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那已是五十多年以前的事啦。一九二八年当我十五岁时,我进了上海大夏大学的预科,当时曾从学校的图书馆里借到安寿颐翻译的普希金的小说《甲必丹之女》(现通译《上尉的女儿》),这就是我最初接触到的普希金的著作,但读到他的诗歌作品,却是稍后的事。
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淞沪战争爆发以后,我暂住在上海旧法租界环龙路(现南昌路)我叔父戈公振的住处。我的叔父当时建议我学习俄语,于是我就跟环龙路上的一个俄国教师学习了两个多月的《俄语识字课本》。在初学了一些俄语的基础知识之后,他介绍我到霞飞路(现淮海中路)一家名叫“俄罗斯曙光”书店的租书部去租了一本普希金的童话故事诗《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当读到“从前有个老头儿和他的老太婆,住在蔚蓝的大海边;他们同住在一所破旧的小泥棚里,整整地过了三十又三年”这些美丽而又朴素的诗句时,它们立即把我带进了普希金的诗歌作品的世界,这就成为我接触到诗人普希金的开始。
一九三五年当我二十二岁时,我作为天津《大公报》的驻苏记者前往莫斯科,同时还担任上海《新生周刊》、《世界知识》和《申报周刊》等刊物的特约通讯员。我在三月到达莫斯科的那一天,住在城中心距离红场不远的有名的“大饭店”,我当即沿着高尔基大街一直走到特维尔林荫大道,向耸立在普希金广场上的俄国伟大诗人的铜像表示了我最初的敬意。后来我住在小布龙尼街和第五特维尔—亚姆斯克街时,差不多每隔一两天都要从普希金的铜像前面走过,因此我在莫斯科的许多美好的日子,又都是在普希金广场附近度过的。这时我在自修俄语,勤读普希金的诗歌和散文作品,我尤其喜欢他的政治抒情诗和描写美丽的俄罗斯大自然的诗章。普希金的作品不仅丰富了我对俄语的知识,同时也更加增强了我对普希金本人和对俄国文学的热爱与感情。
当一九三七年二月普希金逝世一百周年纪念时,我正好在莫斯科。那时我翻译了他的《致恰阿达耶夫》和《致西伯利亚的囚徒》等诗;为在巴黎出版的《救国时报》编辑了一期纪念普希金的特刊;参加了在莫斯科、列宁格勒和在普斯科夫省他父母的领地米哈伊洛夫斯克村举行的纪念活动;还为上海的《文学》月刊写了有关普希金逝世百年祭的长篇通讯。首先是在二月十日这一天的中午,我参加了在莫斯科普希金广场上举行的普希金铜像的迁移和揭幕典礼;当天晚上出席了在莫斯科大剧院举行的盛大的纪念会。二月十六日全苏联普希金展览会在莫斯科历史博物馆开幕,我曾把鲁迅主编的“译文”杂志普希金专号和普希金作品的中译本,赠送给展览会陈列出来。二月十八日是普希金在一百年前安葬的日子,我事先赶到列宁格勒,游览了皇村(现名普希金城),参观了普希金读过书的皇村学校和有关的地点;到了在冬宫附近莫伊卡河边的普希金故居,这是他后期生活过和决斗后与世长辞的地方。接着我到了普斯科夫省的米哈伊洛夫斯克村,这原是普希金在一八二四年到一八二六年被沙皇当局禁居的地方。我恰好住在圣山镇的旅店里,因此我常登上旅店后面的圣山修道院,瞻仰了普希金长眠的墓地。我还曾有好几次乘着雪橇,去访问米哈伊洛夫斯克村和邻近的三山村。沿途的雪景是那样美丽迷人,于是我就想起普希金写的“严寒和太阳;这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和“冬天来临啦!……农民兴高采烈地坐上雪橇去探寻路径”等诗句。我参观了普希金的故居纪念馆和他的奶娘住过的小屋,怀着激动而又崇敬的心情在留言簿上题了字;我还又参加了二月十八日在库昌湖的冰上举行的纪念活动。尽管这都是五十年前的事啦,但当年参加普希金逝世百年祭活动的情景,一直到今天还深深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最珍贵而又最难忘的纪念,同时这也成为我后来走上翻译和研究普希金诗歌作品道路的一个起点。
一九三八年初,我从苏联回国参加抗战。抗战胜利后,我在一九四六年初回到上海。在同苏联友人罗果夫会晤以后,我们决定为了纪念普希金逝世一百一十周年,由我负责编辑一本厚达四百多面和图文并茂的《普希金文集》,于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出版。在这本文集中,我翻译了魏列萨耶夫写的《普希金传略》,还翻译了普希金的四十首抒情诗和两篇童话故事诗,此外写了《普希金在中国》的研究文字。同时我还又和葛一虹合编了一本《普希金画传》,并为《开明少年》翻译了普希金的一篇长达一千多行的童话故事诗《沙皇萨尔坦的故事》。《普希金文集》出版以后,立即引起广大读者的兴趣和欢迎,在一九四八年再版过一次,一九四九年又再版过两次;从一九五四年改排新版,到一九五七年已印过九版,总印数达十二万四千册,从此就不难看出这本文集是怎样受到读者的欢迎,而且在苏联的文艺界和研究者当中也引起很大的反响和得到很高的评价。
从五十年代初起,我在莫斯科我国驻苏联大使馆工作期间,陆续收集了不少普希金的著作和研究他的论著。一九五六年五六月我在列宁格勒时,曾专门访问了苏联科学院俄罗斯文学研究所(又名普希金之家),见到了托马谢夫斯基和阿列克谢耶夫等著名的普希金学者,亲眼看到了普希金的手稿和他的私人藏书。这样我在一九五九年就写成了《普希金和中国》的研究论文(见当年出版的《文学评论》第四期);又对一九〇三年在我国出版的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最早的中译《俄国情史》作了研究和考证(见一九六二年出版的《世界文学》第一、二两期合刊)。
我负责编辑的《普希金文集》自一九四七年初次出版以来,已是四十年的事了。我译的不少普希金的抒情诗,如《致恰阿达耶夫》和《致西伯利亚的囚徒》等诗和童话故事诗《渔夫和金鱼的故事》,被收在中小学的语文课本里,编进各种外国文学作品选和外国诗选中,并经常在广播电台和诗歌朗诵会上被朗诵。多年来,常有不少的朋友和读者写信给我,或是口头上向我提出,希望能把我翻译的普希金的诗歌作品编印成书。为了满足大家的要求,我现在编选了这本《普希金诗集》,其中收了五十首抒情诗和五篇童话故事诗,有些旧译都重新作了修改,有些则是近年来的新译,但是我对自己的译文始终还是不够满意的。为了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普希金的诗歌作品,我在译文后面加了一些注释;同时还把普希金在某些诗上画的一些人像,也一并制版刊出。
当此北京出版社准备出版我的译文集时,我首先编辑了这本《普希金诗集》,并把它作为对普希金逝世一百五十周年的纪念品!
戈宝权
一九八六年十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