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新公司的会计陈述昆在回忆中还说:“王氏(王禹卿)接任后,曾命我会同中国银行姚崧龄、上海银行杨渭滨至银账房检查票面及盘点库存,查得票面竟有五百五十三万余元之多,而库存却缺少八万余元。银账房汪君因已解职,银账房事移交新银团,旧印章封存,拨二百五十万维持现状。我于5月24日向荣先生递了辞职信。其后听说,中、上两行要求各厂中各钱庄所做的栈房押款,一律改为银运性质,并由总公司负责保证以后各厂一律不得停工,出具保证信,要荣、王、李三人签字。当时各钱庄同意,荣亦同意,李升伯表示不能遽就申新经理之职,王禹卿则坚持必须李升伯就职后方可签字,遂陷入僵局。”【注:《荣家企业史料·陈述昆回忆录》。】
于是,中国银行与上海银行的贷款付到7月4日约280万元时,就停付了。王禹卿不再签发支票,企业的运转就又停顿了。
关于这件事情,当时上海银行副经理李芸侯(上海银行参加申新银团管理的代表人)的说法是:“我们认为荣宗敬本人虽然还好,但他的儿子不好,所以要王禹卿出来做总经理。……王禹卿担任总经理只有几天,看到很难维持,恐怕连累自己(他已拥有一二百万资产),便不愿再干下去。有一天,我到申新总公司去,王禹卿与荣宗敬吵起来,王禹卿表示不干了,荣宗敬认为他已经答应担任下来,怎么能不干?吵到最后,荣宗敬恼火,手击桌子,把玻璃台板击碎。我连忙劝开。王禹卿、李升伯出来没有几天,仍由荣宗敬负责。由于王禹卿不干了,而银行方面对于申新签发的支票一定要王禹卿签字,因此那500万押款,支付了280万,其余250万就宣告止付。”【注:《荣家企业史料·李芸侯访问记录》。】
有些奇怪的是,申新搁浅是在7月4日,这时王禹卿已经表示这个总经理他不愿再干下去了,因为困难太多,事情太棘手,李升伯又不愿担任申新纺织公司的经理,王禹卿与荣宗敬之间的分歧已经到了拍桌子的程度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荣宗敬却在7月13日登报正式公告退职。荣宗敬的启事说:“鄙人创办茂新、福新、申新纱、粉各厂已三十余年。近因年迈多病,精力不继,于7月1日起商请面粉部经理王禹卿君为总经理,李升伯君主持纺织部事宜,陆辅臣君主持面粉部事宜。以后关于敝公司一切业务,希与王、李、陆三君接洽。深恐外界不明真相,特此启事。”【注:《新闻报》1934年7月13日。】由于这件事事先并未告知王禹卿,无疑使得王禹卿十分尴尬,但是他去意已定,在相关信函中一再申明了。
李升伯对于荣宗敬的这一登报做法颇不以为然,立即登报澄清:“日昨报载荣宗敬先生启事,以申新纺织总公司纺织部事务见委。升伯因原任职务繁剧,不克兼顾,业于昨日致函并面肯荣先生收回成命,当蒙谅解,业已取消。至于代表棉业统制委员会协助办理申新整理工作,仍照常。此启。”【注:《新闻报》1934年7月18日。】
关于王禹卿的辞职,看来与来自国民政府的压力也有直接关系。国民政府看看申新公司不行了,就放出风声,要对荣家企业进行整顿了,引起了股东们的恐慌,无锡申新三厂和茂新系统的股东首先表示了反对。他们看到了报上刊出的消息,说是国民政府要对荣家企业“由部整理”,非常恐慌,群起表示抵制。
1934年7月的一天,荣德生致王禹卿一函,信中转达了无锡申新三厂和茂新一些股东的意见:“顷接无锡申新第三纺织厂股东华干臣、薛道卿、项仰斯、高子敬、华绎之、邹仲丹等二十余人来函,声称:‘敬启者:报载沪讯,申新纱厂有部委派委员整理之说,并闻人选已定,现正着手移交。查无锡申新第三纺织厂系以股份无限公司呈部注册,有发给执照为凭。论股东所负责任,应以无锡为限,自不能与上海各厂混为一谈;且系独立营业,历年状况,有盈无绌,并未闻有亏累,当然不在整理之列。应请贵经理特予注意,并速函上海新总经理王君禹卿,加以郑重声明。倘有损害无锡法益,三厂各股东当惟力是视,并由贵经理完全负责,万难加以承认。用特函达,即希查照办理,并祈见复为盼,等由到厂。除另复函转外,用特专函声明,即希查照,并祈注意为盼。’”
王禹卿接信后,于7月14日立即复函,除了答复所质疑的问题,还谈到了荣宗敬的登报启事和上任总经理一个月间的万千辛苦:“顷接台函,敬悉一切。昨见报载荣宗敬启事一则,弟事前绝无闻知,殊深骇怪,所以未即登报声明者,为顾全大局计耳。弟为申新事,一月来四出奔走,心力交瘁。又以宗公(荣宗敬)暨阁下之再四相强,为大局计,为社会计,不得已勉任艰巨,暂作过渡。讵五百万之票面,仅解半数,而已波折横生,效未稍见,病已随之。弟自前日起,身热腮胀,至今杜门,尚难外出。吃此艰苦,谁实致之,谁实为之,抚衷自问,于公于私,均可无愧于心者也。部中派委,弟既未主张,亦无成见。至于在锡申三各股东提议各节,弟极表赞同。惟当此千钧一发之秋,急宜群起设法,以谋挽救维持。就申三方面言,弟当即日辞去总公司总经理职务,立于申三股东地位,与在锡各股东取一致态度,共策进者也。祈将鄙意转致在锡申三各股东,并希见复为荷。”【注《荣家企业史料》(下册)。】
荣德生见信,听说王禹卿要撂挑子不干了,自是一番紧张,忙不迭又去一信加以劝慰:“先生此次出任艰巨,系为顾全大局,于公于私,均当感激。诚如尊论,当此一发千钧,急宜群起设法,以谋对外挽救。弟前所转申三股东一函,亦为沪方将来留地步,能得先生赞助,自为各股东所欢迎。惟现在沪局正赖先生统筹全局,将来以申三为退步,目前仍望留沪主持,弟等无不惟命是从……”
7月20日,王禹卿又致信无锡申新三厂各股东,说明自己这次“为顾全申新大局计,不避艰困,出而暂维现状,不料承乏兼旬,事无小补,而身已卧病,殊不容再事因循,爰于前日业经正式具函辞职,仍由前荣总经理主持一切矣。尊函当即转去”。同时还表示,“鄙人亦系申三股东之一分子,将来申三倘有所自卫行动,或亦得追随诸君子后稍参末议”。表示坚决站在申新的股东一边,包括必要时采取的自卫行动。
……
自然,这一切都与国际市场的大环境大有关系。20世纪20年代末,世界性的经济危机不断袭击中国,各国为谋求出路,纷纷向外倾销剩余产品,外国商品一船一船地运抵上海,对我国民族工业造成极大的压力,过去十多年中民族工业大发展的黄金时代己经不复存在。而国内北伐成功后,国民党建都南京,外交上采取亲美政策,形势就变得更加严峻。棉纱业在外国投机家的操纵下,形成了花(棉花)贵纱贱,越生产就越亏本的局面,荣家拥有那么多厂子,就不可能不出现危机。加上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东北市场失去;1932年一二八淞沪之战,申新公司有七家工厂先后停工,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最后竟出现了债户纷纷上门讨债、坐堂不走的危险局面。
1934年7月“申新搁浅”后不久,公司业务由中国银行和上海银行组成“银团”掌管,实际上是勉强维持、惨淡经营,不致倒闭而已,这样艰难地捱到抗战爆发。王禹卿在这场申新的金融风暴中,当了一个多月的茂新、福新、申新总公司总经理,尝尽了“火炉上烤”的滋味。
宋子文美梦落空
在荣家企业最困难的时候,以陈公博为部长的国民政府实业部对申新公司做了一番调查,提出一份《申新纺织公司调查报告书》。这份报告书故意贬低对申新的估价,定为资负倒挂,这就是说,申新实际上已经破产了,需要由债权人接管,甚至在报上散布“收回国有”的舆论。荣宗敬当然不肯买账:“实业部想拿300万元夺取我9000万元的基业,我拼死也要同他们弄个明白!”
实业部对申新各厂的估价,使实业界非常寒心,纷纷致电国民政府和实业部、财政部,表示怀疑和抗议。后来孔祥熙又派人来调查,结果是资负相抵。这样虽然否定了实业部的陈公博,但财政部的宋子文又开始动荣家的脑筋,提出对申新实行银团管理。尽管荣宗敬一肚子不情愿,也只好暂时咽下这口窝囊气。
谁知宋子文肚子里还另有打算,竟想趁机把申新“吃掉”。他准备了一份文件,然后拉上海银行的老总陈光甫到他家开会,要以债权人的身份把申新“整理”掉。他哪里知道,中国人朋友还是老的好,陈光甫是个极其念旧情的人,因为荣宗敬是上海银行早期的股东之一,他不能乘人之危、夺人之厂,他陈光甫还下不了这个手。但他也不愿与宋子文正面冲突。到开会那天,他叫营业部经理李芸侯去参加会议。李芸侯开始一言不发,直到最后才说,如果按照文件上的办,上海银行损失太大、担当不起,要不然,就把申新借上行的债务转给中国银行吧,中国银行反正是发行钞票的,问题不大,而上海银行则担当不起。宋子文一听傻了眼,中国银行毕竟孤掌难鸣,大家只能不欢而散,于是宋子文的美梦落了空。有了老朋友陈光甫的鼎力相助,申新又度过了一道难关。
冰冻三尺 非一日之寒
其实,王禹卿与荣宗敬之间的矛盾和分歧由来已久。茂新、福新、申新总公司的老人朱龙湛先生(无锡人,长期担任申新系统的秘书,还为荣德生先生管理过私人藏书,解放后是棉纺公司的干部),建国后曾撰写文史资料,以亲见、亲闻、亲历的事实,揭示了其中的“奥妙”。
其大致的说法是,荣宗敬与王禹卿在干部管理上有着很大的区别。荣老板太宽松,而王禹卿非常严格;荣老板手面较大,而王禹卿处处“斤斤计较”;荣老板一副菩萨心肠,在部下和员工的错误面前,讲面子、念及交情、不忍严肃处理,而王禹卿不肯马虎,发现问题绝不饶恕,一定要严肃处理,杀一儆百。福新面粉二、四、八厂的经理丁梓仁,是荣宗敬的亲家,有一次个人生意投机失利,挪用了企业的公款,王禹卿不顾情面,要求荣宗敬秉公处理,最后丁梓仁只好辞职。荣宗敬本不想这样做,但王禹卿一再坚持,他也没有办法。按王禹卿这样的严格管理,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他管理的工厂秩序井然,他的威信不仅没有降低,反而不断提高。
王禹卿曾尖锐地指出:“窃尝观宗(荣宗敬)之待人,无善恶,无赏罚。某也,年为获利数百万而不之赏;某也,间或侵款数十万而亦不之罚。善者不能知而用,恶者不能察而去,此其所以败乎?”【注:王禹卿,《六十年之自述》。】
就连荣毅仁也看出了问题,他在后来的座谈会上说:“我伯伯和父亲用人,似乎还另有一套办法。如许叔娱(总公司会计主任)搞投机失败,亏蚀公司七八十万元,他们对许并没有采取什么特别严厉的措施。”【注:上海社科院座谈会,1959年6月21日。】
荣老板对待自己的亲戚和部下好发善心,发生问题总要网开一面,致使公司规矩不严,纪律松弛,上行下效,管理上必然缺乏权威性,这样一来,导致企业受损的情况就一再发生,企业要健康发展也难。这一切,王禹卿都是看在眼里的。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王禹卿对荣宗敬听任自己的儿子荣鸿元、荣鸿三投机炒股接连失败,给公司造成重大损失很有意见。那么,荣鸿元与荣鸿三的投机生意究竟造成多大损失呢?
如今,经济研究所企业史资料中心出示的详细报表说明了问题,他们总共亏空了1218万元,近申新系统总体负债的三分之一,难怪王禹卿大发雷霆,这毕竟是好几家工厂的代价。
那报表记录的是“申新在国内外投机市场上的盈亏情况1920—1933年之间”。其中,洋麦负债452万元,洋花(棉花)负债507万元,外汇负债121万元,总计12182722元。报表说明中还指出:另有宗、鸿元、辅、伟等四户的宕账,也都宕在公司的账上。
如此看来,大家对两位公子的看法是有根据的了。王禹卿曾深有感触地对老朋友朱龙湛先生说:“经营企业需要竞争,竞争一定要有拼搏精神,商战好比用兵,必须懂得酌盈济虚、出奇制胜、声东击西、欲擒故纵等手腕,所以经商一定也要懂策略,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还说:“环顾我们出来经商的人,多少人在投机中栽了筋斗,多少人由于用人不当吃了亏,多少人因经营不善、挥霍浪费而失败了,能够站稳脚跟的真是寥若晨星啊!”【注:朱龙湛,《王尧臣、王禹卿与福新面粉公司》。】言下之意,不胜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