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溪饭店——当年王家的无锡豪宅
改革开放前,无锡市区最好的酒店(那时叫招待所)大概首推中山路177号的梁溪饭店了,现在叫君来梁溪饭店,是一座占地数十亩的大花园住宅。
这个地方过去叫时郎中巷,位于无锡老城区的南部,前门临街,后门傍河,闹中取静,十分典雅。如今人们走进大门,迎面一栋漂亮的淡灰色大楼,是一号楼,又叫春晖楼,楼高三层,面开五间,门口有两尊石狮子把守,西南部有半圆形突出来的“阳光室”,显得十分高敞、海派,气宇轩昂,论气势,不亚于上海滩十里洋场的买办豪宅。楼后不远处是二号楼,又称天香楼,是栋平整四方的两层楼房,规模较一号楼要小些,但是品味不低,纵深很深,从门楣和窗格的精美雕花来看,是栋中西合璧式的现代建筑。出天香楼再往西步行数十米是三号楼,又是一栋三层西式的庞然大物,外墙和门窗虽没有繁复的雕饰,却富有现代派建筑的线条美,色淡雅而精神足,但是不知何故现在被誉为“齐眉楼”,像是暗喻了一对贤惠夫妻的故事。
这三栋楼基本是一字排开的东西走向,在它们的南部,一眼望去是片郁郁葱葱的大花园。这样的布局很有道理,因为从任何一栋楼的南窗纵目,都可望见花园里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四时花卉,以及多彩多姿的太湖石垒成的动物造型。与上海西区的许多花园洋房一样,这些房子是西式的,而花园却是中式的。花园的中心是一个小山坡,山上名花古木杂陈其间,条条曲径蜿蜒通幽,还有一池清涟,水草间游动着红鲤鱼、白鲤鱼……简直一处世外小桃源。浓郁的树阴下还散置着石桌石凳供人下棋、休闲,另有数方古老的石刻竖立在石阶边,字迹虽已斑驳漫漶,但多少透露了主人尚古嗜古的情趣。花园的尽头是车库,车库西部通往后门,后门外过去有一条小河,小河连着运河,水中时有小船款款而过,把河边高楼和柳树的倒影摇曳得秀美、温润……
建国初,这里曾是中共苏南区党委机关和中共无锡市委机关的办公处。1954年以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了无锡市市委和市政府的招待所,当时叫时郎中巷招待所。市委的招待所不对普通百姓开放,来宾要凭市政府接待处的批条方可入住。住宿还有级别上的限制,如一号楼只接待省、部级领导,因而又称“部长楼”;二号楼入住者须为厅局级干部才行;三号楼除了作为客房接待来宾,还曾作过市外办的接待处和市侨办、侨联、旅游局的办公处。1967年,大概是“文革”中“破四旧”的关系,时郎中巷招待所改名时新巷招待所。1978年改革开放了,时新巷招待所又紧随时代大潮,改名梁溪饭店。
而在更早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这里是曾外祖父王尧臣及其胞弟王禹卿的私人家园。
王家兄弟老哥俩一辈子手足情深、唇齿相依,创业在一起,住宅也造在一起。王禹卿在谈到这处房子时曾说:“壬申54岁,建宅于锡城时郎中巷。凡三进,都五楹,工经18月,斥资15万有奇。以视城西棉花巷旧宅,宏敞多矣。”(王禹卿《六十年来之自述》)可知他的这处豪宅(三号楼)建于1932年,房子造了一年半,亦可知在此之前,他在棉花巷也曾有过住宅。此楼是三栋楼中造得最早的一栋,也是最大的一栋,方方正正,宽大而气派,内部装修用料和工艺非常讲究。15万元在当时绝对不是小数目,是可以造好几条弄堂房子的价钱。当初他们三姓六兄弟合伙创办福新面粉厂的时候,总投资只有四万元,王家兄弟财力最弱,两人总共仅拿得出8000元。二十年后,王禹卿独自造一楼即出手15万元,可知此时的王家早已今非昔比,亦可知王禹卿对于此楼的用心之深。在此之前,王家兄弟在上海已经建有静安寺庙弄住宅,在无锡五里湖边还拓建了著名的蠡园。一座蠡园投资不过20万元,可知耗资15万元的三号楼,绝对不可等闲视之。难怪老爷子也甚为得意,他委婉地赞美道:“以视城西棉花巷旧宅,宏敞多矣。”
可是,这么高贵的一栋大楼,王禹卿本人来住的机会却很少,因为他的事业在上海,生意实在是繁忙,只能常年住在上海,与他的侧室顾氏夫人(大房的后代称其“上海叔婆”)住在一起。这栋三号楼主要是为他的原配夫人陈氏(著名实业家陈梅芳的妹妹,大房的后代称其“无锡叔婆”)造的。房子落成之后,陈氏与他们唯一的儿子王亢元入住其中,王亢元娶媳结婚生子也在其中,祖孙三代过了几年其乐融融的小日子。王亢元喜欢结交文人墨客,他没有读过正规的“新学”,却在无锡老一代饱学之士的引导下,沉湎于天文学、历史学与文物考证,所以他的国学基础打得非常扎实,能写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而且出口成诗,这为他后来收藏和研究古物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由此来看,王禹卿老太爷对他的糟糠夫人陈氏还是很用心关照的。陈氏贤惠,丈夫在大上海拼搏、创业,她在老家任劳任怨,担负了养儿育子、照顾老人的家庭重任,丈夫可了无后顾之忧。历来“压寨夫人”功不可没,王禹卿是非常明白的。从这一点上讲,或许此即“齐眉楼”的原始出处?
可惜好景不长,五年后抗战爆发,日本人于1937年11月攻陷无锡城,炮火连天之中,陈氏夫人与儿孙不得不告别自己的豪宅,随逃难大军一起辗转各地,最后来到上海静安寺东庙弄16号的家。此楼因在无锡城数一数二,比荣宗敬在湖边锦园的房子还要宽敞、气派,王家人走后就被汉奸强占,成为伪警察局的办公楼,直到抗战胜利方才收回。不过不是被王家人收回,而是直接被国民党政府接收了去,成为民国政府的无锡市警察局,一直到全国解放。
二号楼几乎与三号楼同时建造,建于1932至1933年之间,是曾外祖父王尧臣一支的“后方基地”。王尧臣与弟弟王禹卿一样,也是一辈子办企业,常年在上海拼搏,只能长住上海,只有逢年过节或有要事处理时才回无锡住几天。抗战前,家眷多数都在无锡。曾外祖父做事为人一向低调,房子也造得简约些,所以二号楼较之三号楼规模上大概只占一半,感觉好像是三号楼的副楼,但是楼内住的人却不少,孩子多,整天非常热闹。
曾外祖父有庞大的家眷队伍,后代远远多过胞弟王禹卿。他与原配夫人查氏生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小女儿早夭),即女儿王秀芬(即我的祖母),儿子王启周、王乐水、王云程(后来继室陆氏夫人又生了两儿四女)。大儿子王启周英年早逝,大儿媳韩钟秀始终没有改嫁,带着女儿王世桢一直住在王家。婆婆查氏去世后,大儿媳参与料理一些大家族的事务,包括悉心关照王家在无锡的一些穷亲戚,在亲属中享有很高的威信。二儿子王乐水、张敏时夫妇也住在二号楼里,他们有七个孩子:王映柳、王见南、王珊南、王哲民、王迪民、王晓民、王浩民……他们常年住在无锡,因为王乐水要打理王家在无锡的一家企业:赓裕布厂。旧时大家庭,孩子越多佣人就越多,加上奶妈、厨师、花匠、车夫等,最兴旺的时候,楼内住了三四十口人。三儿子王云程很早就去了上海,因其聪颖过人,老爷子有心重点培养,小学一毕业就被送到苏州和上海,大学没毕业就赴美国留学,回国后在上海成家立业,先是跟父母一起住在庙弄,后来在愚园路另建豪宅,那是后话。
曾外祖父的家眷队伍不断扩大的同时,他的钱袋也在逐日膨胀,渐渐觉得二号楼的面积不敷使用了,于是决定再造一楼。这回也要造三层大楼,1936年开始动工,1937年春天建成,这就是王家后代们所说的“新洋楼”,即现在的一号楼。按照现在研究无锡老洋房的专家们的说法,“新洋楼”是栋美国式的大花园洋房,钢筋水泥、高敞气派、用料考究,在无锡城中一时占尽风光,引来无数达官贵人羡慕的目光。可惜,王家人在这栋楼中住的时间也不长,1937年春天刚刚造好,搬进去仅仅住了三个月,抗战爆发了。那时曾外祖父的原配查氏夫人已经去世,王启周的夫人韩钟秀带着10岁的女儿;王乐水、张敏时夫妇带着五个孩子(第六个孩子还在妈妈肚子里),加上奶妈、女佣人一大群人,带着大包小包,急急踏上了逃难之路。
他们先是避到太湖边青祁村王家的乡下老宅,那里有祖上留下的一家中药铺和一所小学(培本小学),他们就住在中药铺后面的房间里。看看时局还不行,日本人在城里城外狂轰滥炸,先是炸毁了戚墅堰发电厂,致使无锡城夜间一片黑暗,继而轰炸城内所有重要的工厂企业,荣家的茂新面粉厂、唐家的庆丰纱厂顷刻间变成瓦砾……只好继续再逃,先后到了溧阳和芜湖,又从芜湖乘船到武汉,再从武汉乘飞机到香港。在香港住了一段时间,王乐水夫人张敏时生下小六王晓民,再乘外国邮轮到上海。这期间他们走走停停,瞻前顾后,整整走了半年,到年底过圣诞节时,总算来到了上海的家——静安寺东庙弄18号。老爷子王尧臣无限欣慰,松了一口气,荒时乱月,总算一家人团聚了。他们的无锡豪宅则沦为日本鬼子的联络处,一号楼有幸早些返还,二号楼直到抗战胜利后方才收回。
1942年,有一天从无锡传来消息,“新洋楼”已经人去楼空,王家人可以趁机搬回去了。曾外祖父立马派大儿媳韩钟秀带女儿王世桢回去“接收”。到了无锡才知道,日本人并没有完全撤离,只是空出来一些房间。那时还是敌伪统治,自己家园进出的全是日本人和陌生人,她们孤儿寡母为安全计,请来一些亲戚同住,一直到全国解放。表姑王世桢于抗战胜利后又回上海读书,考入著名的圣约翰大学,跟她父亲一样关心时事政治,入读政治系。1952年毕业时已是全国院系调整之后,所以她的毕业文凭是华东政法学院颁发的。
一晃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当年在花园里嬉戏玩耍的表姑王世桢、王映柳等小姐妹,转眼成了两鬓飘白的老奶奶了。她们非常怀念小时候的无锡生活,一聊起她们当年的“老洋房”、“新洋房”,聊起她们的老祖父,眼角堆起的全是温馨和快乐。世桢表姑最喜欢过暑假:“暑假里最开心了,人多呀,王家在上海的小孩子也都来无锡过暑假。除了我们几个,还有陆氏夫人生的几个孩子,她女儿年龄跟我差不多大,只有一个比我大一岁,其余都比我小些,大大小小十几个孩子哄在一起,要多热闹有多热闹。在赓裕布厂管事的一个叔叔待我们很好,常会带我们去蠡园住一阵子,因为蠡园里开有饭店,楼上有客房,有吃有住有玩。有一年刮台风,十二级台风啊,我们一个个趴在楼上的窗口往外看,眼睁睁太湖的水洪涛拍岸,一层层咆哮地涌上岸来,在我们楼前溅起阵阵浪花,轰然如雷鸣……大人们一个个急得要死,我们小孩子只知道好玩,开心得不得了……”
至于我的祖母王秀芬,老爷子也不亏待,尽管有人说曾外祖父重男轻女,但是女儿毕竟是爹娘的“小棉袄”,知道体贴人,何况祖母忠厚老实,贴心贴肉,就更招大人爱怜。所以,在“新洋房”的对面,有一栋中式的二层楼房,那是给女儿准备的,后来就成了祖母的嫁妆。自然,光有房子还不行,最长远的“保险”是为女儿觅一位好夫婿。老爷子动足脑筋,在上海东挑西挑,最后看中了自己厂里的会计、也是无锡同乡、精明能干的青年,也就是我的祖父曹启东。
曹家是又一个绵延千年、名重乡里的故家旧族。据无锡《蓉湖曹氏宗谱》记载,曹家的祖先就是在秦末和萧何一起帮助刘邦起兵反秦,西汉初年的开国大将、在汉文帝朝出任宰相(丞相)的曹参。西汉著名史学家、传记文学的鼻祖司马迁在他的《史记》中写的《曹相国世家》一文,记载的就是曹家老祖宗曹参及他的后代的故事。文中详细列举了曹参的战功——总共打下两个诸侯国,一百二十个县,俘获诸侯王二人,诸侯国丞相三人,将侯、御史各一人。除了攻城野战、屡建奇功、被封为平阳侯,还写到他在萧何死后继任宰相,“清静无为”、“萧规曹随”治国的事迹。司马迁在《曹相国世家》的最后,不厌其烦地一一讲述了曹参后代的故事——曹参的儿子曹窋在高后时任御史大夫,继承了其父的侯位,二十九年后去世,谥号为静侯;曹窋死后,曹参的孙子曹奇继承了侯位,七年后去世,谥号为简侯;曹奇死后,曹参的曾孙曹时又继承侯位,还迎娶了朝廷的平阳公主而成为驸马,生下儿子曹襄,曹襄就是曹参的玄孙了。曹时这个驸马爷为侯二十三年后去世,谥号为夷侯;曹参的玄孙曹襄又继承了侯位,也迎娶了汉廷的公主,叫卫长公主,成为第二代驸马爷,为侯十六年后去世。曹襄的儿子叫曹宗,为共侯,已是曹参的第五代后人了。后来问题就出在共侯曹宗身上,在征和二年(前91),因受汉武帝太子发动兵变一事的牵连,曹宗获罪,于是封国被废除。由此可知,曹家人在西汉王朝的上半期,高官显达凡一百多年,始终是朝廷的重臣,还当了驸马,直到曹参的第五代因宫廷内讧牵连,才骤然落幕。这恰恰印证了中国一句老话:“君子之泽,五世而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