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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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大开眼界

袁黎明攥着手机,神色茫然。他今天穿的西装革履,好像不是去跟老婆吃散伙饭,而是去参加一个典礼。

在电梯里,袁黎明觉得那几个人都在看着他。

所以出了电梯后,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袁黎明把电话给薛甜拨回去。他知道一点小事儿不对付薛甜就发脾气。结婚这七年,两个人为此没少吵架。袁黎明一直搞不懂薛甜是怎么在幼儿园当老师的,而且连续几年被评为优秀员工,他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袁黎明解释说:“电梯里信号不好,刚接就断了。”

这一次薛甜没闹,只是平静地说:“黎明,你想好去哪儿吃了吗?”

“还是吃水煮鱼吧,你最喜欢的,重庆路那家,我们第一次约会也是吃的水煮鱼,有个纪念意义。”袁黎明说。

“纪念不纪念的没那么重要,分开了就是分开了,你我既不需要回忆,也不需要抒情。”薛甜语气很淡。

“那也好,你想去哪儿吃呢?”

“还是去吃那家水煮鱼吧。你别误会,主要是我想吃水煮鱼了。你现在就接我来吧。”说完,薛甜挂了电话。

有很长一段时间,袁黎明觉得把婚姻比做围城的人真是确切。他觉得女人是自由的反义词,是自以为是的同义词,她们只看到自己长袖善舞,却没去琢磨世界的缤纷,生活中少了谁都不会变得更糟。

至于薛甜怎么想的,袁黎明不得而知。

但他清楚,这七年,她也在煎熬和忍受。既然如此,又何必呢?

袁黎明在一家留学机构做部门经理,单位离薛甜上班的幼儿园不远。

他把车停在幼儿园门口。结婚七年来,有数不清的日子,他把车停在同一位置,等着薛甜出来。想到这儿,他的心突然疼了一下。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期盼着有那么一天能重新过上单身生活。现在,这种期盼就要成为现实了:明天上午,他们就去办离婚手续了。当他意识到自己真的要失去薛甜时,一下子又感到不寒而栗。

在这个平安夜,一切玉石俱焚。

袁黎明定了定神,给薛甜发了个短信。

没一会儿,薛甜就出来了。她留着短头发,是个气质大于相貌的女人,尤其到了三十岁出头时,也就越发地显示出一种成熟的魅力。

袁黎明比薛甜大两岁。相比之下,他觉得自己倒是越活越年轻了,或者说越活越幼稚了,因为他越来越不知道薛甜在想什么了。似乎反过来也一样。所以他们必须得离婚了。还好两个人婚后没要孩子,否则就是麻烦了。但转念一想,也许正是因为没要孩子,他们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袁黎明感到一阵头疼。

薛甜上车后对袁黎明说:“如果有更好的地方也行,你不爱吃鱼。”

袁黎明说:“没关系,只要你爱吃就行。”

薛甜笑了一下:“说得真好听。”有那么一点讥讽,但似乎也有几分苦涩。

到了那家水煮鱼馆,时间有点早,薛甜问袁黎明能不能陪她到附近步行街的商场逛一下:“平安夜肯定打折,你不愿意就算了。”

这是她惯用的口气。以往的时候它最被袁黎明所讨厌。当然这一次他不可能拒绝。

这个时间,步行街上人还不是太稠密。两个人逛了一圈儿。在一家商场的楼上,薛甜试了件毛衣,问袁黎明怎么样。袁黎明说:“不错。”

售货员马上说:“你身材很好,就是衣服架子!而且你皮肤特别白,毛衣颜色也很适合你!打五折!”

薛甜没答理售货员,再次问袁黎明怎么样。

袁黎明说:“真的很好。”

他知道,对女人来说不存在虚伪的赞美一说。无论什么时候,不管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话,起到的作用都是一样的。女人总是爱听赞美之词,这就是传说中的天性。

但袁黎明此时觉得穿上那件毛衣后的薛甜的确很好看,于是就些神伤。他发现:结婚这几年自己从没认真地从欣赏的角度去打量自己的老婆。现在好了,那具身躯将不再属于他,而属于未来者了。

薛甜买下了那件毛衣。

下到一楼,薛甜说她想再逛一下,反正这也是最后一次陪她逛了。

薛甜拉着袁黎明的手,徜徉于化妆品和珠宝首饰的海洋。路过首饰品专柜时,售货员向他们推荐了一款新式钻戒。

“要不我试一下?”薛甜冲袁黎明笑了一下,没等袁黎明说话,就把戒指戴上了,“怎么样?”她摊开手掌,一道光芒闪耀在指间。

“完全是手模的效果。”袁黎明说。

“真的?我也觉得我的手挺好看的。”薛甜说。

售货员说:“戴这款钻戒就更显档次了!也不是很贵,一万八!”

薛甜装作看袁黎明。

袁黎明说:“我听你的。”

薛甜咬着嘴唇点点头。

售货员向袁黎明投来赞许的目光:“这是一款情侣钻戒,还有男式的……”

薛甜把戒指摘下来,对售货员说:“不过,还是贵点了,等我们回去商量商量吧。”说着,她掉下了眼泪。

售货员目瞪口呆,扭头愤愤地看了看袁黎明,而后者拉着薛甜夺路而逃了。

出了商场,薛甜对袁黎明说:“以后再交女朋友,一定多陪她逛逛街,女人也就这点爱好。而且这也是一种锻炼,有益身心,不但能提高你的判断能力,还能锻炼的你反应能力,怎么既省钱又能买到称心如意的东西,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袁黎明点头说是。

薛甜笑:“我知道你又在应付我。其实,我每次都在认真地跟你说。”

袁黎明说:“你怎么知道我在应付?你认为自己是对的,从来都认为自己是对的。”

薛甜说:“算了,不要吵了,还是去吃饭吧。”

水煮鱼是重庆菜,这家店开在重庆路,也算老板走了下脑子。对此,袁黎明觉得没什么。因为他不相信开在重庆路和开在杭州路有多大区别,在营业额上就真的会一高一低吗?反正他是不相信的。但薛甜坚信这一点。

这就是他们不同的地方。

换句话说,袁黎明不是一个注重细节和程序的人。再举个例子,做饭时,切一盘冬瓜,是切成块再洗呢,还是洗完再切成块?从烹饪的角度来说,肯定有一定之规。但袁黎明觉得两者怎么弄都可以。薛甜的观点则恰恰相反。

因为这些细节,在婚后的七年里,他们不断地争吵,不断地赌气,不断地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现在好了,这是他们婚姻的最后一夜,明天这个时候,他们就是天涯歧路人。

店还是老样子,跟七年前没什么变化。他们甚至很容易找到第一次约会时坐的位置,并坐在了那里。袁黎明坚持坐在老地方。

薛甜说:“有必要吗?”

袁黎明说:“如果不坐在这儿,不更刻意吗?”

薛甜似乎觉得有点道理,于是就不再说话。袁黎明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样的时刻,在他的婚姻生活里太少了。

点完鱼,袁黎明又要了一些搭配的小菜,薛甜问:“不喝点酒?”

袁黎明问:“你喝吗?那车就放在这儿,不开回去了。”

薛甜说:“我陪你喝点。”

袁黎明说:“就跟我被抛弃了一样。”

薛甜面无表情,没说话。

他们要了四瓶啤酒。鱼很快就上来了,他们默默地吃,默默地喝。这不是尴尬的沉默,而只是沉默。

吃了许久,袁黎明点了根烟,望着薛甜。后者拿过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点上后抽了两口,一阵咳嗽。她以前是从来不抽烟的。

袁黎明说:“你说咱这叫不叫无疾而终?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离婚是因为其中一个人有了外遇,那就是真正的悲剧了。”

“我的想法跟你正好相反,我觉现在这种情况才是悲剧,难怪我们没法继续走下去了,想法都是拧着的。”薛甜喝了一口啤酒,说,“另外,你凭什么说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外遇?”

袁黎明愣了一下,说:“我没有!”

薛甜摇摇头。

袁黎明有些晕,但他还没怎么喝酒。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话:那些对你来说至关重要的事,都是你不在场的时候发生的。他埋头自己干了一杯,抬眼皮问:“薛甜,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说说而已。”

“这么说,你外面有人了?”

“袁黎明!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吗?!”

袁黎明有点乱,他搞不懂薛甜说的愚蠢指什么,是说他提问这样的问题愚蠢,还是说他愚蠢地认为薛甜外面没人?

一下子,袁黎明觉得眼前的薛甜是如此陌生。

或者说,在智商上他们不在一个层面。这使他有一种挫败感。这种感觉出现在这样的场合简直太不合时宜了。一句话:袁黎明觉得自己失败了。

是这七年失败了。

薛甜并不关心袁黎明的心理变化,她一边大口地吃着鱼,一边在自说自话,大意是:

我知道总会有一天我们会来到这家水煮鱼店我更知道当来到这里时肯定是我们各奔东西的时候因为在平时你忽略的太多了你不会想到带我来这里吃饭回忆以前美好的时光我觉得我们的婚姻像一部劣制电影你知道吗我曾经想象过我们婚后多么幸福那时候我对爱情坚信不疑因为我知道有那么多人都能够白头偕老比如我们的父母可后来我发现很多东西不是我想的那样你越来越不关心我了而且对此你一无所觉我也明白当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久了就会忽略一些细节但我是女人我不能忍受这些有一天我会说出这些但这时候你已经失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比你更懂得珍惜我的人也许我以后找不到但一定会有我们离婚后关于房子关于财产一切按法律的规定去分如果你念及旧情多给我一些我也不会拒绝至于你以后的生活我还是祝福吧希望你懂得珍惜曾经有过的错误不要再犯。

袁黎明枯坐在那里,像在接受末日的审判。

薛甜说:“其实,我们最大的问题是都没有给爱补充能量,尤其是你要负主要责任。你以为你有十年的工作经验吗?其实不是,你只有一年的工作经验,用在了十年的时间里;你以为我们有十年的感情基础吗?其实不是,我们只有一年的感情基础,用在了十年里。”

袁黎明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忘记在哪儿看到过,现在被薛甜拿来教训他。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他面前的这个薛甜,牙齿越来越温柔,内心越来越坚硬了。

旁边的一桌,是一个少男和一个少女。

少女在非常暴躁地打电话,几乎是竭斯底里地对着手机喊起来,问对方晚上到底回不回家吃饭。少女明显地被气到了。最后,少女对少男说:“我爸就他妈是个傻逼啊!不知道又被哪个狐狸精迷住了,今天这个日子跑出去鬼混,平安夜啊,不老老实实在家待着,还说什么有应酬,可能吗?!我妈早晚得跟他离婚!”

少年在那里安慰说:“能不离还是不离得好。”

“对了,你爸妈不就离婚了吗?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没人管你了?特自由?”

“得了吧,一点也不好玩,真的。你不会懂的。”

“唉!这些大人,我看就是吃饱了撑的!你说我们大了会这样吗?不对,是你们,你们这些男的,讨厌死了。”

“我肯定不会离婚的。”

“真的?那你还不错。”

“因为我根本就不会结婚。”

“……为什么?”

“结婚是你们地球人的事儿,人为什么要结婚呢?还生孩子,真没劲。”

“你的想法可真先进。”

少年得意地笑。

袁黎明和薛甜失神地看着那两个孩子。

无论如何,眼前的情景已经是满盘狼藉。大局已定。

袁黎明觉得:自己和薛甜的婚姻走到这一步,跟开水煮双鱼没什么区别。生活之水慢慢沸腾,他们如釜底游鱼,激情和爱一点点被耗干,最后只剩下一根鱼刺,挑着洁白、干净而又丑陋的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