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普希金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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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普希金传略(5)

九、被俘于宫廷

安尼奇科夫宫里,经常要举行皇室近亲的晚会,照例被邀请参加的,仅是那些有宫廷官衔的人。沙皇尼古拉有意给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打开一道参加这种晚会的方便之门,就在一八三四年新年前夜的除夕下了一道命令:“兹恩赐外交部九等文官亚历山大·普希金以本宫宫廷近侍衔。”尼古拉任命普希金为宫廷近侍,立即达到了两个目的:一来是使自己有可能常和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见面,二来是更低地贬降了他所痛恨的普希金的地位:因为被任命为宫廷近侍的,一向都是些年轻的人,而年纪三十五岁和头发已经斑白的普希金,夹在这一群青年人当中,一定会造成一种非常可笑的现象。

当普希金知道这个荣任的消息时,他差不多气得发疯。朋友们只好向他的脸上喷冷水。他这时失了常态,满脸怒火,嘴上还吐着唾沫,他想闯进宫里去斥责沙皇的无理。他深知这种任命的原因,并且小心地在日记里写道:“我被任命为宫廷近侍,这对于我的年纪是太不相称了。但是宫廷(其实应该理解为皇上)希望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常到安尼奇科夫宫去跳舞。”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则是欢天喜地,因为这个任命向她打开了一条出入宫廷的途径。

普希金的心里非常不愉快,并且混乱如麻。他并没有向任何人诉说他自己沉重的生活,但他的朋友常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他那种阴郁不安的心情。他时常撅起嘴唇,两手插在宽大的长裤口袋里,阴沉地重复讲着:

“忧愁呀!郁闷呀!”

现在差不多再不能看到他快活而无心事的样子了。他愈来愈更少像以前那样地诙谐和胡闹了。

普希金的写作生活所处的孤立状态,也愈来愈厉害。他的诗作的严谨和含蓄的朴素性,他的散文作品的简洁的明彻性,都不能满足当时大多数的读者。大众只沉醉于别涅杰克托夫[1]偏重音乐效果的诗句和马尔林斯基[2]的华丽的散文,而对普希金则异常冷淡。批评界迁就这种态度,就更加对普希金大施攻击。

普希金写作得很少了,发表得则更少,因为他对自己的作品要求得更严。有许多作品被检查禁止。普希金一生的最后六年当中,出版了的仅有的大作品,就是《黑桃皇后》和《上尉的女儿》。

上流社会中的一般人士都不喜欢他,害怕他那绝不吝啬的讽刺诗句。因此他在上流社会中,就结下了许多不共戴天的仇人。

一八三四年大斋前谢肉祭[3]的狂欢周时,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因为跳舞操劳过度而得了病,健康恢复之后,就带着孩子们到卡卢加省自己的亲哥哥那儿去,一直住到秋天。

普希金一个人留在彼得堡,监督《普加乔夫起义史》的排印工作。突然间,他接到茹科夫斯基从皇村寄来的一封报急的信,说普希金有一封信落在沙皇手里,以致引起皇上的盛怒。原来这是莫斯科的邮局拆阅了普希金写给他妻子的一封信,就把这封信转呈给第三科。普希金在这封信里写着,说他不打算参加皇太子成年的庆祝典礼,并且对自己的宫廷近侍的官衔表示非常的轻视。但这件事终由茹科夫斯基调解了事。

普希金就开始打算辞职。他在一八三四年的六月二十五日就向本肯多夫提出辞呈,可是这却引起沙皇的极大愤怒。沙皇把普希金请求辞职的事情告诉了茹科夫斯基。茹科夫斯基为之惊愕失措。他丝毫不知道普希金所写的这个辞呈,就问沙皇,能不能设法弥补一下。沙皇回答道:

“为什么不能?我从来不想硬留什么人,我可以允许他退职。但从此之后,我们的关系就算完结了。或者他还可以收回他的信。”

茹科夫斯基是个好的诗人和善良的人,很得好评。他在宫廷里面处于很高的地位——他是皇太子的师傅,住在宫廷里,年俸四万。沙皇非常喜欢他,虽然常因为他给那些失宠的作家和朋友们说情而皱眉头。茹科夫斯基于是就从皇村接二连三地写信责备普希金,说服了他要他收回自己的请求。

为什么沙皇政府对普希金的态度是这样仇视和猜疑呢?从本质上讲起来,普希金是不能见容于沙皇专制政体的。专制政体善于珍视那些为它服务的文化力量。像苏马罗科夫[4]、杰尔查文、卡拉姆津、德米特里耶夫、茹科夫斯基都热心为专制政体创造光辉灿烂的诗的荣誉,因此他们就得到政府当局的关切和尊敬,得到官衔、勋章和恩俸。那么为什么普希金在过去又会“承认了”专制政体呢?其实他们所需要的,并不是承认它,而是毫无批评、毫无保留、毫无后悔的狂热地爱它和颂扬它。普希金在他的《告俄罗斯的诽谤者》和《波罗金诺战役[5]纪念》等颂歌中,开始走上这条路,但他马上就调过头来,不再重蹈旧辙了。为什么尼古拉需要这个创造“单纯”的天才作品的“单纯”的天才诗人呢?普希金不能就专制政体的范,这并不是因为作为它的敌人,也不是作为革命家,而是因为他是一个超越了它的范围的巨大的文化现象。同样地,普希金也不能就宫廷上流社会的范——这并不是因为他是它的否定者,也不是作为革命家,而是因为一个具有高深文化修养和充满优秀素质的人,不善于成为宫廷的奴仆。沙皇看到了这一点,因此觉得普希金是个“不属于自己的外人”。

普希金在逝世的半年前,曾写了一首《纪念碑》的诗,——从他对于诗学所采取的态度和他对于自己诗学的功绩的评价来讲,这是一首惊人的和簇新的诗。从形式上讲,它是杰尔查文的一首同名的诗的模仿。杰尔查文在自己的《纪念碑》一首诗里面,列举出了他认为那些足以使他有权留给后人纪念的功绩。这位“菲丽察女神”[6]即指女皇叶卡杰琳娜二世的歌者所见到的功绩,就在于:

我第一个人敢于用有趣的俄文的音节

来赞扬菲丽察女神的美德,

以衷心的坦白谈论上帝

而且含笑向沙皇们述说真理。

叶卡杰琳娜时代的大诗人,就是这样建立起他的光荣权的。普希金则强调地指出他正和杰尔查文相反,而另样地建立起他本人的光荣的权利。他骄傲的地方,就在于通到他的纪念碑的那条路径上,因为来往的人多,踏得青草不再生长;并且这个纪念像还抬起不肯屈服的头,高耸在一切帝王的纪念碑之上。他为了什么在等待着人民的承认呢?他这样写道:

我所以永远能为人民敬爱,

是因为我曾用诗歌,唤起人们的善良的感情,

在我这残酷的时代,我歌颂过自由,

并且还为那些倒下去了的人们祈求过宽恕同情。

这几行诗,引起了许多研究者的误会。而《纪念碑》一诗结尾的几句,则引起了更大的误会:

哦,诗神缪斯,听从上帝的旨意吧,

既不要畏惧侮辱,也不要希求桂冠,

赞美和诽谤,都平心静气地容忍,

更无须去和愚妄的人空作争论。

假如我们在这首诗中所见到的,不仅是普希金为他以往的诗歌活动作了一个总结,并且还为他转变到全新的诗歌立场上去作了一个坚决的声明,那么这首诗的结尾的一段就更加容易了解和更为适当了。“唤起人们的善良的感情”,“歌颂过自由”,“为那些倒下去了的人们祈求过宽恕和同情”,——所有这一切,就是普希金在自己过去的活动中所日益开始重视的东西,也就是他为了将来的事业所看到的“上帝的旨意”。当他走上这条新的道路时,他准备了去受愚妄者的嘲笑,去遭受侮辱和诽谤,在这条道路上,他不需要赞美,也不需要桂冠。

普希金现在想和别林斯基[7]接近,他背着自己的许多贵族朋友,把自己编的《现代人》杂志寄给他,并打算请他参加这个杂志的编辑工作。这时候普希金在自己的诗中,又开始响起那早已遗忘掉的音调。

普希金的经济情况是愈来愈糟了。在彼得堡居住,再加上宫廷生活和他的妻子在上流社会的阔绰社交所需的费用,已经完全不是他所能供应的了。普希金到处借债,甚至向他的朋友和不很熟识的人借钱。他欠书店、马车行、时装店,甚至杂货店和自己当差的钱,债主们围困着他的住宅,讨债的信件更像雪片一样地飞来。

一八三五年夏天,普希金又企图从彼得堡逃避开去。他写信给本肯多夫:“我觉得我非将这些浪费告一个结束不可,因为这些浪费只有加重我的债务,并且还为我的将来造成异常的不安和困难,即使不是造成穷困和绝望的话。在乡村居住三四年,可以给我以可能重新回到彼得堡,为再报皇恩而服务。”

沙皇依然是拒绝了他的请求,只允许借给他三万卢布,并从他的薪俸中扣除。这笔钱仅够偿还那些最紧急的债务,普希金从此不再领取薪俸,而收入唯一的来源,就是依靠文学写作了。但他现在所陷入的那种永远焦虑和不快的情况,又不让他有可能写作。他写信给他的父亲道:“在彼得堡,除了受气之外,就什么都干不了。”

每逢秋季普希金都要到乡下去写作的,现在就是在乡村里他也不能写了。一八三五年他到米哈伊洛夫斯克村去过秋天,住了一个月之后他写信给他的妻子道:“这样一个毫无收获的秋天,是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写的东西都不成样子。为了有灵感,就必须有衷心的安静,而我却完全不能安静。”他又曾这样写给他的妻子:

我早就对那个令人羡慕的命运抱着幻想——

我这个疲倦的奴隶啊,早就打算逃避到

那能从事写作和享受纯洁的安乐的遥远的地方。

但是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对于他的这种“逃避”,完全不表同情。她受不了乡村的生活,她一生中从没有一次跟普希金到米哈伊洛夫斯克村或是波尔金诺村去过。为了消夏,他们就在彼得堡附近的某一个漂亮的岛上租一所昂贵的别墅,因为在那儿可以和冬天一样地过着喧闹而愉快的上流社会的生活。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在社会上的声誉,一天一天地高上去。现在已不是普希金的名声在替她增光,而是这位人人所激赏的绝世佳人,在替他这位低微的九等文官和“作家”增光了。

一八三四年有一位名叫乔治·丹特斯男爵的年轻的法国人来到彼得堡,他是法国波旁王朝的党羽之一。一八三〇年的法国七月革命推翻波旁王朝之后,他就不愿再留在法国了。在彼得堡,他借着各方的联络,得以直接在全国第一的近卫骑兵团中任军官之职。在上流社会当中,他也立刻就占了一个显著的地位。他身材高大,是个长着一对果敢著目的眼睛、自负不凡、活泼而又非常机警的美男子,因此到处受人欢迎。

普希金在丹特斯抵达彼得堡之后不久,就和他相识。丹特斯的那种法国人的活泼、愉快和机智,这是普希金最喜欢的地方。丹特斯常到他的家里去。他在普希金交游甚密的那些人家,——卡拉姆津、维亚泽姆斯等家庭中,也受到亲热的接待。他们两个人时常见面。丹特斯就爱上了普希金的妻子。她也非常喜欢他。丹特斯善于讲话,使她觉得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很愉快;同时他也正像她一样,对于普希金所从事的这些诗歌、文学,刊物和政治,是丝毫都不感兴趣的。他们两个人都被狂热的旋风所卷住,头脑也因为相恋而糊涂了。

丹特斯寸步不离地紧追着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凡是她所到的地方,都必有他的踪迹,在舞会上他也只和她一个人跳舞。这样,一八三六年夏天,在叶拉金岛上举行过一两次公开舞会之后,整个彼得堡的上流社会都在谈论着丹特斯追求普希金妻子的事。普希金和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作了一番解释,并且拒绝了丹特斯登门。但是这两个恋人,还是继续在公开的熟朋友家里和上流社会的舞会上相见。

于是“乌龟”这个可怕的字眼,就像讨厌的秋蝇一样,愈来愈执拗地钉在普希金的头上。在一次舞会上,有一位名叫多尔戈鲁科夫公爵的无赖青年,还瞟着眼睛把丹特斯指给朋友们看,并且在普希金的头后面用手指装出乌龟的样子。

【注释】

[1]别涅杰克托夫(1807—1873),诗人。

[2]马尔林斯基(1797—1837),系十二月党人别斯图热夫的笔名,曾编过《北极星》文艺丛刊。

[3]俄国东正教的重大节日,又是送冬节和迎春节。

[4]苏马罗科夫(1717—1777),俄国剧作家,写过一些悲剧、喜剧及歌剧。

[5]指一八一二年八月俄国军队在莫斯科西一百一十公里处的波尔金诺村战胜拿破仑率领的法国军队的战役而言。

[6]古罗马神话中的幸福女神,拉丁文为菲丽齐塔斯。

[7]别林斯基(1811—1848),俄国著名文艺批评家,对普希金的作品有很高的评价,曾写过一厚卷《论普希金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