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不做帝王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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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凌波路远秋无际

禁宫的夜,是清冷的。树影倒曳下,斑驳的阴影洒在卵石铺就的甬道上,一直延伸到不可知的暗处。安陵氏的女子,一直以绝色闻名京城,三代封妃的殊荣又在我姑姑安陵羽熙身上得到荣极,先帝专宠二十余载,册为帝贵妃。但,这样的宠爱随着先帝的逝去而中断。现在,姑姑必是在宫里的一隅凄凉度日。因为,她不过是帝太妃,“太妃”相较于“太后”,仅一字之差,可,如今的处境,又岂止是一字之殊?

而我呢?天烨对我已然不屑,认定进宫必是别有用心,为了相府不惜出卖自己。诚然,这也是父亲的谋算。

于我要的,虽仅是这一隅安静。然,这亦是奢求,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进了宫,有些事,避不得,也无从避。冰丝披风很温暖,但,心底,苍凉。

树影间耸立的宫墙飞檐似一只只困兽遮伏着,在不为人知的暗处,吞噬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一夜承恩,哪怕只是虚无的,也注定,我必定要进入这场没有硝烟的争斗。胜者,如惠雅太后,傲视后宫,败者,却是要用生命来作为代价吧。轻轻笑了起来,在笑意中,泪水清澈冰冷地滑落。从我进宫的那刻开始,早该知道,没有退路,一切,都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决然姿态,在这个初秋最后一份暖意消逝前进入我的生命。唯一的幸运,是我无爱,也来不及去爱。所以,即便无心无情地去面对未来的一切,亦是无愧的。

拭去脸颊的泪水,三代为妃,这是安陵氏的命运,也是家族的命脉。以安陵为姓,就注定无法独善其身。

拥紧披风,在黎明到来前的最后黑暗里,我竟是如此迫切需要一些些的暖意,来温暖我行将就木的心。

翌日,吟芩扶我起来梳洗时,各宫娘娘早已着人送了贺礼来。“小主,芙昭媛娘娘送来的这串翡翠雕花镂金镯真正是好看呢。”

“呀,德妃娘娘送的飞凤金缠夜明簪真是好精致呢。”

“还有这个,贤妃娘娘送的百子多喜白玉琉璃杯,从来没见过的稀罕玩意啊。”菱红一惊一乍地不停地说。“菱红,把小主的冰丝披风拿来。”吟芩似知我心意般打断她道。“不必了,换那件墨竹披风。”

“小主,这是昨晚皇上的赏赐,您不穿着去请安?”我轻轻摇摇头,正了正头上的珠玉流苏簪,菱红早把墨竹披风取来。披上披风,我淡淡道:

“去凤仪宫罢,若晚了,不好。”祖制规矩,侍寝第二天需去凤仪宫向皇后定省。即便,之前太后曾免我定省的礼数,这一次,是免不得的。甫踏进凤仪宫,皇后贴身尚宫紫凌已从殿内迎出,朝我福身请安:“小主万福,请小主请随奴婢来。”迈进正殿,才要行礼,却听一女子脆声道:“皇后姐姐真是贤惠,宸才人现在才来请安,可见是圣恩浓眷到迟迟未起。”我一惊,才要启唇,另一甜糯的声音,自身后飘来:

“芙妹妹怎话里酸酸的?呵呵,皇帝的那件冰丝披风素来珍爱,昨儿个,就赐给了宸才人,如若宸才人今日晋了高位,亦是不足为怪的。”听声音,定是贤妃无疑。

虽按着宫规,侍寝后的嫔妃,都会晋一位,但,贤妃口中的高位,那自然不止晋一位。所以,她这般说,无疑,是挑起殿内诸妃的不悦。

这份不悦的源头,就是嫉妒。“澜妹妹,芙妹妹,今日看来也是为宸妹妹高兴,连话都说得多了。宸妹妹,起这么早,可是辛苦妹妹了。”皇后的声音一直是温温柔柔的。一语出,却化了我的围。从中秋夜宴时,我已瞧出,为了维护后宫的祥和,她所做的,确实无愧于母仪天下这四字。

“嫔妾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我恭敬行礼,复又对四周行福礼,“嫔妾给各位娘娘请安!”

“宸妹妹起来吧,赐座。”我在左侧末位坐下,一众妃嫔早端坐于两侧,贤妃似才进来,站在一边,并不入坐,一双美眸正细细把我端详。“澜姐姐为何一直盯着宸小主看呢?”芙昭媛的声音很是清脆,她一笑,就有两酒涡若隐若现,身着嫩黄罗裙,衬得愈发水灵。“昨儿个,本宫说宸才人容貌与先贵妃相仿,难道不是嘛。”说着,贤妃踱步上来,轻抬我的下颔,尖利犀锐的护甲在我颊边轻轻划过,我不禁稍往后避了一避。“宸才人怎么发抖。可见,离了那冰丝披风,就觉得冷罢,早知这样,又何必不用呢?”

贤妃呵气如兰,一字字,盯着我道。“承贤妃娘娘抬爱,宸儿怎及仪姐姐的万分之一。”

“大胆!”忽听,贤妃粉脸一变,“啪!”一声,反手一掌已然扇上我的左脸。“先贵妃闺名岂是你随口唤得,宸妹妹如此不懂宫规,执事宫女该当何罪?”

“娘娘恕罪!吟芩失职!请娘娘则罚奴婢,与宸小主无关!”吟芩闻声早已跪地,叩首凄凄道。

“吟芩,你也是服侍过太后的宫女,竟这般疏忽?”芙昭媛责难道。“罢了,吟芩重新好好教导小主宫规礼仪,罚半月俸禄。本宫看宸妹妹容色倦怠,吟芩扶宸妹妹先回宫吧。”皇后缓缓道,眸波转望贤妃,“澜儿,宫女的脸尚是不可随意掌得,何况宫妃。你入宫时日不短,竟也如此忘了规矩?如若本宫今天不罚你,亦难服众。”

贤妃未料皇后忽转话锋,不由低下螓首:“澜儿确实造次,请姐姐处置。”

“也罢,罚你于英华殿替本宫抄写女则吧。”

“澜儿遵命!”

我没有忽略贤妃眸底浮现的一丝愤恨,同时,我看到芙昭媛嘴角划过一丝弧度,眼波轻流间,我来不及看清里面蕴涵的,吟芩已扶我出殿。

左脸还能觉到疼痛,可,却是进不了心的。我的心,似乎,在这些日子以来,早渐趋麻木。

“小主,您的脸还疼吗?”出凤仪宫,吟芩轻轻问,眼底满是关切。摇首,扶紧她的手,道:

“我们回宫吧。”在这些女子间,我只觉到窒息。

她们所要争的天和地,却并非是我愿意去逐夺的。女子何必为难女子?尤其是禁宫里,皇圈圈围起来的彼此,亦是失去自由身的可怜女子。

但为了一夕荣爱,却甘甘地拿自己的一切去博取。生于相府,如若是注定的不幸,那,拥有美色,是否亦是种悲哀呢?缄语默默,略抬眸子,雁群掠过禁宫的上空,往南飞去,明年的春天,它们还会回来,明年的宫里,是否人依旧呢?深秋的瑟意在这偌大的禁宫分外的凛冽,虽披了不算薄的披风,还是被一阵冷风吹得有点颤意。

“小主,您在前面的亭子等吟芩一下,奴婢给您回宫拿厚点的披风。”

“不用这般麻烦,早些回宫吧,我有些倦。”

“神仙姐姐,你在这啊。”忽听一声音似乎从天而降,随后,一顽劣的脸出现在我眼前,天昊倒挂金钟一样,脚勾着一根粗壮树干,一手拉根藤蔓,笑意昂昂地瞅着我。

“十六皇子,太危险了,奴婢扶您下来。”吟芩惊道。

“不要你管,我和神仙姐姐说话,有你什么事。”天昊不悦,瞅着她,然后望向我时,却瞬间恢复笑意。

“姐姐一起上来玩,天昊拉你。”

“天昊,姐姐就不上来了,你也快点下来,被太后娘娘看到,一定要罚你了。”我抿嘴浅笑,示意他下来。

“神仙姐姐就上来吧。”他脸上顽劣笑意愈深,突然往下跃下,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用手勾住我纤细的腰,一手拉着藤蔓,复又借力跃上去。

“啊——”吟芩不禁失声叫道,但接下来的情形却让她来不及叫出下面的字。天昊虽才七岁开外,似乎习武已有些年月,竟十分轻松将我勾着,就要跃到树干。但,藤蔓终是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忽地“撕”地一声响起,我顿觉不好,他也惊住,复去抓其他的藤蔓,勾我的手忘记使力,我直坠了下去,虽不高,亦是被吓出一身冷汗。

我骇得闭上眼,却意外没有碰到坚硬的地面,反是跌入一个温软的物体上,我回眸望时,是吟芩以其体做垫,硬生生地承了我这一跌。

“天昊,你真是不乖,今日不让母后责罚你,不知道以后你又要闯出什么祸来!”耳边清脆的声嗔道,是如意公主沁莹。

她一边扶我起身,一边望着还在树上的天昊。天昊抓着一藤蔓,复又回到树上,冲她扮一鬼脸,大声道:“天昊不过是想带神仙姐姐上树看下风景,岂知这藤着实不牢,又不是天昊不乖,要责罚的该是这藤啊,沁姐姐,你说是不是?”

天昊从树上跃下,拉起我的手,道:“神仙姐姐陪我继续去玩,沁姐姐,今天我不陪你了,每回你都玩一半就走,好没意思。”

随着这句话,沁莹突眼神复杂地望了我一眼。“天昊,你自己去玩吧,宸姐姐今日估计没时间陪你的。”

沁莹阻止道,走上前来,把天昊拉我的手松开,然后牵着天昊,道:“还是我来陪你。”

天昊欲要反驳,但她已不容分说牵起他就走,经过我身边,低声道:“嫂嫂好自为之罢,怕一会儿皇上就该传你了。”

“神仙姐姐等我,我得空就来找你玩。”天昊嘟嘟囔囔,被牵着走开。传我?

我有点懵然,一边吟芩揉着身子站起,却是喜上眉梢:“奴婢先陪小主回宫了,如意公主、十六王爷慢走!”才回到沁颜宫,真有一内侍过来传口谕,让我即刻到昭阳宫面圣。吟芩因方才护我受了些伤,手肘磕破,我执意不让她再伺候更衣,另唤了菱红进来伺候,金梅鹊袄裙,错银的合欢钗,重新施上脂粉。我看到站在一边的吟芩始终殷殷地笑着。心底,竟漫上些许感动,在这冷漠如冬的后宫,难道真有实意待你之人吗?而这人,还是太后赐下的。

如果,说我对吟芩没有防备,是假的。从进宫的那日开始,我其实,对她就存了戒心。只是,连日来,她做的种种,让我不得不怀疑,是否,一切,都是我的小人之心。昭阳宫御书房,弥着淡淡的龙涎香,随着通传,我被允一个人进入。他负手站在书案前,如同雕塑般漠然伫立。

“嫔妾参见皇上!”我跪拜行礼,他却还是站着,许久未有声音。

青砖沁入跪叩的手心里,很冷,而周遭的一切静谧到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流逝。良久良久,才听他低徊的声音响起:“欧阳啸昀平定南歧侵犯边疆,今日班师回朝,朕已特许他继承其父侯位,封平阳侯。”啸昀?记忆深处,那个幼时放着风筝的少年,我跟在后面追着,他总把风筝放得那么高。让人抓不着,后院的石子绊了我一下,痛痛地跌倒,他已回奔到我身前,担心着我膝上的伤,却把手中的风筝的线不经意给放了,望着那愈飞愈远的风筝,他许诺,三日后一定扎个更大的风筝给我放,但,第二日,他就随其父平阳候离京去了边疆封地。

一晃,竟也有七年光阴了。“朕问他还要何赏赐,才人,你知道他提了什么请求吗?”天烨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肃杀之气,把我的思绪硬生生扯回来。

“回禀皇上,祖训曰,后妃不得干预朝政,故而嫔妾不能妄言。”我伏身,字字清晰地道。他为何忽然提起啸昀,虽百思不得其解,但我亦不能造次逾言。“好一个后妃不得干预朝政。”我听到他回身的声音,明黄的袍子,云纹九龙靴已经踱到我跟前。

“他要朕指婚安陵丞相二小姐与他为妻!”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冰冷地扣入我的耳中。

“不知才人意下如何?”我惊愕,不知道天烨此问的真实意图,但惯性的思维,我唯有叩首间让自己的语气带着一缕战兢:“嫔妾既已入宫,自知礼仪廉耻,岂敢再做他想!”

手腕突然一疼,我被他强行拉起,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他,完美到甚至可以说是精致的五官,宽广的额际,高高束起的二龙戏珠发冠显现着帝王的威仪。

我在他的眼底看到自己的倒影,悉心装扮的容颜,如秋水映月无瑕,但他却并未有丝毫动容。

“朕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背叛!”他的眸底依旧是无边的冰冷,檀唇微启,吐出的字却刺人心扉:“安陵氏如此嗜喜权势,你最好清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说罢,反手把我一甩,我未料及,身体重重被他甩开去,边上恰是一雕龙盘云烛台,我硬是把它撞翻,虽裳裙未燃烛火,台边镂花的锋利恰把手心划过一道伤口,霎时,鲜血涌出。青丝随着髻上的如意合欢钗松落披散开去,我知道此刻的自己一定狼狈至极,忍着手心的疼楚,我依旧恢复跪姿:“皇上乃坐拥西巽江山之帝,安陵一族仅是三代朝官,以为于陛下解忧为己任,权势于我族实属恪尽绵力于社稷,并无做有违忠君之谋。今嫔妾进宫,是奉太后懿旨,亦非嫔妾所能抗转。皇上如若不喜嫔妾言行,请赐嫔妾责罚,与安陵一族无关!”

说毕,恭敬叩首三下,遂抬眸,平静如水凝视于他——天烨,当今的帝王,我的夫君。他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悲凉,却转瞬即逝。

再启唇时,他的声音仍是那样冷漠:“佾痕,传朕口谕,才人即日起于英华殿为先贵妃祈福三月。”

“嫔妾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血已把袄裙染得更加鲜艳,手心的疼痛在听到贵妃三字时,愈加彻入心底那处柔软。那晚所见的女官,行至我跟前,见我血污的手,眉尖微颦,禀道:“皇上,宸小主手上伤势是否先让太医上药?”天烨似才注意到我手上涌出的血,脸色微微一变,道:“传洪太医。”

“奴婢遵命!”

佾痕伸手扶起我,往侧殿引去。我起身,望着天烨,他不愿再见我般,背身而立,这样一个男子,可以无视我的血我的痛,就因我代姐进宫,所图权势为他所不屑吗?抑或,他在害怕,逃避什么呢?

但,此刻的我,已能依稀觉到,他于姐姐的用情必是极深的。仪,我的姐姐,终其一世,还是幸福的,毕竟爱过,也被爱过。而我呢,眼前又浮现出啸昀年少时的面容,对我温柔的笑意,但却忽然模糊……毕竟,我和他只是平行线般再无归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