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终于来了。但是在我看来,与其说他是欧洲的阿斯克勒庇俄斯,还不如说他是中国的邮差。他不仅身材矮小,而且很胖。他的脸上泛着油光,像两个苹果。他小巧而又有点斜的眼睛透露出,他祖先的摇篮曾挂在蒙古包的撑杆上。在剪得光秃秃的头顶上,戴着一顶磨损了的老式非斯帽。他的额头很高,露在外面。他的长袍只能遮到膝盖,像个独一无二的、巨大的口袋。不论从哪面看,不论上、下、左、右、前、后看,都是鼓鼓的,足以容纳这位医生的流动药房。有一样东西是多余的,那就是,在这位医疗艺术家身上,还挂着一个相当大的方筐,用带子吊在肩膀上。很可能这是装着宝贵医疗器械的容器。他穿着一双两层毡底的毛袜,脚和袜子一起套在拖鞋里,其用途是很大的。它看起来属于用形象语言描述的那种“两步跨过莱茵河”的袜子种类。
医生进门的时候,把这双拖鞋从脚上脱下来,穿着袜子朝我走过来。这是当地的一种礼节。我的脚正好在水里洗,他一看就知道,我需要帮助。他向我鞠了个躬,筐子随之滑下来,落在他前面。我按照最高知识水准和能力回了礼。现在,他把筐于放到地上,问:
“你喜欢说话吗?”
“不。”我简短地回答。
“我也不爱说话。那就长话短说,好早点结束!”
我没有想到,这个胖子会有这么谦虚的态度。在拉多维什,他肯定可以用这种态度给人以深刻印象,生意兴隆。他叉开两腿走到我面前,仔细观察了我一下,然后问:
“你是有只脚受伤的那位?”
“不,是有两只脚的。”
“什么?所有两只脚都断了?”
他不懂我的笑话。
“只有一只,左脚!”
“双骨折?”
天啦!这位医生谈起双骨折来了!为什么不直说三骨折!不过这是他的事情。他并没有要求从我嘴里知道伤势。
“只是脱臼。”我答道。
“把舌头伸出来!”
这更漂亮了!不过,我还是对这位医生很礼貌,给他看了舌头。他观察了一番并摸了摸,把舌尖推来推去,推上推下,然后说:
“危险的骨折!”
“不危险,仅仅是局部!”
“住嘴!我看了舌头!什么时候发生的?”
“三个小时,不到四个小时。”
“太迟了!很容易出现败血症!”
我差点忍不住笑出来,我努力控制自己,我没想到“败血症”这个词,已经移植到了土耳其语中来了。
“痛吗?”他接着问。
“还行。”
“胃口怎么样?”
“胃口很好。”
“那就好!痛可以顶住。看看脚!”
医生蹲下来,虽然蹲的姿势很难受。他蹲在水桶旁边。我把沾满水的脚放到他怀里。医生先是轻轻摸摸,然后越来越重,并用指甲尖卡,最后摇了摇头,说道:
“如果感到痛你会大叫大喊吗?”
“不。”
“很好!”
只见他的手法熟练而迅速对我的脚进行了几次有力的撞击,我的关节轻微痛了一下。然后,他笑嘻嘻看着我。
“现在怎么样?”这个医生友好地问。
“可爱极了。”
“现在接骨。”
他是一个非常的好外科医生。如果换做是别的医术不精的医生,我不敢相信我要受多大的罪,结果只是让伤势更重,医药费却要得更多。
“用什么接?”
“用夹板。木头在哪儿?”
“我不喜欢。”
“怎么不喜欢?”医生皱着眉头问。
“没用。”
“没用?难道你想有用镶宝石的银条或金条?”
“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用石膏绷带。”
“石膏?你疯了?石膏是抹墙的,不能用在腿上!”
这他就不如我知道了。我恰恰是在土耳其。
“用石膏可以做漂亮的绷带。”我说。
“我倒要看看!”
“你可以看到的,你会用石膏的。”
“你怎么做?”他嘟囔着。
“等一等。”
“要是买不到石膏,你怎么办?”
“用淀粉绷带。”
“淀粉!”医生叫喊起来。“你把我当做最好的医生?”
“不。”
“你没有这个决心。”
“啊,只要我想做,就会做到的!”我笑了。
“什么!我是学者!”
“我也是!”
“你学的是什么?”
“无所不学!”我简单地说。
“我比你多三倍!我甚至精通萨利药典!”
“我把迈谢德什德医学词典全都背了下来!”
“它已经进入我全身和所有肢体中。一根石膏绷带或者一根淀粉绷带!石膏是粉状的,淀粉是柔软的和液态的,但绷带必须是固态的。”
“石膏和淀粉变成固态,你相信吗?现在,绷带根本不能系紧。我要一直敷到肿块消退、疼痛减轻为止。懂吗?”
“安拉,你讲起来像个医生!”
“我也懂!”
“那么,你就自己把你的骨头正过来,如果是你自己使自己脱臼的话。为什么你要别人来请我?”
“为了把我的舌头伸给你看。”
“牛舌还要大些,给人的印像更深刻。这一点我从你身上看出来了。我的诊断值十个皮阿斯特。你是外国人,加倍付。知道吗?”
“这里是二十皮阿斯特,你拿去,不过,你别再到我这儿来了!”
“我不会再想到你的!这一次就足够了!”
“刑讯石”大夫把钱扔进他的袍袖口,把框重新挂肩膀上,便朝门口走去,在门口穿上拖鞋,也没有和我说句告别的话,就要出门。这时,奥马尔手里拿着桶走进来。
医生停下脚步,看了看桶里的东西,便问:
“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石膏。”
“噢,这就是要制作夹板的石膏?这简直是胡闹!太可笑了。只有神经病才可能产生这样的想法!”
奥马尔原本还让门开着,站在门口。现在,他进了门并把门关紧,使医生无法出去。然后,他把桶放到地上,抓住这个胖医生两边的胳膊,问他:
“你这条狗,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医生,你懂吗?”
“那好,看来也是个江湖骗子!你说胡闹、可笑,是什么意思?我们长官要来了石膏!他需要石膏,并且他知道如何用石膏。一千个你这胖子脑子里的知识也比不上他一根头发尖里的知识多。你用这种语言污辱他,你简直就是自找苦吃!别人很容易就看出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这种话从来没有人对这个科学界的人说过。他挣脱奥马尔,往后退了几步,深深吸了口气,突然哈哈大笑,就好像他的肺沾满了灰尘一样:
“要不要我用非斯帽来堵住你这没遮挡的嘴?帽子就在这儿,你这个猴崽子!”
他摘掉头上的帽子,捏成一团,朝奥马尔的脸砸去。奥马尔一只手抓住帽子,另一只手伸进桶,用帽子装满石膏粉,说:
“你拿一个盖子盖住你的不理智吧!”
他把装满石膏的帽子扔到他那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上。石膏飞溅出来,医生立即变成了圣诞老人。石膏粉渗进了他的眼睛。他擦了又擦,气得直跺脚,拖鞋丢了,像挨了一箭的野兽般没命地叫喊。当他重新看得见的时候,他终于把筐子的皮带绕过头顶,从肩膀上卸下来,想把这个筐向奥马尔头上扔去。可是奥马尔早有准备,接住了筐。他打开盖子,把筐翻转过来,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了地上:钳子、剪刀、压舌板、镊子、盒子以及所有的器具,当然还有一个东方医生的主要器具——灌肠注射器。
这个灵活的阿拉伯人很快弯下腰,开始用这些东西去打大夫。大夫在气愤中别无办法,只有进行报复。他重新捡起一件件从他身上掉到地上的器具,用尽一切力量回击奥马尔,一边破口大骂。他骂人时像个大师,他所骂的话没有一句是重复的。一个医生竟然变成现在这种状态,真是让人觉得滑稽可笑,使得我们都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声在外面院子里都听得见,引得老板及其手下的人都过来了。他们面对这场特殊的决斗,都和我们的笑声融合在一起。
这时哈勒夫想出了一个主意,给他的朋友和同伴帮忙。
“本尼西,把脚从水里拿出来!”他一面请求,一面抓住我的腿往上提。他端起桶,急急忙忙赶到门口,与医生并排。然后,他从地上捡起灌肠注射器,对着医生喷了起来。不一会儿,医生就被浇得像落汤鸡。
“好,漂亮,过瘾!”奥马尔叫喊着。“现在,让他尝尝石膏的滋味了。只管喷,哈勒夫!”
奥马尔拿起桶子,把石膏粉往受害者身上撒,哈勒夫则供给他所需要的水。我想制止,可是由于笑得太厉害而未能做成。因为“刑讯石”大夫的脸色完全可以称为“可怕的美”。即使是脾气最暴躁的人在这儿也不得不开心起来。围观者们笑得摇头摆尾。
笑得最厉害的是我们的老板。他个头不高,肩膀窄,小肚皮明显突出,两条细腿吃力地支撑着他的躯体。他的小鼻子扁平,嘴宽,牙齿洁白,与快活的表情非常匹配。他十指交叉,放在抖动的肚子下面,支撑着,眼睛里含着眼泪,高兴得咯咯直叫,一次又一次地喊:
“哎哟,好痛,好痛,我的身体,我的身体,我的肚子,我的胃,我的肝,我的脾脏,我的肾脏!哎哟,好痛,我的消化器官,我的消化器官!我要裂开了,我要爆炸了!”
他的皮肤好像是与身体的抖动的这一部分再也融合不到一起。
这位胖子医生退到角落里。他站在那儿,用袍袖遮住脸,却从袖子底下叫喊、谩骂,而且是毫无遮挡地、拼命地谩骂。后来,喷嘴再也喷不出石膏水来了,哈勒夫就拿着桶子,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到医生的头上,一边说:
“每个把我们长官称为神经失常者的人,都会受到这样的待遇。奥斯克,把水端进来吧,好让本尼西洗洗脚。我们想把这个使用药膏、膏药和木腿夹板的聪明人放到这条椅子上,给他洗洗脸。不要动,小朋友,否则我把你的小鼻子刮下来。”
这个小个子哈勒夫把大夫拉到那张矮椅子上,从地上捡起木压舌板,把他脸上的石膏刮下来,把刮下来的东西涂到他的耳朵里,一切都从从容容地进行。医生并没有反抗。但还是一个劲地骂。他骂的越来越难听,把最最令人吃惊的辱骂都展示出来了,而且好像认为,这还是远远不够的。
大家知道,石膏凝固得很快,没过几分钟,就结成了像石头一样硬的块。衣服吸湿能力越强,干的越快。哈勒夫刚刚放下压舌板,涂层就全部变成白色,并且非常坚硬。
“好了!”他说,“我把你洗干净了,因为对敌人只能给好的。不过,你不能再多要。你的东西,劳你自己收捡一下,放到筐子里。起立!治疗结束。”
胖子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发现,他的衣服已经坚硬,使他直不起腰。我之所以要用石膏来作绷带,就是考虑的他的这一特性,以这种方式在他自己身上得到验证。
“我站不起来,我站不起来!”医生叫喊着,他的十个指头全部是分开得远远的。“我的长袍像玻璃一样,我的长袍被撕开了!”
哈勒夫抓住非斯帽的带子,把事先给这位医疗艺术家戴上的帽子又从他头上取下来,拿到他眼前说:
“看,这就是你博学的头上尊贵的盖子。你喜欢吗?”
这顶非斯帽现在变成了一件像钟一样的白色物体,像一个头盖骨模型。很有意思!
“我的帽子,我的非斯帽!”大夫叫喊着。“它从我小时候起就在我头上,现在,它多年的荣誉和高贵的尊严却被你们这些破产者亵渎!快还给我!”
他想拿,可是胳膊刚刚伸出,石膏就撕裂袖子。
“可怕,真可怕!”他叫喊着。“我胳膊的运气和肢体的功能都要化为乌有!我怎么办?我一定要走。我的病人在等着我。”
“刑讯石”大夫想站起来。他的长袍又开始撕裂,只好重新坐下。
“你们看见没有?你们听见没有?”医生哭着喊道。“我的身材和体态都给毁了。我感到,我的内心也在破碎。匀称的线条已经消失,柔软和丰满陷入到丑陋的折痕中。你们破坏了我原本美好的形象,使我的人格失去魅力。对我的赞颂将变成嘲笑,赞颂者目光中的惬意变成讽喻。走在街上上,人们会对我指手画脚;回到家中,温柔的话语抱怨我优势的丧失。我是一个被打败的人,你们快杀了我吧。在那儿,松柏的泪水正在流淌。啊,安拉,安拉,安拉!”
他的愤怒变成了痛苦。美好形象的丧失使他感到悲伤。当我通过胳膊的动作使他刚要沉默的时候,差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对他说:
“不要伤心,大夫!你的悲伤将化为快乐,因为你在这儿找到了对你来说非常宝贵的获取经验的机会。”
“是的,这种经验我有了。但这不是为我而获取的。我知道,人们是不愿意与没有教养的人打交道的。”
“你是不是认为你自己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大夫?”
“当然,因为我是一个救死扶伤、振奋疲倦心灵的人。这是真正的教养。”
“你是这样的人,这个人对病人说,他的舌头不像牛舌那样令人印象深刻。你所谓的教养,意思当然是你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学者。顺便说说,我不理解,你怎么能够从我的舌头看出我的脱臼是否危险。”
“你知道的东西太少了。在我看来。无论如何,你不理解,你们已经把我带到了一种境地,这种处境损害了我的荣誉,降低了我在国内的威信。”
“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
“这就是说,你的智慧只有一天那么短,而你的愚蠢却像环绕地球的平行圈那么长。尽管如此,你还是撅起鼻子,板着面孔坐在那儿讲话,装成一个万能教授的样子。”
“对你而言,我也是一个教授,因为我对你上了一堂直观的绷带课。”
“这样的课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我所说的直观教学,就是不用言语。你用这堂课上学到的东西,可以使你成为世界上最有名的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