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3年10月4日,奥托·魏宁格(Otto Weininger)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时年23岁半。也许整个历史上还不曾有人像他那样,不到21岁时就写出了像《性与性格》(Geschlecht und Charakter)这样在科学上如此成熟、哲学上如此富于独创精神的著作。他不是在一生的过程中去逐渐发展自己的智力,而是将智力集中用于成就一项伟业,然后毅然摆脱疲惫的躯壳,或者说摆脱不幸的青春;他再也无法承受自己那种惊人学识的重负,我们不想去判定这是否就是天才的一种表现。《性与性格》无疑属于那种罕见的著作之一,它们在自己的时代过去很久后依然在被人研究,其影响不但没有减退,反而越来越深远,其读者范围不断扩大,使读者不禁发出赞叹,掩卷深思。
我们会满意地注意到:这本著作无疑与当代思想十分吻合。这本书的出版,使当今有关妇女解放、性、女人与文化的关系等热门话题的讨论失去了价值,因为这本书包含了这位训练有素的逻辑学家的全部精辟见解——它描述了性的类型,即“M”型(理想的男性)和“W”型(理想的女性),将所有众说纷纭的心理现象追溯到了一个最终的源头,这其实等于为女性问题提供了一种明确的结论,它完全不同于迄今为止这个考察领域里的探索。本书第一次阐明了性格学(characterology,或称性格分析学)这门学科,使我们看到了它最重大的学术成果。此前的心理学著作都是由男人写出的男性心理学,无论有意无意,它们都仅仅适用于描述带有明显个性特征的男人。“女人并不泄露自己的秘密”[1],康德的这句话至今依然是正确的。不过,女人的秘密现在还是泄露了——是通过一个男人的声音泄露的。男人的著作里包含了女人想说的有关她们自己的话。于是,男人便不断重复由此得出的一些见解,其中也多少包含着真实的东西。运用一种极具独创性的分析方法,一个男人第一次对这些问题成功地作出了科学的抽象阐述。而迄今为止,只有为数不多的艺术家用具体的形象暗示过这些问题。魏宁格设计了一种独创性的性格学(心理类型学)体系——它蕴涵着丰富多样的发展前景,建立了一门全面的女性心理学,其理论深入到了心理的最底层,其基础不仅是对各种科学知识的系统掌握,而且(可以说)是对女性心灵最深处的惊人理解。这种新创造的方法针对人类意识的全部领域,指出必须遵循大自然所规定的思路进行研究——它分为三个层次,从三个不同的视点入手,即生物生理学的视点、描述心理学的视点和哲学评价的视点。关于完成这项任务所要求的基本素质,我们这里不打算作过多的说明。这些基本素质必定综合了多种知识,既包括对自然史的全面理解,也包括对心理学和哲学的深入透彻的把握。事实也许会证明:这种综合知识是独一无二的。
在本书中,作者首先从性格学角度对理想的女性“W”作了一般性的描述,然后阐述了各种不同的性个体类型,最后归纳出了两种基本模式(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都是柏拉图式的概念):高级妓女型和母亲型。对前一种女性,这种分类的依据是其性活动中那种前定性的东西,即“W”女性最主要的和(从最终意义上看)独一无二的兴趣;而对后一种女性,这种分类的依据是那种导致其生育活动的过程。歇斯底里型女人属于反常类型,对这种女性的研究,则为歇斯底里心理学(而不是哲学)精妙理论的产生作了准备,而这种症状被准确而令人信服地定义为“女人机能性的撒谎癖”(the organic mendacity of woman)。
魏宁格本人最重视本书结尾有关伦理学和哲学的几章。在其中,他将论述从性别特定问题延伸到了个人才能、天才、审美、记忆、自我(ego)、犹太民族等其他很多问题。他站在最具普遍性的立场上,对作为人类组成部分的女性成功地作出了评价,而最重要的是,它们都是他的主观评价。魏宁格有意让自己的理论与当时盛行的不科学的一元论及其伴随现象(即泛性论和物种伦理说)形成尖锐的对立,并十分中肯地剖析了不从事哲学研究的现代理论家们许多肤浅的传统理论,其中韦尔海姆·波契(Wilhelm B?lsche)和艾伦·凯伊(Ellen Kay)大概最具代表性。魏宁格反对一切占据主流的时风,提出了一种自成体系的二元论,它与柏拉图、基督教和康德的不朽思想体系之间存在着密切联系,这些思想体系在对宇宙的悲剧性认识当中发现了一种独特的要素。理查德·瓦格纳[2](他被魏宁格称为仅次于耶稣的伟人)在他的歌剧《帕西法尔》[3]里,艺术地表现了魏宁格从科学角度阐明的那个见解。它其实就是宗教生活的那个古老信条,即关于救赎的信条。这本书一直集中详细地阐述这个信条。在康德里[4]身上,魏宁格找到了全部文学中有关女性的最深刻概念。品行无可挑剔的帕西法尔赦免了康德里;年轻哲学家魏宁格从这个情节中看到了人类注定要走的道路。他用这条道路去对照现代女权主义运动的那套主张,去对照其中的肤浅见解和谎言,并由此又在全书结论部分回到了最初那个问题上,它虽然完全值得去仔细斟酌,却依然是一种主导性的观念。那个问题就是两性以及两性间可能存在的道德关系——当然,这种道德关系与人们对“道德关系”这个术语的通常理解截然不同。在本书的“女人的天性及女性在宇宙中的意义”和“女性与人类”这两章中,我们品尝到了来自最成熟智慧的泉水。在这本书里,一位悲剧性的、最不幸的思想家作了直言不讳的自我剖白。放下这本书之后,任何一个有思想的人都会对作者怀着深情和赞赏;并且,在合上这本书的时候,许多人心中一定会对作者产生一种近乎虔诚的崇敬。
[1]见康德《人类学》第二部分“论性别的特性”,其中提到“男人是容易被考察的,女人却并不泄露自己的秘密”。——译注
[2]瓦格纳(Richard Wagner,1813—1883):德国著名作曲家、歌剧作家、指挥家。——译注
[3]《帕西法尔》(Parsifal):瓦格纳的最后一部歌剧,作于1882年,取材于欧洲中世纪的圣杯传说。剧情大致为:圣杯骑士国王安佛塔斯(Amfortas)被妖法师克林沙(Klingsor)刺伤并被夺去了圣矛,而惟有天真无邪的傻子帕西法尔(Parsifal)才能完成夺回圣物的使命。帕西法尔战胜了克林沙指派的女巫康德里的诱惑。多年后,帕西法尔成了骑士,在圣杯前祷告,圣杯放光,国王伤愈,康德里也得到了赦免,死于帕西法尔脚下。——译注
[4]康德里(Kundry):歌剧《帕西法尔》里的女巫。——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