人绍介,此刻译出的几本,都是革命前的作品,作者在那边都已经被看作反革命的了。倘要看看文艺作品呢,则先看几种名家的选本,从中觉得谁的作品自己最爱看,然后再看这一个作者的专集,然后再从文学史上看看他在史上的位置;倘要知道得更详细,就看一两本这人的传记,那便可以大略了解了。如果专是请教别人,则各人的嗜好不同,总是格不相入的。
第三,说几句关于批评的事。现在因为出版物太多了,——其实有什么呢,而读者因为不胜其纷纭,便渴望批评,于是批评家也便应运而起。批评这东西,对于读者,至少对于和这批评家趣旨相近的读者,是有用的。但中国现在,似乎应该暂作别论。往往有人误以为批评家对于创作是操生杀之权,占文坛的最高位的,就是忽而变成批评家;他的灵魂上挂了刀。但是怕自己的立论不周密,便主张主观,有时怕自己的观察别人不看重,又主张客观;有时说自己的作文的根柢全是同情,有时将校对者骂得一文不值。凡中国的批评文字,我总是越看越胡涂,如果当真,就要无路可走。印度人早知道的,有一个很普通的比喻。他们说:一个老翁和一个孩子用一匹驴子驮着货物去出卖,货卖去了,孩子骑驴回来,老翁跟着走。但路人责备他人,说是不晓事,叫老年人徒步。他们便换了一个地位,而旁人又说老人忍心;老人忙将孩子抱到鞍鞒上,后来看见的人却说他们残酷;于是都下来,走了不久,可又有人笑他们了,说他们是呆子,空着现成的驴子却不骑。于是老人对孩子叹息道,我们只剩了一个办法了,是我们两人抬着驴子走。无论读,无论做,倘若旁征博访,结果是往往会弄到抬驴子走的。
不过我并非要大家不看批评,不过说看了之后,仍要看看本书,自己思索,自己做主。看别的书也一样,仍要自己思索,自己观察。倘只看书,便变成书橱,即使自己觉得有趣,而那趣味其实是已在逐渐硬化,逐渐死去了。我先前反对青年躲进研究室,也就是这意思,至今有些学者,还将这话算作我的一条罪状哩。
听说英国的培那特萧[22],有过这样意思的话:世间最不行的是读书者。因为他只能看别的思想艺术,不用自己。这也就是勖本华尔之[23]所谓脑子给别人跑马。较好的是思索者。因为能用自己的生活力了,但还不免是空想,所以更好的是观察者,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读世间这一部活书。
这是的确的,实地经验总比看、听、空想确凿。我先前吃过干荔支[24],罐头荔支,陈年荔支,并且由这些推想过新鲜的好荔支。这回吃过了,和我所猜想的不同,非到广东来吃就永不会知道。但我对于萧的所说,还要加一点骑墙的议论。萧是爱尔兰人,立论也不免有些偏激的。我以为假如从广东乡下找一个没有历练的人,叫他从上海到北京或者什么地方,然后问他观察所得,我想恐怕是很有限的,因为他没有练习过观察力。所以要观察,还是先要经过思索和读书。
总之,我的意思是很简单的:我们自动的读书,即嗜好的读书,请教别人是大抵无用,只好先行泛览,然后抉择而入于自己所爱的较专的一门或几门;但专读书也有弊病,所以必须和实社会接触,使所读的书活起来。
不功利地去读书
据我的经验,小说家谈读书与批评家谈读书,有很大不同。小说家更感性,批评家更逻辑。小说家更趣味,批评家更严肃。小说家更多贴切感,批评家更多理性分析。
这是小说家和批评家的很大不同。
小说家知道小说写作过程的细微感受,谈写作很多都极有实在体会。所以,即便是写作体会和小说艺术之类的理论书、批判文章,我还是更愿意阅读小说家写的,如法国大作家普鲁斯特谈写作,如美国短篇小说家雷蒙德·卡佛谈写作,如美国恐怖小说家斯蒂芬·金谈写作,如中国作家沈从文谈写作、张爱玲谈写作。鲁迅在这篇谈读书的演讲中说到,教授写作有顾忌,学者写小说放不开,确实如此。学者写小说,即便是很高天分者,都难以写到极高水平。但小说家写不出小说了,倒是可以去大学里当教授的。
鲁迅先生是新白话文学的开创者、奠基者,他在文学创作上有特殊才能,写小说几乎是一入手就很成熟,这是惊人的成就。与他同时期的小说家,在新白话文小说的创作上没有一个能跟他媲美的——他创作的中国第一部新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略有些夹生,但语言极其犀利,如手术刀切开皮肉般让人感到心惊;著名的《阿Q正传》又成熟得过头了,越过了通常的西方式小说技巧,运用中国传统白话文的故事语态塑造典型人物,而不为当时的批评家所欣赏,认为结构散乱。以故乡为背景的小说,如《社戏》《祝福》《在酒楼上》《故乡》,最值得阅读,却带散文化色彩。鲁迅的创作,一直超越文学批评家的目光,后来者如茅盾、老舍、沈从文、丁玲等都是晚辈,他们登上文坛时,新文学气候已经很浓,不像鲁迅在创作时那样孤独。
在这篇演讲里,鲁迅先生面对中学生,讲得比较自然、随意,也生动、有趣。
鲁迅先生把阅读简要地分为两类:一是职业的读书,一是嗜好的读书。
后面我们还会看到,夏丏尊先生谈读书时,也作了类似的分类:一是职务书,二是参考书,三是趣味书;对比来说,夏丏尊先生分类多出“参考书”。
用打麻将者的心态来类比读书,是很有意思的比喻。不功利地来看读书,只一页一页地翻着就很快乐,这与我们上文探讨胡适先生的文章时提到的“精神乐趣”相同。那是一种纯粹的读书趣味,不是看了学习怎么炒股,怎么考试,而是感到快乐。这种阅读乐趣不能从阅读职务书或职业书中得到,而是读嗜好书和趣味书才能获得。胡适演讲《天下没有白费的努力》里说,一个人在职业之外“总得发展一点非职业的兴趣”——业余的兴趣可能反而造就你。弥尔(Mill)是英国东印度公司的秘书,斯宾塞(Spencer)是测量工程师,他们在自己的职业里都默默无闻,却因长期坚持地发展自己在哲学、政治学上的业余爱好,成了英国十九世纪的大哲学家。这大概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意思吧。
鲁迅先生也很强调调查实际的学习方式,并举“荔支”来说明,要用眼睛去读世间这部活书。但这句话容易被年轻人理解错,以为“行万里路,破万卷书”是早早离开学校,早早扔下书本,然后仗剑闯天下,就一定能学习到真正的精深知识。但这是一种巨大的误解,绝大部分走路人是观察不到生活真相的,更不用说读生活这本书了。强调走向生活的观点容易导致盲目和无知,并最终导向反智倾向。鲁迅先生也强调了,只有经过阅读与思索的训练,一个人才能锻炼出观察力——通过有效的阅读与思考的训练,锻炼自己的观察力和思考力,这样再去“行万里路”“读生活这本活书”,才真正有效果。鲁迅先生说:“我以为假如从广东乡下找一个没有历练的人,叫他从上海到北京或者什么地方,然后问他观察所得,我想恐怕是很有限的,因为他没有练习过观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