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蠡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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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战后复兴 各怀各的复兴梦(3)

申新一厂对于他来说,尽管家大业大,似乎还不能使他放开手脚,大展抱负,他似乎更醉心于一种骑士般的快节奏的独立的创业模式,更乐于在王家自家企业的振兴上挥洒心血。他的“实业细胞”跟他的老丈人荣宗敬先生有些相似,对于创办企业有一种天生的、不可阻挡的热情,只要有机会就绝对不会放过。荣毅仁先生谈起他的伯父荣宗敬时曾说:“他一天听不见机器响就不舒服,一天看不见纱锭就不舒服,按他的理想,在六十岁时要有六十万纱锭,七十岁时要有七十万纱锭,八十岁时要有八十万纱锭……”

王云程何曾不是这样?他一生创办过十几个企业,不仅数量比他父亲和伯父要多,而且门类也多,除了毛纺厂和棉纺厂,还办过内衣厂、纸箱厂、奶制品厂、冰激凌厂、医用松紧带厂、兴业实业公司,他甚至还想办一个养鸡场,养鸡烧鸡炸鸡,进而办一个专门吃鸡的连锁快餐店!他能想象得出,也能描绘得出,大人孩子们在他的餐馆里一手鸡翅、一手鸡腿、满嘴流油的幸福感觉……如果能得天时地利之助的话,他大概是中国又一个企业大王。

抗战胜利时他年仅35岁,正是年富力强、豪情万丈、可以做大事的时候。除了寅丰毛纺厂的发还和恢复生产,他抓住一个适当的机会,挥手又是一道大手笔,在被日本人炸毁的申新八厂的废墟上(长宁路1940号),建起了一家新的棉纺厂——启新纱厂。

这个纱厂是王云程与程年彭于1946年投资旧法币60亿元合伙创办的(其中5亿租地建厂,55亿订购进口机器设备)【注:上海档案馆,《启新纱厂基本情况》。】。合伙人程年彭是毛纺行业的老法师,原任章华毛纺厂的经理,还是上海绒线整条同业公会的理事长、上海和新纱厂常务董事、中国百货联合营业公司董事。他与在上海的德国人混得很熟,因为章华毛纺厂与德商礼和洋行有很多业务上的联系,他尤其跟该洋行的买办和出纳(中国人)是哥儿们,可以通过这条路子向德国人借钱买机器设备。抗战快要胜利时,大概德国人眼看大势所趋,在中国没有发展的希望了,与其坐等被没收,还不如把钱借给私人。所以启新纱厂买机器设备的55亿元,就是这么来的,王云程与程年彭对半。筹资,看来是程年彭的功劳。但是租地、建厂、招工、生产,王云程是行家。后来关于启新纱厂的调查资料说明,程年彭自1946年建厂到他1949年去香港,总共到厂里只来过一次,可知工厂的日常管理和经营主要靠王云程,他自兼经理,又把寅丰毛纺厂的厂长唐孟雄拉过来兼任启新纱厂的厂长。这大概是两位合伙人的基本分工。

启新纱厂拥有进口立脱式全套棉纺机3.6万纱锭,工人1220名,分属清花、并条、粗纱、细纱、整理等车间,厂房面积达133673平方尺。管理层,在经理室下面又分事务部、原动部、栈房和厨房等。机器设备于1946年秋天运抵上海,年底试车成功,于1947年1月正式开工。开头几年生产很正常,生意很红火,生产的40支吉象牌棉纱与申新厂出产的42支蓝凤牌纱质量不相上下,20支吉象牌面纱市场上更是供不应求。厂里的总工程师赵养真先生曾这样形容那时的情况:“1947年1月开车以后,车间情形甚佳,秩序井然,职以为不难达到最高峰之产量……我厂物料不如兆丰纱厂,设备也不如兆丰纱厂,但罗拉转速,我厂在民营纱厂中居第二位。”

当时的市场行情非常火爆,抗战胜利后的1945年下半年至1947年,各方各地对棉纱的需求甚殷,现纱南运香港、澳门、广州等地销售,还可以套购外汇和黄金,利润很大,经济学家们称之是“纺织行业的黄金岁月”。不仅是启新纱厂,所有的纺织厂只要机器能转就都能盈利,荣家的申新各厂获利更巨。尽管国民政府总是在设法“与民争利”,出台各种政策来限价和运销管制,同时严禁把战略物资运到解放区去,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只要有了资金、设备、市场和劳动力,纱厂老板们总有办法赚钱。丰厚的利润,真是皆大欢喜,以至于启新纱厂开办不到两年,王云程就用该厂的利润买下了太原路、永嘉路路口的一座大花园洋房。自然,当时赚了钱买大花园洋房的绝不是王云程一人,荣鸿元买淮海中路乌鲁木齐路拐角的大花园洋房(现美国驻沪总领事馆)、荣鸿三买淮海中路上海图书馆隔壁的大花园洋房(现日本驻沪总领事官邸)、唐星海买淮海中路现为法国驻沪总领事官邸的大花园洋房,都是在这段时间。从当时买豪宅的魄力来看,王云程与荣鸿元、荣鸿三、唐星海已差不多了。

王云程办这个厂子非常投入,亲自打理,从员工的角度出发,很多细节考虑得很周到,不仅贯彻了他的经营理念,还反映了他那带西方民主色彩的人文理念。厂里不仅有职员宿舍、工人宿舍、职工食堂,还有洗衣房、理发室、医务室、炉子间、篮球场、自行车棚。根据纱厂女工多、家务重的特点,还办起了托儿所。托儿所占地2400平方尺,有工作人员21人,除了所长还有保育员15人、营养员2人、清洁工3人。理发室工作人员有3人,其中理发老司务1人,理发下手2人。职工食堂工作人员23人,其中烧菜上手1人、烧菜二手2人、烧菜6人、烧饭4人、下灶6人、什务4人(清理饭间和浴室)、伙食记账1人。职工宿舍还分老宿舍和新宿舍,老宿舍9112平方尺,新宿舍5548平方尺,另外还有单身宿舍若干。尤其难能的是,启新纱厂还有支篮球队,队长蒋家俊,他们聘请厂长唐孟雄当名誉领队【注:上海档案馆,《启新纱厂历史沿革》。】。这样的工作环境,实际上与新中国成立后五六十年代的国营纱厂差不多了。自然,打球占用的时间多了,多少会影响些生产,招致总工程师赵养真的不满,曾不惜笔墨向经理大人告状……

但是渐渐地,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接连发生了。

1947年6、7月间,突然发生了几天工人罢工事件。调查下来,并不是中共地下党组织的工人罢工,也不是工人们自愿组织的罢工,因为启新纱厂的女工队伍主力都是从申新纱厂出来的,不仅技术熟练,而且上下人头都熟悉,而是一个工头与几个机工因一笔“排车费”分配不均而蓄意挑唆酿成的。他们封住厂门,阻止女工们进厂上工,女工们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好回去。王云程不得已叫来警察干预,事情总算一周后就平息了,生产并无大碍。

关于“排车费”的分配不公,直接分管此事的厂长唐孟雄应当是有责任的,因此王云程事后并没有解雇煽动罢工的人,但是这件事情留下了很大的后遗症。那些煽动罢工的人能量很大,很快在厂里成立了产业工会(1947年7月12日),理事长叫张仲鸣。他们找了一个大后台,即杜月笙的门生陆京士,这个工会就成为陆京士组织的上海市工人福利委员会的下属单位。这下他们腰杆子硬了,敢于一本正经地跟厂长叫板了。他们要开成立大会,没钱,就管厂长借800万元;他们要定制徽章和证件,没钱,又向厂长借,他们要办公室、会议室和专职人员编制,还要求厂方从工人的工资中代扣工会会费和办会员证所需的照相费。从当时留下的文件看,工会好像是老板,诸项要求口气甚为嚣张,而唐孟雄厂长接受了上次罢工的教训,每道批复均显得非常谨小慎微,生怕得罪了他们,能答应的尽可能答应,不便答应的就非常客气地解释一下。

这帮家伙还真不能小视他们。工会成立刚两个月,他们又找到了更大的后台——国民党上海市特别第四区党部,他们一帮骨干分子摇身一变,都成了国民党党员,并以他们为主组成了国民党沪西特别第四区党部第五区分部,不少人还成了执行委员,其中有张仲鸣、陈文杰、张宝根、王育箫等。他们在厂里还抱团结伙,有“二十三兄弟”之称,老大是戴松宝,名誉老大是张仲鸣。

王云程不愿意得罪杜月笙与陆京士,何况杜月笙在抗战中还帮过荣家的忙,更不愿意得罪国民党的任何党部,于是只好跟这帮子地痞流氓取得妥协,要办公室给办公室,要会议室给会议室,要借钱给钱,要打球就去打球,要跳舞就去跳舞,只要你们不煽动工人罢工就行。1948年下半年,这个产业工会已经常常在厂里张贴布告号令天下了。

可是到了解放后这些人就倒霉了。现在从上海公安局的有关资料上获知,陆京士组织的“上海市工人福利委员会”是一个特务组织,原名是“上海市工运党团指导委员会”,成立于1946年2月,背景是当时上海社会局的局长吴开先,主任是陆京士,主要任务是控制全市的工会组织,收集工运情报。这个委员会还下设一个“护工总队”,陆京士兼任总队长,下属19个大队,一个直属交通大队和一个直属中队,总数达9000余人,短枪数千支,遍布各个工厂和产业组织。1951年1月市军管会颁布的《对反动党团特务人员实施登记办法》中,这个“工人福利委员会”的各级干部及护工总队分队长以上的人员,都属于被登记的范围。启新纱厂在运动中被查出的国民党党员竟有49人,其中一人被枪毙、12人被捕,其余的不是被发配外地劳动改造就是被管制,被作为反革命分子处理的达22人。

厂里清除了这些无事生非的歹徒,王云程应当是高兴的。他于1949年3月去了香港,临行请朱立德全权代理他的经理职位,要求厂长、经理和总工程师经常汇报情况,他在香港遥控指挥。从1949年5月上海解放到1955年9月公私合营数年间,所有的统计数据都表明,生产情况是良好的,产量和产值都在不断上升,厂里的固定资产也在不断上升。孰料不久,一件更大的事情发生了——启新纱厂被法院宣布为敌产,公私合营变成国营的了!

事情出在朱立德身上。朱立德也是无锡人,妻子叫荣咏佩,是荣家的远亲。朱立德尽管纺织业务不太懂,管理人头还是有办法的。但是在“五反”运动中资方代理人都是被批斗和揭发的,都要接受工人的监督和改造,他被斗得吃不消了,居然以“检举立功”获得过关。而他这一“检举”,事情就闹大了。据他说,启新纱厂当初开办时向国外订购的机器设备,是向德国人借来的钱,而德国人二战中战败走人,这些钱是可以不还的,因此说,这个厂是老板们用德国人的钱办起来的,应当属于敌产。这一下不得了,朱立德真的立功了。【注:上海档案馆,《启新纱厂五反运动总结报告》。】

最后,由上海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判决书文号为1954年市刑字第九六三号),启新纱厂为敌产,收归国有。所以,这个工厂自1955年9月公私合营还不到一年,就于1956年7月收归国有,成为国营启新纱厂,1958年5月又与申新一厂等纱厂一起,合并为国营上海第二十一棉纺织厂。王云程人在香港,眼看着他的一棵摇钱树,突然间就蒸发了。他那在岳阳路、永嘉路路口的大花园洋房,当初是以启新纱厂的名义买下的,这回也被“顺藤摸瓜”地成为国产。

其实朱立德并不是办厂的当事人,初创时期的很多情况他并不了解。从现在看到的资料看,最初的合伙人并不是二人,而是四人,另外两人很可能就是德国礼和洋行的买办和出纳。至于后来为什么只剩下王云程和程年彭两人了呢?很可能是他们两人买下了另外两人的股份,就变成了两人合伙,两个人当老板,当初那租地建厂的五亿元也是王云程与程年彭出的钱。况且,朱立德有什么证据说,他们借来的钱没有还呢?有什么理由说,德国商人的钱就是敌产呢?这些问题当初都没有人去深究,看来跟很多历史谜团一样,现在也只能是永远的谜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