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已是黄昏,素白的帏幔,随着偶入的寒风,掀动间,显出暗底的花纹。香炉里熏的是幽淡的高棉棋楠香。
竟回到了皎雪宫。依然有些许眩晕,素手抚上额际,却赫然看到,腕间多了一羊脂白玉镯,莹润和美、细腻若脂,隐约幻出雪魄逦光。“咦?”低低疑了一声。
“娘娘,您起了。”望舒跪守在榻床前,见我醒来,轻轻道。“本宫是怎么回来的?”我望向手腕,一点腥红的伤口,告诉我,适才的事,是真真地发生过,并非臆想。“启禀娘娘,今儿早上,我往梅园去收昨晚瓣上的积雪给娘娘做药引时,见娘娘一人,倚睡在梅树下石凳。这才把娘娘扶了回来,也不知,娘娘怎么就到那去了。”
“是吗?我竟都忘了,许是见着雪景怡人,睡着了亦不知。”我起身,她上前扶我下榻,“替我取湖水绿鹅绒鹤氅来。”
“娘娘忘了,今早您就披这件鹤氅出的宫,您在梅树下倚着这会子,鹤氅都被雪水浸湿了,萱滢才拿去晾晒。”她扶我在妆台坐下,“娘娘又要出去?外面雪又下大了,您的身子可再着不得凉!”他披回鹤氅于我,又消失无踪,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般。真如他所说,偷入第二坳仅为赏雪后天池吗?
那么,这玉镯,必然也是他所赠之物,谢我以血相救,抑或是——思绪被望舒的询问打断:“娘娘,您看这水温合适吗?”望舒端来漱洗之水,并一个月白薄瓷万金瓶。我以手背试水时,她笑着说:“这是我这几日依着《太平圣惠方》才配出的洗颜粉,娘娘每日洁面而用,定可容颜永驻。”
“若真如此,那历代后宫,本宫怎不见史书记载出了妖精呢?”我收回拭水温的手,也笑道。“容颜永驻,才能常得君王带笑看啊,这可不是妖精祸害。”她将瓷瓶内的粉匀于手心,却是一些极细粉末。“这呀,要仔细地除去益母草根上的泥土,可断不能留一丁点泥土星子,不然,就全没了药效。切成小段,晒干以后烧成灰。再用醋和为丸,置于黄土泥的小炉中间,烧至通红,反复七次,研细过筛,用梅花的蜜一起和了,放入白色瓷器中,用玉槌细细地研了,不断地过筛、研、筛,直到成了如今这极细的白腻粉末。”她见我饶有兴致地望着,便循循将制作过程说来。
我嗔道:“还真是烦琐呢,若每次都这么弄,岂非还得等那梅开的季节才可得?”
“娘娘说的正是呢,所以,我每逢冬日,定备足了一年的量。”
“其实,你不必为本宫做这么多!”
她一直不自称“奴婢”,我亦是视她与别的宫女不同。她看似清冷眸后所隐藏的,怕是比萱滢更晦深的过往,既然她选择掩饰,我自然不会去强求,况且,她如今还救了我一命。
“娘娘,先洁面吧。”她低眉而笑,递上绵软的白巾。
素手揭开面上的青纱,眸光掠过铜镜,恰看到身后望舒惊艳的目光。我右脸的那道疤痕——我不可置信地望着镜内,指尖触及处,竟然光滑细腻,似从来没有过任何疤痕。“娘娘,您的容貌恢复如初了!恭喜娘娘!”
“怎么会?怎么会!”我喃喃道。“妹妹定是感动了北溟天神,天神眷顾于你。”温婉若水的声音响起,寰柔盈盈从外间走进,眸华若水地凝着我。“姐姐也取笑我?”
不知为何,看到疤痕不复,我的心内会涌起的,竟是一丝欣喜,曾几何时,我也开始浅薄地在意起自己的容貌了呢?
“我是替妹妹高兴,”她在我身侧坐下,执起雕银镶嵌靛蓝宝石的梳子,替我缓缓梳起青丝千缕,水眸瞥到我手腕的白玉镯时,微微怔了一下,但旋即恢复常态:“女子的容颜,对后宫的嫔妃,犹为珍贵。帝王之宠,最初乃至最后,亦是看重于此,纵有例外,却真是可求而难遇。”
“姐姐——”我一时语塞,她的眸底,我看到一抹淡淡忧意映着白玉镯的润泽芒光冉冉蕴升,沾染着棋楠香,渐次再沉淀下去,竟是深蓄的哀伤。
天寰玫瑰?莫非是他让我容颜恢复,我的猜测只能到此,毕竟,昏迷后发生的一切,是我所不知道的。
“呵呵,我也是落俗了。”浅约笑弧在她唇畔勾起,“我传了小膳,等你梳洗完,一起用吧。”我晗首,望舒已伺候我用洗颜粉敷于脸,随后洗净。我望着镜内,无瑕容颜,簪环泽光交错地映照间,那抹明黄的身影竟愈来愈清晰。原来,所谓的一心人早在我心底驻下。纵然他于我,如风,看似处处关心,待要分辨真虚,却是触碰不着。可,那份心意,我难道真的觉不到吗?
用罢膳回房,倦意袭来,遂唤了温汤沐浴,褪去内衣时,却见贴身亵裤上,染了丝丝的血迹,月信未至,突兀地着了血,隐隐觉得不安,却又不知为何。
而此时,一直身处深闺的我,丝毫不知道彼时的疏忽会导致日后的种种不堪。当晚,沐浴完,复睡去,一夜安眠不提。如是,在北溟已有一月之余,转眼间,已是除夕。北溟宫中的除夕,并没有过多地隆重其事,仅是绰约地挂了一盏盏六方红纱绢制宫灯,灯罩的棱角上嵌着翠玉珠佩,金色的穗边和流苏便从那佩环嘴中吐出,一脉地顺了下去,随着夜风翩然而舞,愈晃得红纱上画着的山水楼阁生动起来。
寰柔奉诏去了冥宫伴驾,她平素柔雅的脸上竟似小女儿家笼了娇羞的神情,凝着她眸底丝丝的喜悦,我的心,在刹那,陡然有莫名失落。
他,此刻,该是置身宫内盛宴,觥筹间,幽黑的眼底,是否还是刻意隐忍的那份孤独、哀郁呢?
晚膳用了些酒酿圆子,脸颊微微晕灼,素手抚着琵琶,望着月华皎净,信手弹拨,转轴拨弦,试了两三个音,曲不成调,再无心去弹。
遂放下琵琶,摒退宣滢、望舒,提着一盏琉璃绿玉罩纱灯笼,慢慢走出皎雪宫。天池依然清冷,月色下,涟滟的波光丝毫没有澜涤,如一汪明镜般卧于环绕的山峦之间,隆冬除夕夜,却了然无风,停顿的空气,让心底泛起些许窒闷。明日,就能返回西巽了,如若不是寰柔相留过完这个除夕,此刻,应该在回程的路上,为何,我的心底,这般期待着归去,却,又有着莫名的惆怅呢。我真的可以放下所有的心结,去直面自己内心深处蕴积的情愫吗?微凉的手指在脸颊滑过,水面的倒影,映出我的无双姿容,还有——我愕然地看到背面悄无声息站着一人,转身看清那人时,是一耄耋老人,灰青的衫袍,同色的头巾紧紧裹着他的脸,裸露在空气中的,仅是布满皱纹酱深色的脸、暗红色的糟鼻以及一双混浊的眼睛,他身上袭来的腐败气息丝丝涌来,腕间白玉镯冷净的泽光闪过那对混浊的眼珠时,他突然震惊到睚眦欲裂,干枯的手指指着我,踉跄退步:
“你,你,你——”他脸上的皱纹在那瞬间,全部纠结到了一起,犹如蛛网错盘,在冷月的斜晖下,渗着砺白的皮色,映着混浊的眼珠,更是骇人。“妖孽!妖孽!”未待我反应,他止住不稳的身子,喝道,唾沫星子喷溅出,我往后退了几步,凝着他,正要答话,他继续咕囔着:“老奴就知道,主上还是被你蒙了心!所以,主上永远只能是谪神!”忽地,他发出喈喈的笑声,“他们只知道,南歧的姬颜媚主殃国,但,谁都不知道——”压低了语音,凑近,谲诡地看着我:“真正祸乱两国的,是你!是你!”
他伸出枯萎的手欲要抓住我的衣襟,我惊恐地避开,他落了空,眼珠阴冷地瞅定我:“宸极方盛,彼岸龙潜,亲弑至爱,血祭孽缘!”我执着灯笼的手沁出了汗意,古怪的话语、森冷的面容,让我竟不辨就里,怔窘地启唇:“老人家,你认错人了吧。我并不与你相识。”
“我不会认错,不会,你这张脸,哪怕穷尽四国,都找不到可与你媲美的姿容,但,那是邪气,邪气!”他的瞳孔因激动而骤然放大,声音嘶竭地道:“天下必乱!必乱啊!”他用力将我推倒在尚未融化的积雪皑地,然后,尖利啸叫一声,往夜色深处逃离。灯笼里的蜡烛倾倒在雪地,簇起的火苗噬了绿玉罩纱,触到冰雪,瞬地滋起一缕轻浅的烟雾,袅扬着,刺入我的眸内,涩涩地,似涸干了水分。四周,除了莹白的雪光,重笼进黑暗,只远远的甬道边垂挂的宫灯,星星点点沁出的红韵一并渲染进我在北溟最后一晚的记忆中。祸国妖孽……亲弑至爱……他颠狂的话反复在我唇边嚼过,心,仿佛被抽紧,搐缩间,一丝丝的挤尽残余的空气,缓缓注进的,是无法言说的酸涩,不能呼吸,一吸,那酸和涩便涌了上去,呛得眸里凐了雾气,被才起的风一吹,再再涣散开来,辨不得来时的路。
一柔若无骨的手递至我迷蒙的眸前,我抬眸,是她,寰柔。“好好地,怎么坐在雪地里,着了寒,西巽国君可要说我没有照顾好妹妹了。”
“姐姐——”将手放进她暖温的手心,她轻轻牵我起来,想说的话语哽在喉间。“妹妹,明日你即要返回西巽,姐姐今晚本当与妹妹饯行,却逢国主传召,在冥宫,国主亦提了此事。”
她牵着我的手,慢慢向皎雪宫走去:“前几日的大雪,往云中的驿道因着雪崩,不到三月积雪融了,是断断行不得的。”她手心的暖意渗进我的,“国主的意思,妹妹或者等到三月再回西巽。”我攥紧她的,一字一字清晰地道:“不,明日我定要启程返回西巽。”恐她误解,又道:“出来这么长时间,父亲每年冬日发作痼疾,我身为女儿,既然不能常侍左右,心里始是担忧的。”她莞尔浅笑,正色道:
“那妹妹就要取道漠北,但其间必经夜魈,这当中的艰险妹妹心里该是明白的吧。”西巽玄巾军的叛乱,我又怎会不知,但,不知为何,我此时,如此迫切地想返回西巽,一个多月的时间,沉淀了许多情愫。纵然带着离开时的怨恨,可,我更清楚地知道,心底柔软深处,渐渐驻进的那抹身影,因着距离的疏远,愈渐地相近。我只要这样,淡淡的任思念蔓升,这成了我在那个冬日开始有的唯一寄托,并一直伴着我,直到残酷猜忌的发生。
“国主会派兵送妹妹至边陲,但,进了西巽国境,就再不是北溟所能护卫的了。妹妹不妨修书请西巽国主派兵在两国交界处接应。不过这一来一回,会费些时日,不如待得元宵后再动身吧。”
我止步:“姐姐,多劳北溟护送,但此番西巽护送我来的外使,亦有五十余人,况且我相信,玄巾之乱终会在我朝震慑下,逐渐消殆。返程之途未必就碰上了叛军。”顿了一顿,复缓缓前行道:“妹妹知道姐姐不舍,忧挂着我的安危,妹妹向姐姐保证,一定会平安抵达镐城,亲修平安信于姐姐。”
此次出宫行医,父亲定是不知,哥哥又在漠北平叛,如若请天烨派兵相护,一来,倒显得我太过金贵,二来,定会传到父亲耳中。
而,我隐隐觉得,天烨是不愿父亲知道此事的。前面已是皎雪宫,宫墙红檐,寂廖掩映在夤夜恍蒙中。她纤手覆上我的,眸华里是依依的离情:“只这一别,再聚不知何期了。”我凝着她,这一别,如能相见,恐已渺茫,语声带了咽意:“情谊永在,即便天隔一方,心意却是相通。”离意绵绵间,有清愁萦怀,有暗香盈袖。
屏息凝神间,那馥香已从水袖中溢出,沁渗进穹宇的明月,沉吟相望,缄语脉脉,幽幽湮去彼时的哀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