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昙花的哲学:尤今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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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甜咸人生(1)

长年浪荡在外的那个人,有一天累了,倦了,想起家中那一盏温暖的灯而回去叩门时,却愕然发现,敞开着的大门之内,早已空无一人。生命就和蜡烛上的火花一样,不堪久等。回头的浪子,有一世的遗憾。

背后那双眼

那一年,我读中二。

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南洋商报》辟有服务版,每周都拨出一定的版面,让读者免费刊登“征求笔友启事”。

我是个终日把自己囚禁于文字中的十四岁女孩,既爱读,也爱写。握在手中那管笔,仿佛藏着千军万马,老是呼啸着想冲出来,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我却是个木讷口拙而又孤僻离群的人,因此,以笔交友,对于社交生活一片空白的我来说,有着一种难以抵挡的诱惑力。

一日,鼓起勇气,以“漪佩”为笔名,拟了一则“征友启事”。

两周过后的一个早上,才迈出房门,便听到爸爸喊道:

“过来。”

指着报上的那则征友启事,问道:

“漪佩,是你吗?”

爸爸那张脸,好像“发霉的面包”,我本能地起着战栗性的惧怕,不敢否认,以细若蚊子的声音应道:

“是。”

接下来那一周,信件惊人地多,不是一封一封地飞来的,而是一叠一叠地拥来的,信箱几乎都被撑破了。

爸爸坐在桌边,拆信、读信,然后,成堆成堆地用橡皮筋捆起来,表情严肃地嘱我拿去丢掉。

倔强的我,死死地忍着眼泪,照他的指示做。信从十多层楼的垃圾桶掉下去时,发出了闷闷的声音,我明显地感觉到悲哀像一股黑黑的风,冷冷地掠过我挂了一块铁的心。

以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这件事,一直是我心里的一道伤痕,连同生命里许多不快乐的事儿,被深深地收藏在记忆的底层里。

事隔多年,在接受资深记者黄丽萍小姐的访问时,爸爸忽然提起了这件尘封已久的往事,说:

“我当时老是担心她误交损友,所以,不让她回信。”

听到这话,眼前立刻浮起一个瘦小的背影。她站在垃圾桶前,把信一捆一捆地往下丢,长长的脸,满满的都是怨;细细的眼,湿湿的都是泪。可是,这女孩,没有想到,她的背后,有一双充满关怀的眼睛,如同照明灯一样,为她照亮前面的道路。

等意识到背后有这样一双温暖的眼睛时,这女孩,已为人妻、为人母了,而且,她也正以同样的目光,注视着她自己的孩子哪!

手足情

孩子坐在厅里观赏由电视播映的武侠片,我独自一人留在房里写信。

突然,厅里传来了一声粗暴的呼喝,接着,是女儿尖锐的哭声。

冲出厅里一看,五岁的女儿双手按住左耳,哀哀痛哭;八岁的儿子,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置身事外的老大,速速向我报告事情的始末。

原来老二看戏看得兴起,站起身来,呼喝一声,学剧中人飞出了一招“连环三脚”,不偏不倚,踢中了妹妹的耳朵。

我拉开女儿的双手一看,愤怒即刻好似一团火一样由心里烧了出来。她的耳朵后方,出现了一道一寸来长的裂痕。现在,正有丝丝血水渗出来。

我一面替她敷上消毒药水,一面大声斥责老二;外子更拿出了藤鞭,准备打他手心以示惩罚。然而,没有想到,涕泪滂沱的女儿却抽抽搭搭地开口为他求情:

“爸爸,不要,不要打他!”

“罪行”太深,不得不打。两边手心,各打三下。他不敢呼痛,只是静静地搓着手,泪如雨下,而一双眼睛呢,却牢牢地看着妹妹的耳朵,眼里有着一层不能掩饰的悲伤。

把女儿抱上楼去,哄她入睡。老二悄悄尾随而来,站在床边,伸出鞭痕犹在的手,把一片胶布递给我。

哎,他是真心真意地感到抱歉的哪!

当天夜里,全家人都已经入睡了,我在蒙蒙眬眬间,突然被搬动椅子、捻亮电灯的声音惊醒了。一跃而起,冲去女儿的房间,就在那儿,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叫我极为难忘的一幕。

我家老二,跪在老三床畔,正轻轻地拨开她的头发,低头验视她耳后的伤痕。

一股热潮,蓦地泛上了双眼。

几时我才能?

两个儿子,分别是十岁和五岁。他们常常以企盼的声调问我:

“妈妈,几时我才能学驾车、学喝酒?几时我才能去赚钱、去旅行?”

女儿呢,才三岁,有一天居然问我:

“妈妈,几时我才能生娃娃?”

莞尔之余,不禁叹息。

宋人揠苗助长,孩子们却恨不得自己是田中苗,亦是插秧者——自己拉拔自己,速速成长。

唉,“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典型例子。

成长了以后又如何呢?

为学业担心,为爱情烦心,为工作操心,为生活忧心。于是,这些可以驾车、喝酒、赚钱、旅行、生娃娃的成年人,便又强烈地缅怀昔日成长过程里的“世外桃源”——童年。甚至惆怅地想:

“为什么世间没有一条通向过去的时光隧道?”

现在,我究竟要怎样才能使我自己的孩子明白“童年是金”这个“千金不易”的道理呢?

看着那三张天真无邪的面孔,我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道:

“亲爱的孩子啊,速速长大办得到,重返童年不可能呀!”

我不要她回家了

有一个少女,在第三度离家出走之后,她心力交瘁的母亲在接受报界的访谈时,声泪俱下地说:

“我很爱她,现在,依然爱着她。但是,这回警方如果把她找回来,请将她直接送到收容所去,我不要她回家了!”

啊,到底是多少次重蹈覆辙、多少次无效的劝告、多少次无情的伤害、多少次摧心的折磨,才能让一位母亲说出这种表面上好似无情无义,实际上悲恸入骨的话语来?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又岂止适用于爱情而已?不同的是:挥剑斩情丝,藕断丝不连,然而,血浓于水的亲情,却是一生一世的牵挂啊!明明白白地说出不要孩子回家的那位母亲,其实心中永远有个家,永远地敞开大门,等着、想着、盼着她亲爱的孩子回来。可叹的是,长年浪荡在外的那个人,有一天累了,倦了,想起家中那一盏温暖的灯而回去叩门时,却愕然发现,敞开着的大门之内,早已空无一人。生命就和蜡烛上的火花一样,不堪久等。回头的浪子,有一世的遗憾。

萤火虫之恋

暮年丧偶,踽踽独行于天静地也静的羊肠小道上,默默聆听自己心里的唠叨,那种无边无际的寂寞,是能够把一个人的心活生生地埋葬掉的。

有些老人在日日复制的孤寂中,忽然天降喜雨般碰上了愿意和他携手同行的另一个人。

这个人把亮光带进了老人的世界。老人知道,这不是阳光,也不是月光,仅仅只是萤火虫的光,闪闪烁烁,随时会灭,但是,那一圈晶莹剔透、浑圆亮丽的光,却是他或她暮年里全部的璀璨。

鳏夫想再婚而寡妇想要再醮,在盈耳的喧嚣里,有真诚的祝福,也有反对的声浪,其中以后者居多。令人遗憾的是,跳着脚反对的,往往是被他们视如珍宝的儿女。

说一则真实的故事。

吕文和蓓蒂是我的朋友,独生女荷荷在两人的悉心呵护下,顺顺畅畅地长大成人,三千宠爱于一身。年过半百的吕文和蓓蒂鹣鲽情深,花好月圆。然而,现实人生出其不意地闪出的雷电,硬生生地将这个幸福的家庭残酷地劈成了两半。蓓蒂在五十八岁那年心脏病突发,猝然而逝,留下了方寸大乱的父女俩。

二十二岁的荷荷在葬礼上哭得像个年幼失恃的苦命儿;与妻子同龄的吕文呢,一滴泪都没有。他不言不语,脸上非常平静,但是,他眼里那种近乎绝望的悲伤,却像尖利的石子,把前来吊唁的人都刮伤了。

蓓蒂生前,等同快乐的符号。她爱说话,不是叽叽喳喳那种烦人的饶舌,而是用甜美的嗓音,平实地和人分享许多自寻常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哲学,睿智而又风趣。一所充满欢乐的屋子,忽然间寂静了,那种感觉足以让人窒息。

那段时间,吕文像一具被人抽掉了灵魂的空皮囊,活着,又不像活着。和女儿相对时,两人都刻意回避蓓蒂已辞世这个令人心碎的事实,但是,回避得太刻意了,反而令人伤心欲绝。荷荷是会计师,为了化解悲伤,她没日没夜发狂地工作,早早离家,迟迟不归。吕文呢,早在五十五岁那年便退休了,日子里的空白是尖尖的钩子,钩出了一波又一波鲜血淋漓的痛楚。

丧礼过去几个月后,一日,朋友邀请吕文参观画展,就在那儿,他邂逅了一颗温暖的心。女子比他小三岁,是退休老师,爱音符,爱色彩,优雅地活着,也优雅地老着。两颗迟暮的心,像两只萤火虫,彼此以自身的亮为对方照出暮年的绚烂。他想再婚,她要再醮。

荷荷反应的剧烈程度,全然超乎他的想象。她哭、她骂、她闹,只差没有上吊。父亲决定再婚,她认为这是对已逝母亲最大的背叛,她觉得这让她在亲朋好友面前抬不起头来。也许,心底深处,她还自私地想到了屋子和财产继承的问题。最后,她以离家出走的恐吓方式,让深爱她的父亲做出了与女友分手的决定。

自此,吕文活得像个飘飘荡荡的影子。

一年后,荷荷结交了男友,正爱得如火如荼的当儿,郁郁寡欢的吕文却被诊断患上了晚期前列腺癌。他一个人孤独地进出医院,电疗、化疗。数月后,撒手人寰。

在葬礼上,荷荷哭得像个年幼失怙的孩子……

我觉得,杀死吕文的,其实不是前列腺癌,而是心癌。

吹笛子的人

那一卷录音带,是从秘鲁买回来的。吹笛子的人,不快乐,而这份抑郁,全被吹进了曲调里,每个音符,都在流泪。

在书房里播放时,六岁的女儿傍着我,要我说说笛声里的故事。不知怎的,我立刻想起了印第安人聚居最密的高山区科士库(Cuzco),而一个“速成故事”也随即在脑中成形。

我慢悠悠地说:

“从前,有个美丽的印第安少女,和她亲爱的父母一起住在一座与世隔离的高山上,一家三口过着简单、朴实而快乐的生活。这个少女原本以为她会在高山里快快乐乐地过完一辈子,然而,没有想到,有一天,来了一个外乡人。他带了一管笛子,高高兴兴地吹出了一个又一个动人的故事。少女深深地着迷了,她对简陋的山居突然生出厌恶之心,她想跟吹笛的人走,远远地走,走到山外,去看吹笛人口中那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于是,吹笛人离开高山的那一天,少女也跟着他走了。她的父母,伤心欲绝。妈妈一心认为少女是被笛声引走的,所以,砍下她最爱的一株竹子,费尽心思,做了一管笛子,每天晚上,坐在月光下吹笛子,希望可以用笛声把女儿引回来。可是,不论怎么努力,都吹不出快乐的曲调,笛声,好像一串串流不完的眼泪……”我的故事还没有说完,便听到女儿号啕的哭声,我吓了一大跳,还没细问缘由,她便抽抽搭搭地说道:“不要,妈妈,我不要离开你!”哟,原来女儿听得太投入了,错把自己当成故事里的主角!她紧紧地搂着我,把眼泪鼻涕糊在我身上,说:“妈妈,我很爱你,真的很爱很爱你!我不要离开你!”她的眼泪,这时,静静地流进了我的眼眶里。

我们珍惜着彼此的爱,日子流逝如水,年已十五的她,渐渐地听到外面快乐的“笛声”了。我成了个忧天的杞人,她偶尔迟归,我便坐立不安;异性电话来,我便追三问四,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一日,又为了她执意要出门一事起冲突,忽然,她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说:“妈妈,我已经长大了,您给我一点自由吧!小鹰学飞时,老鹰从来不干涉它,它学会飞以后,不是飞去远方,而是飞回家来看妈妈哪!”

寥寥几句话,狠狠击中心坎。

啊,我不要成为在月光底下年年月月吹笛盼女归的妈妈,我要做个和女儿一起快乐地吹笛子的母亲。所以,现在,我理性地将约束的尺度一点一点地放松、放宽,让她欢欢喜喜地去听笛声、箫声、口琴声、琵琶声、吉他声,当她辽阔的天地里长年地回旋着各种乐声时,她便不会在乍听笛声之后便永远地消失了!

礼物

自懂事以来,孩子在每一年的母亲节都会给我买礼物,虽然觉得这个节日已经高度商业化了,可是,我还是乐得一年一度享受这种物质重于精神的母爱。唯一的遗憾是,孩子总爱花钱买些华而不实的摆设品,笨重、易碎。摆着嘛,嫌格调不高;收着呢,又嫌阻碍地方;丢掉嘛,却又于心不忍,真是名副其实的“鸡肋”。

今年,我采取了一个“革新”的做法,根据他们的经济能力,列出了一个购物名单,嘱老大买热水瓶,老二买雨伞,老三买电脑光盘。

五月九日母亲节那天,三个孩子一早便相偕出门去了。我喜滋滋地坐在家里,等待他们把实惠耐用的礼物带回来。

中午时分,大中小三个孩子脸上闪着神秘而又兴奋的笑意进门来了。长子将手上那个大大的方型纸盒放到我面前来;女儿呢,将《生日歌》的歌词稍稍改动了,兴致勃勃地引吭高歌。

嘿!他们居然送我这样一个全无纪念意义、毫无收藏价值的礼物!我瞪着摆在眼前的这个从五星级酒店买回来的大蛋糕,难掩失望之情,脸上笑容硬是灿烂不起来。

次子细心,单刀直入地问:“妈妈,您好像不喜欢我们的礼物?”我不善掩饰,直话直说:“买这个蛋糕的钱,可以买好多把雨伞呢!”女儿满腔委屈地说:“您平时最爱吃榴梿,我们三个人老早就预订了这个榴梿蛋糕!”这时,长子也插嘴说道:“您要的热水瓶、雨伞和光盘,我们随时都可以买给您,但是,母亲节,我们应该买一些给您带来惊喜的东西呀!”

望着那三张热切地盼望我快乐的脸,听着他们嘴里流出来的这些话语,惭愧如潮水,霎时淹没了我。真不敢相信,我居然成了商家成功地“荼毒”的对象,物质化得不可理喻!

对于母亲来说,孩子身心健全,实际上便是一份千金不易的礼物了。

对于孩子来说,子欲“爱”而亲犹在,就是一种最最圆满的大幸福了。

父母与子女,相看两不厌,天天都是母亲节,日日都是父亲节,时时刻刻都是儿童节!

同样的,只要健健康康地活得扎扎实实,我们天天都可以对着自己愉悦地高唱“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