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冯梦龙在小说名著《东周列国志》中就评论姬寤生此举是“养成段恶,以塞姜氏之口,真千古奸雄也”。三国大奸雄曹操在姬寤生面前,也只是个小弟。曹操在江湖上设计坑人的桥段,有许多都是直接剽窃姬寤生的。
首先要承认姬寤生对共叔段独占母爱有强烈的吃醋心理,但如果没有武姜的存在,姬寤生是否就不会“陷害”共叔段了?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姬寤生恨弟弟是一方面,但弟弟随时有可能取代自己做郑国国君,这才是姬寤生给共叔段设套的主要原因。
在家天下时代,权力的性质从来都是属私的,特别是一个官场中的强势男人,他可以和别人分享富贵,但绝对不会让别人分享自己的权力和女人。姬寤生制订了几近完美的除弟计划,导火索也应该是共叔段的为臣不忠、为弟不友,姬寤生的行为可以认定属于自卫性质。
从姬寤生即位那一年算起,武姜和共叔段已经骑在姬寤生头上擅作威福长达二十年。都说勾践隐忍二十年,终灭强吴,姬寤生的忍,从难度来说甚至可以说在勾践之上。
勾践面对的夫差只是外人,而姬寤生却要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同胞弟弟,何况姬寤生并非冷血之人,他始终对母亲和弟弟的翻然悔悟抱有幻想。这种亲情上的痛苦纠结,不身处其境,是很难理解的。
由于《左传·郑伯克段于鄢》这篇文章在历史上的知名度实在太过响亮,许多正统的封建史家对姬寤生口诛笔伐,讥其教弟不严,却很少有指责武姜偏爱幼子的,这对姬寤生来说太不公平。
人非圣贤,曹操曾经对十几万手无寸铁的百姓痛下杀手,却得到了历史的原谅。姬寤生只不过是想守住本就属于他的权力,并没有枉杀一人,不应该对他的这点毛病揪住不放。
从后来姬寤生对母亲的思念来看,他还是特别渴望得到那份本应该属于他的母爱的,所以在整个事件的发展过程中,姬寤生始终采取比较文明理性的手段来对付母亲与弟弟。只是武姜和共叔段已经被贪婪冲昏了头脑,只想着夺嫡易位,不让他们撞下南墙,他们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姬寤生早已经布好了局,就等着共叔段起兵造反了,只有这样,姬寤生才能占据道义上的绝对优势。共叔段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兄长的阴险用心,还在努力“配合”兄长的“剿贼计划”。
表面上,共叔段在京邑招兵买马,但他的整体实力和姬寤生掌握的郑国精锐部队还是没法比,这也是姬寤生敢于放纵共叔段扩建私军的重要原因。
姬寤生从来没有把弟弟的这些虾米兵当回事,但最让姬寤生伤心的是,母亲武姜还是没能悬崖勒马,反而陷得越来越深。据内线的可靠情报,武姜和共叔段的夺位计划已经到了实施阶段,具体方案是共叔段率兵南下进攻都城郑,武姜趁机打开城门,里应外合,一举除掉人嫌狗憎的姬寤生。
姬寤生一直没有把共叔段当回事,他更在意母亲的态度,但武姜最终的选择严重激怒了由失望变绝望,再由绝望变恨之入骨的姬寤生。该来的迟早会来,二十多年的恩怨情仇,是到了算总账的时候了。
郑庄公在位第二十二年的夏五月,一场意料之中的兄弟夺位之战精彩上演。不过出乎武姜意料的是,战争的主攻方不是共叔段,而是姬寤生。姬寤生的实力非常强大,他拜叔父姬吕为将,一次就出手二百辆战车,浩荡北上。春秋的兵制上承西周,军事实力多以“车”为计算单位,每辆战车由四马拉载,上有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后勤兵二十五人,共计百人,此外还配有后勤牛十二头。二百辆战车,单论人数,就是两万人的兵力,在这春秋时期算是比较大规模的用兵了。
优势一直都在姬寤生这边,但还有个细节不太为后世所注意。当郑军北上的时候,共叔段营建多年的根据地京邑突然宣布脱离共叔段阵营,归降郑伯。这一点说明了什么?很简单,这是姬寤生给京邑的官员做过策反工作。如果京邑都是共叔段的人马,不至于仗还没打就投降了,甚至共叔段的嫡系部队中都有人可能被姬寤生提前收买了。
其实这场所谓的战争并没有打起来,共叔段安身立命的那支部队在郑军没到达之前就已经作鸟兽散了,一阵尖叫之后,共叔段成了孤家寡人。已经“累累若丧家之狗”的共叔段为了躲避兄长的追杀,一路向南逃到鄢(今河南鄢陵)。姬寤生当然不能让弟弟有喘息复苏的机会,共叔段不想成为兄长的阶下囚,更无脸面对失望的母亲。共叔段转折北上,逃到了共国,此后下落不明,也有一说是共叔段被姬寤生的军队杀死了。
共叔段已经成为了历史,姬寤生可以当没有过这个弟弟,但他必须面对视他如仇人的母亲武姜。
除了郑庄公与母为仇外,还有两个著名的例子,一是秦始皇和他的母亲赵姬,二是辽兴宗耶律宗真和他的母亲萧耨斤。武姜、赵姬、萧耨斤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不喜欢在位的大儿子,更喜欢小儿子,密谋发动兵变,结果都失败了。最巧合的是,她们三人都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关了禁闭,死不相见,但最终都和好如初,母子团圆。
不过此时的姬寤生,对武姜却只有恨,恨之入骨。他恨武姜的偏心,二十多年的屈辱涌上心头,几乎让姬寤生难以自制。姬寤生不想再见到这个薄情寡义的女人,只是厌恶的挥一挥手,让人把武姜强行押到了城颍(今河南临颍),距离郑约三百多里。
姬寤生托人给每日在城颍以泪洗面的武姜带了句狠话:“不及黄泉,不相见也。”这算是姬寤生对母亲的诀别之言,母子之间已经恩断情绝,自此便是陌路人,老死不再相见。
武姜在城颍的孤苦伶仃,姬寤生是知道的,他感觉非常解恨,这是这个薄情的女人应该得到的下场。但当姬寤生猛地看到殿外和煦阳光的时候,他的心突然被狠狠地刺痛了,他又想到了他从来没有得到的那件东西——母爱。
人生在世,不一定有子女,但一定有母亲,只是并非所有的母亲都会把母爱给予自己的孩子,姬寤生不幸尝到了这种痛苦的滋味。这些年所受到的屈辱,在姬寤生彻底取得胜利之后,变本加厉地爆发出来。
但在发泄之后,姬寤生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孤独感向他袭来,几乎把他击倒。
直到这个时候,姬寤生才痛苦地发现,他从骨子里就没有恨过母亲。姬寤生对自己把母亲放逐到城颍并关了禁闭感觉到后悔,只是问题是他作为一国之君,不可戏言,狠话都说出去了,天下尽知。现在如果变卦,把母亲接回来,世人会笑骂他是个贱骨头,威望尽失,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江湖上混?
一方面是权力的诱惑,一方面是天生母子之情的召唤,但姬寤生一时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这位英明的郑国君主陷入了痛苦的纠结中不可自拔。
替姬寤生解决这个感情难题的,是郑国大夫颍考叔。此时的颍考叔并不在郑,而是镇守颍谷,当他从侧面了解情况后,立刻动身来到郑,打着向国君进献礼物的名义见到了姬寤生。小弟来拜见老大,按惯例,老大自然要留小弟吃顿饭,好酒好肉是少不了的。
不过让姬寤生奇怪的是,明明案上摆着肉食,颍考叔却不动筷子,而是把肉轻轻放在一边,难道这货是个素食主义者?面对姬寤生的疑问,颍考叔带着善意的微笑,说臣不是不喜欢吃肉,而是家中有老母,臣要把肉带回家孝敬老娘。
颍考叔是故意这么说的,目的就要勾起姬寤生的思母之情,为他下面劝国君母子合好做铺垫。果然,姬寤生听完颍考叔的话,差点没哭出来,别人可以得到母亲的疼爱,自己却和母亲老死不相往来。
姬寤生强忍着心中的凄苦和悲凉,看着颍考叔,做羡慕状:“寡人真的非常羡慕先生,还有机会孝敬老母,寡人却孤苦一人,无母可敬。”姬寤生平素为人较为诡诈,但他的这句独白是发自肺腑的。世界上即使再邪恶的人,在他的内心深处,总会留有一个柔软的空间,何况姬寤生人品并不算太糟糕。
颍考叔当然知道姬寤生和武姜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明知故问,逼得姬寤生说出了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姬寤生不停地在颍考叔面前表达当初把母亲流放到外地的后悔之情。
颍考叔大笑,他此来就是为国君解决这事的。他知道姬寤生是一国之君,君无戏言,但他有个好办法,既让姬寤生保住面子,又能和母亲和好。“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这是颍考叔给姬寤生出的好主意。
姬寤生说过不及黄泉不相见,那就在地下挖出一眼黄泉出来,具体的办法就是挖一个能见到黄泉(应该是地下水)的隧道,让国君和武姜相见。而且颍考叔相信武姜一定会接纳国君,因为她在感情上已别无选择。
事实也证明了颍考叔的判断,当武姜听完了颍考叔的计划安排,突然泪流满面,她对颍考叔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武姜对自己的糊涂和绝情悔恨不已,几十年来,她视姬寤生如路人,却忘记了自己作为母亲的一种责任和担当。一对儿子的反目成仇,罪魁祸首其实就是她自己。
共叔段已经成为过眼烟云,她眼下只有姬寤生一个儿子,她甚至在想,只要姬寤生能原谅她,她愿意把失落的母爱加倍还给这个内心孤苦的儿子。现在机会来了,武姜内心的起伏是非常剧烈的,久久难以平静。
当姬寤生借着火把的照亮,流着泪走进隧道,激动地赋诗:“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他已经听到了隧道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武姜泪流满面地站在儿子面前,和着泪吟诵着她夹杂着太多悔恨的幸福:“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
姬寤生激动地给母亲行大礼,武姜情绪异常激动,直到今天,她才真正理解做母亲的含义和幸福。在武姜之前的潜意识中,生姬寤生时难产的阴影总是挥之不去,继而对姬寤生产生反感。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姬寤生当时只是一个不谙人事的婴儿,他有何罪?
好在上天已经厌倦了这场人间悲剧,给了武姜一个赎罪的机会,还了姬寤生一个公道。
《左传·隐公元年》:“遂为母子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