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阳光炽热。
汗水浸湿了纪亦忧的齐肩短发,她像晒化了的雪人一样软绵绵地趴在课桌上,不时拿着纸巾擦拭刘海上的汗水。转眼间,薄薄的一袋纸巾已经快用光,她的刘海却怎么也弄不干,妆也花了,整个人狼狈极了。
纪亦忧用纤细的手指捏着空荡荡的纸巾袋愣了半天,终于想起来,男闺蜜宋尧就在后桌。她讪笑着转过身,顺势趴在了宋尧的课桌上。
“宋尧,你有没有带纸巾?借我点呗。”
后桌一直是绝佳的资源开发地,不用白不用。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不过依我看,这回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宋尧随手把笔放在人中上,上唇微翘,将笔架起来,后脑勺则枕着双手,身体微微后仰,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真讨厌,印岚你看啊,你男人欺负我!”纪亦忧恼羞成怒,抓起宋尧的草稿纸随手一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纸团砸向邻桌的印岚。
“我说你们两个活宝能不能消停点啊?”印岚啪地一下合上了小镜子,放下眉笔,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好了好了,我给你纸巾。纪亦忧你也是的,管一个大老爷们要女性用品算什么事啊。”
“又不是卫生棉,还女性用品呢。”纪亦忧不满地嘀咕着,接过印岚递来的纸巾,斜着眼瞪了一下幸灾乐祸的宋尧。
当“三人行”的后半句不是接“必有我师焉”而是“必有情侣”的时候,要么就是单身的电灯泡无比尴尬,要么是小两口把电灯泡欺负得欲哭无泪。
纵然纪亦忧对他们两个人“喜结连理”有一千个不满意,却也还是庆幸他们三人组关系融洽。
没错,印岚是纪亦忧的发小兼死党,而宋尧这个在高中时代突然插足的第三者,则充分利用了现有的人力资源,一跃升为纪亦忧的男闺蜜兼印岚的男朋友。
“纪亦忧,有人找。”站在走廊上吹风的同学永远是课间辛勤的通讯员。此刻,我们敬爱的通讯员同志正敲着纪亦忧旁边的那扇玻璃窗,挑着细细的柳叶眉,一脸暧昧地看着她。而通讯员身边站着的人,则是这暧昧场景的始作俑者——陆森然。
纪亦忧的手指被撕开的纸巾包装袋划了一下,她愣了数秒后才慌忙低下头,吮吸着有些刺痛的手指,同时声音微微颤抖地应着:“我这就出去。”
“呀,那是陆森然哎,他居然主动来找别班的人,而且是来找我们班的纪亦忧。”暧昧这种事情自然需要一个快嘴婆出来一语道破。紧接着,浪潮一般的议论声就打破了原本安静的自习气氛。
陆森然,是纪亦忧从读初中起就开始暗恋的人,算算时间,整整五年了。
此刻纪亦忧慌乱的心情岂是一个“小鹿乱撞”就能完全概括的?
纪亦忧的后桌也好奇地抬起头来。
一向和善的宋尧在对上窗外陆森然温和目光的那一瞬间,眯起了眼睛,瞳孔里写满了狐疑和不屑。
喧哗的声音让印岚也微微抬起了头,她看到纪亦忧早已染上绯红的脸颊。印岚用力抿住嘴唇,故作轻松地转头,努力压抑住强烈的好奇心不去看窗外的陆森然。
桌面上的小镜子有意无意地倾斜着,分毫不差地映着陆森然英俊的侧脸,以及印岚面部微微抽搐的表情。她捏着水笔的白皙手指因为过分用力而变得通红。
“陆……”纪亦忧还来不及看清陆森然的表情,视线里就只剩他的背影,以及丢在燥热空气里的一句不咸不淡的“跟我来”。
“是!”纪亦忧把刘海往后用力一甩,一副打起十二分精神的样子。
“可是究竟是什么事情啊?”纪亦忧轻声嘟哝着,虽然百思不得其解,却只能无奈地耸了耸肩,一路小跑跟上了陆森然并不算快的步伐。
毕竟,哪怕仅仅只是尾随陆森然的背影,就已经是五年来梦境里最亲密的画面了。一种释然的感觉油然而生。
如果说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那么,暗恋就一定是一个人的专属。
纪亦忧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低下头羞涩一笑。
虽然未曾表白,但是陆森然的名字却被她反反复复地写在日记本里。每当捧着写满了他的名字和暗恋心路历程的笔记本,翻阅着那些跟他有关的字句时,纪亦忧就觉得很甜蜜。不是没有幻想过毕业告白之类的情节,只是,她总觉得时机未到。
初中毕业那年,纪亦忧手里捏着烂熟于心的情书跑到校门口想要堵住陆森然,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他甩下一堆像她一样的怀春少女,头也不回地坐上了自家的豪华保姆车绝尘而去。
纪亦忧从那时候突然明白,生活并不是偶像剧,光是女主角爱得死去活来是没有用的,因为现实中男主角完全不会注意到麻雀一般存在的女主角。
虽然纪亦忧成绩优异,与陆森然不相上下,可是家境的悬殊才是最现实、最残酷的距离。
而距离这种东西虽说抽象,却真实地存在着;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如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让两个原本就存在距离的人相距越来越远。
一旦陷在回忆里就无法自拔,纪亦忧在走神的状态下尾随着前面那个身影,直到她一个不留神撞上了突然刹住脚步的陆森然。
“陆森然,你找我到底是什么事?”为了保全自己的美好形象,纪亦忧往后退了几步,忍着痛没有去揉通红的鼻尖。
“欢迎你从今天起成为我们陆家的一分子。”陆森然对纪亦忧伸出了手。他眼神坦诚,脸上挂着礼节性的微笑,一点也看不出是喜欢还是讨厌。
纪亦忧设想过千百种与陆森然独处时的开场白,却从没有想过会是他主动,更没有想过,他一开口就是这样的一句话。
在此之前,哪怕是同班的时候,骄傲而冷漠的陆森然都不会轻易理她一下。文理分科之后他们仅仅在学生会偶尔有交集,也无一例外都是在公众场合交流公事。
“一分子……”大脑像是突然被抽空了一般,纪亦忧猛地抬头,对上陆森然难以捉摸的眼神。
纪亦忧不明白陆森然的意思,隐隐觉得这应该不会是类似告白的语句。
“你母亲已经帮你收拾好行李提前搬过去了,放学之后你就不用回去了,直接在校门口等我一起回家。”陆森然见纪亦忧丝毫没有要伸手的意思,碍于礼节,只好向前一步,握住了她微微颤抖着的手说:“虽然你妈和我爸还没有举行正式的婚礼,但是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多一个哥哥。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直呼我的名字,我并不介意。”
说完,陆森然松开纪亦忧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短暂交汇然后分开,两个人又重新沦为陌生人。
然而,陆森然走的时候,碰到了纪亦忧的肩膀,微小的力道却让纪亦忧单薄的身体晃了晃。她就像一棵树一样站在原地,直到脚步声渐渐消失,她才像一只被扎破了的气球一样绵软地蹲坐在地上,眼泪流了下来。
暗恋了五年的人和自己的结局居然是成为兄妹,人生际遇如此戏剧。
一周前,妈妈在饭桌上吞吞吐吐地说过要再嫁的事情,当时纪亦忧不以为然,似乎这件事只是母女俩茶余饭后的谈资,永远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她并没有太过当真。
只是纪亦忧没有想到事情来得这样快,更没有想到的是,母亲二婚的对象竟然就是陆森然的父亲。虽然她曾听说过陆森然幼年丧母,他的父亲也一直没有再娶。当时纪亦忧还感慨世上真有如此痴情的男人,现在看来一切没有发生的事情,也只不过是时机未到罢了。
“喂,妈。”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纪亦忧盯着屏幕上“妈妈”两个字愣了半天,最终还是擦了眼泪按下接听键。
“陆森然……他跟你说了搬家的事情吗?”妈妈的声音里带着歉意,或许她也预料到女儿并不能马上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嗯,说了”纪亦忧吸了吸微微有些发酸的鼻子,轻轻扬起嘴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妈,你要幸福。”
在此之前,纪亦忧觉得那些“尊重你的决定”之类的都是些谎话,然而此刻她身处其中,仔细想想,也只能如此。
自从爸爸抛弃了她和妈妈以后,这十多年来妈妈一直到处给人当保姆或者钟点工,辛辛苦苦地维持着母女二人的生活。所以,作为女儿的她究竟有什么像样的理由去反对这桩看起来毫无瑕疵的婚姻呢?
难道就因为陆森然是自己暗恋的人吗?
呵,那才是真正的可笑。
窗外的蝉鸣声让人感到心烦意乱。
纪亦忧快要回到教室的时候,脚步突然停顿了一下。
该怎么向印岚和宋尧解释刚刚发生的事情?实话实说吗?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呢。不说的话,其实也夹带了一丝邪恶的报复成分,毕竟当初他们交往时也没有第一时间告诉自己。更何况,暗恋一个人从来都应该是她的秘密,只不过以前她不懂守住秘密的重要性。
对,陆森然原本就是只属于纪亦忧一个人的秘密。
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体会呢?
明明不是大嘴巴,在闺蜜面前却怎么也不能藏住秘密,在她们充满好奇心和窥探欲的期待之中,总是将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在自己倾诉的同时,对方似乎也能从你绘声绘色的演说里得到同样的愉悦。
因此女生们的友情都是从分享一个又一个秘密的过程中潜滋暗长、生根发芽的吧。
然而纪亦忧现在却想要改变这种坦诚相待的模式,作为自己心智成熟的不二标志。
像小孩子为自己独占玩具时找的幼稚辩白,纪亦忧为自己终于有了撒谎的理由而感到满心欢喜。
“怎么,告白被当场拒绝?还哭鼻子咧。”宋尧饶有兴致地盯着纪亦忧微红的眼眶,眉毛微微上挑,表面上似乎是幸灾乐祸,然而眉眼中却流转着几分疼惜。
“你见过主动约女生,还拒绝对方的荒唐事情吗?”印岚正色道,旋即停住了手中的笔,抬起头递过来一张纸巾,双眸含笑地说:“唉,该不会因为陆森然约你出去让其他女生发现,所以遭她们海扁了吧?”
“喂,你们两个!”纪亦忧心里的不适感顿时被两个损人不偿命的妖孽弄得烟消云散,她吐了吐舌头,悄悄把“狼狈为奸”四个字搁在心里,反讽道,“真是夫唱妇随啊!”
要是他们真的那样想倒好,“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用在挚友之间令人十分寒心。
“那究竟是什么事情,人家好奇嘛!”宋尧露出谄媚的笑容,身体微微朝纪亦忧凑得近了一些,,讨好地递过来一支棒棒糖,还不忘记眼神放电诱惑她,“剧透有奖,奖励棒棒糖一支。”
纪亦忧下意识地伸手,手指却僵在半空中,她迟疑了一下,悄悄瞥了一眼印岚。然而印岚的表情淡然,表面上,她似乎不像宋尧那么关注这件事情。
可是就凭纪亦忧对印岚的了解,她内心恐怕早已波涛汹涌了吧。
毕竟,在决定和宋尧交往之前,印岚和纪亦忧几乎同时暗恋上了陆森然。
这也是纪亦忧不能理解印岚的地方,为什么明明心里已经装下一个人了,还可以继续若无其事地牵另一个男生的手呢?
当初纪亦忧问起印岚这个问题时,印岚伸手把垂下来的细碎发丝撩在耳后,优雅而妩媚地一笑,淡淡地解释说:“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执着。说难听点,就是我不会像你一样死心眼。”
再怎么喜欢一个人也敌不过喜欢自己,如果低声下气还是换不来他的温柔回眸,就只好微笑着说再见了。
“就算没办法和陆森然在一起,也没必要伤害宋尧不是吗?”为什么,就不能退一步?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爱情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游戏。”印岚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没有迟疑也没有不安,只有骄傲和笃定。
有人以爱之名卑微地匍匐着歌颂爱情,也有人以被爱为筹码堂而皇之地凌驾在爱情之上。可是我们终究信仰着爱情,盲目而笃定地期待着爱神降临时那美妙的一瞬间。
因为,爱情本来就是一场不公平的游戏。
“啊,是学生会的事情,他通知我从学生会主席的竞选名单里被划掉了,我有点委屈而已。”纪亦忧突然想起陆森然是学生会现任主席,而自己则是副主席兼下一任主席候选人的事实,于是编了个借口企图搪塞过去。“你们也知道我不想当学生会主席,副主席什么的,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职位。”
纪亦忧闪烁其词,因为心虚,她不敢直视印岚和宋尧的眼睛。
显然,她还不习惯对好朋友隐瞒什么。
撒谎也许能换来内心片刻的快感,不过代价也就是纪亦忧必须真的拜托陆森然把自己的名字从竞选名单里划掉,这回可真是委屈得要掉眼泪了。
“学生会主席亲自通知,也太大牌了吧。”宋尧撕开了棒棒糖的包装,使坏地在纪亦忧面前晃了晃,然后迅速塞进了自己的嘴里,还不忘记露出小人得志的奸笑。
纪亦忧不屑地撇撇嘴,冲他俩说:“对了,从今天开始,我郑重宣布,我不再当你们小两口的电灯泡,我这次真的搬家了。”
这回轮到这两个巧舌如簧的人哑然了。
快放学的时候,雷声伴随着闪电轰鸣而来,转眼间,倾盆大雨就降下来了。
树木的枝叶在风雨中轻轻摇曳着,被雨水冲洗过的叶子愈发显得嫩绿透亮,仅仅是看着那一抹娇嫩的颜色,似乎就能闻到大雨过后泥土清新的气息——那种让人心旷神怡的大自然的味道。
虽然,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任何一种事物都能经得起暴风雨的摧残。
但是,不能杀死你的东西,一定会让你变得更加强大。
“呃,你们先走吧,我等雨小点再走。”纪亦忧以收拾东西为借口让印岚和宋尧先走,一边在心里嘀咕着,千万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要和陆森然一起回家的事情,否则必然引起一场骚动。
“要不,我送印岚回家之后再回来接你吧?我看你也没带伞,要是淋雨感冒了怎么办?”宋尧皱起眉头的样子也很是英俊,印岚听到他说出这句暧昧不明的话时,把背包狠狠地往宋尧身上一砸,没好气地说了句“走了”,很快便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别管我了,印岚会吃醋的啦,赶紧跟上啊!”纪亦忧尴尬地摆摆手,示意宋尧不用再回来接她。
虽然是死党,可是面对爱情还是得划清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