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蠡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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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隐蔽战线 暗度陈仓巧周旋(1)

“真人不露相”

王家是个出能人的地方,除了上述王尧臣、王禹卿、王启周、王云程以外,王尧臣的女婿也就是我的祖父曹启东(1900—1983),也是王家不可多得的能人之一。祖父在福新面粉公司服务了一辈子,擅长企业管理、财会和营销,历经北洋时期、北伐时期、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三反五反、公私合营、整风反右、十年浩劫、改革开放,在许多重要关头发挥了关键作用,是曾外祖父王尧臣及胞弟王禹卿业务上最重要的臂膀。

祖父也是无锡人,出生于书香门第。远祖从安徽迁来无锡,祖上在晚清时代读书做官,当过官职不太高的地方官。曾祖父曹逸臣曾在南京民国政府教育部任职,当过江苏省教育局局长,还是一名颇具民主意识和贫民意识的地方绅士,从官场上下来后,没去经商或享清福,却在自家大宅院里办学校,自任校长,亲自实践义务教育和平民教育的理想。这些对于祖父曹启东、曹朗西兄弟,无疑是最直接的民主思想熏陶和道德教育。

曹家大院在无锡南门跨塘桥(抗战中被日本人炸掉一半,现存另一半,只是面目全非),是祖上留下的一座规模不小的三进大宅院,宅后还有一片园林。民国年间的文官收入是很有限的,曾祖父曹逸臣回家后搞义务教育和平民教育,家境就更不宽裕了,据说只能靠乡下的一点地维持生活。祖父是曹家长子,幼承庭训,8岁时进无锡俟实学堂读书,12岁到上海,在无锡旅沪公学读书。按说,他可以选择读书做官之路,进上海的洋学堂读书,然后出洋留学,在民国重视留学生的社会环境里,是很多有志青年的首选之路。可是他选择了另一条路——学生意、经商,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弟弟曹朗西(留学日本)。按照传统大家族的惯例,长子须承挑家庭重担,于是他16岁中学未毕业就去了苏州,在一家莘生钱庄当学徒,1919年经亲戚张云樵(张祥丰蜜饯号经理)介绍来到上海,进福新面粉七厂当会计助理。

谁知此一脚踏进面粉行就是一辈子。因为他各方面实在太优秀了,无论是学识、才干、智商、待人、处世……甚至长相也眉清目秀、英姿勃勃的,到厂四年后就升为福新面粉总公司的会计兼营业部主任,于是被担任面粉七厂厂长的曾外祖父王尧臣看中、抓住不放,不久就成了王家女婿。他一辈子在面粉行里摸爬滚打,从一个会计助理,步步高升,先后当上福新面粉公司营业部市场售货员兼会计、福新面粉三厂经理、福新面粉公司营业部主任、上海粉麦联营处经理,在1949年王禹卿离沪去香港后,他成了福新面粉公司的全权负责人,解放后任福新面粉厂副经理……这样的履历,足以说明他的资质,是一个面粉行业的老法师、王家在沪企业后期的掌门人、久经商场的不倒翁。人们因此也很容易把他看成一个不问政治、满脑子生意经的海派老滑头。

其实不然,世上万事都有特例。祖父是个很有政治头脑,而且很有道义感的人。他一向关注时事政治,每天看书看报,一贯同情和支持革命,思路比谁都清楚。如今他的侄女和外甥都八十开外了,一谈起这位老娘舅,首先的印象不是经济而是政治,说他政治敏感性特别强——他会在1937年“八一三”开战前夕,打电话叫妹妹曹云青一家星夜从无锡赶来上海,关照她们什么都不要带,只要人出来就好;他会在抗战胜利之后,悄悄往香港的一家银行存入1万元美金,在1949年到来前夕,安排两个尚在读中学的儿子,经香港和台湾赴美国留学,如今他们都是美国高科技领域的优秀人才;解放战争时期,国共两党都急需粮食储备,而且不约而同地找到祖父这个面粉界的实力派,他竟然会在自己家中,外面客厅接待国民党的客人,里面房间安排着共产党的朋友,他一个人两头周旋,两头的事都不耽误,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且有条不紊,像没事儿似的。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些过程中伤了多少脑筋、费了多少周折、担了多少风险。一旦工厂里劳资矛盾剑拔弩张之时,他会想出种种办法在其中调和、斡旋,他的主意和办法往往能起到中和作用,因为他太了解厂里情况了,双方的要求,各自的心理,承受的底线,问题的症结,他心里清清楚楚一本账,为此,他还曾被吴国桢请到办公室,咨询解决工厂里工潮的办法。十年浩劫中,造反派闯进他家翻箱倒柜,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任何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证据,该上交的上交,该处理的东西他早就处理掉了;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所有副食品都要凭票供应的时候,他却能源源不断收到来自大洋彼岸儿子们的汇款和营养品……

他其实早年就是一个思想进步、同情贫苦大众的有志青年,只是一直做得非常幕后和低调。他明白政治不是小老百姓闹着玩的,不是商人们花几个钱就能搞定的,只能是“该出手时才出手”,所以对于政治,他既关心又不敢恭维,始终保持了适当的姿态和距离。他凡事能够权衡利弊,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做到万事心中有数,不偏不倚,所以能应付商海及政海无数复杂的局面,大有“真人不露相”的大智慧。不过他一向不愿出头露面,更不愿在人前表功,做事喜欢“单线联系”的作风,使得他那颗忧国忧民之心就常常被人们忽略。

隐蔽战线的幕后功臣

祖父1924年就参加了由其妻弟王启周组织的进步青年团体——锡社,在“五卅”运动中积极参加进步集会和捐款,号召各界人士救济受困的学生和参加罢工的工人,与该社的陆定一、秦邦宪等都有交往。其胞弟曹朗西在他的影响下也加入了锡社。他同情中国共产党,长期以来一直暗中支持革命工作,在白色恐怖笼罩的极其危险的情况下,曾巧妙地避过国民政府的封锁,秘密向解放区运送面粉,还多次利用自己在商界的有利地位掩护中共地下党员、投资中共地下党组织办的钱庄和印书馆,做了很多有益于革命的工作。【注:《普陀区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0年。】

祖父的周围活动着很多中共地下党员。除了锡社中的陆定一、秦邦宪等人,他的三个表妹(他三姨妈的女儿)陈云霞、陈锦霞、陈丽霞也都是中共地下党员。陈家是无锡的殷实人家,在无锡北大街开有时和绸缎庄。三个小姐在中学读书时就与中共地下党组织建立了联系,常常参加进步人士的集会,有时开会就在她们外婆家曹家大宅院里召开,因曹家房子大,三进大宅后面还有一个花园,便于隐蔽。有时党组织需要钱了,她们就回家向父母亲要;需要布匹了,就到自家的绸缎庄里去拿,拿来交给党组织。祖父从小与三个表妹玩在一起,到上海后也与之保持了长期的密切关系。在艰苦的革命斗争中,三个表妹先后都建立了革命家庭,丈夫都是出色的共产党人。

陈锦霞的丈夫林枫(1906—1963),原名宋书常,江苏溧阳人,是1927年就加入共产党的老革命,曾在上海中共党群工作委员会中负责工运工作,在工厂、企业中发展党员、积蓄革命力量;抗战中曾任宁沪常特委书记、江南特委书记、苏锡杭城工委书记;抗战胜利后任中共上海分局外县工作委员会副书记、书记,频繁往返于上海、杭州、四明山之间,发动群众组建游击队,跟敌人打游击战;新中国成立后任杭州市委书记、浙江省政法委书记兼高等法院院长、浙江省政协副书记等职。他与陈锦霞相识并结婚颇具戏剧性,完全是革命工作的关系。当初陈锦霞是一家纺织厂的女工,由于地下党隐蔽工作的需要,组织上请她与林枫扮成假夫妻。在林枫的影响下,陈锦霞逐渐成为地下党的电报员和交通员,共同的革命信念和斗争经历使他们从假夫妻转变成真夫妻。林枫的弟弟王尧山(原名宋书模)也是老革命,长期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文革”后出任上海市委纪律检查委员会书记。

陈云霞的丈夫陈其襄(1914—1996),浙江永嘉人,是1937年入党的老党员。他早年考进邹韬奋先生创办的生活书店当练习生,后来长期在生活书店任职,曾任上海《生活周刊》社发行主任、上海生活书店总店发行主任、经理,抗战中奔波在大后方,辗转各地,设立分店,做了大量艰苦的革命工作。他是邹韬奋先邹韬奋先生生最信任的同事和战友之一,也是邹韬奋先生临终时守护在他身边的少数几个同志之一。1942年,他们夫妇受重庆生活书店总管理处的委派,在上海负责掩护并管理上海地区的生活书店(那时对外挂牌是“兄弟图书公司”),同时为筹措革命活动经费,开设了一个地下商业机构“正泰商行”,陈其襄任经理(化名陈昌瑞),张锡荣任副经理(化名张全富)。这个“正泰商行”设在法租界拉斐德路东升里1号(现复兴中路407弄1号),投资者正是陈云霞的大表哥,我的祖父曹启东。这期间,他们夫妇还冒着生命危险,费尽千辛万苦,具体安排了邹韬奋先生在沪的生活和治病的全过程,直至韬奋先生逝世。【注:《邹韬奋:大众文化先驱》,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

1942年10月,韬奋先生秘密回到上海,当时他已患有严重耳疾,耳朵经常流脓、红肿、疼痛,想在上海检查并治疗。他首先找到了陈其襄,当天就在“正泰商行”里住了一夜。但是商行里人多事杂,容易走漏风声。考虑到上海正处于极端恐怖时期,马路上经常发生进步人士被捕或遭暗杀的事件,陈其襄就把韬奋先生转移到他叔叔家里住。陈其襄的叔叔住在一个设有济公佛坛的楼房里,生活书店的一些进步书刊和纸型有时来不及转移出去,就经常藏在这个济公佛坛的下面。陈其襄的叔叔是个工人,是《生活》周刊的读者,有朴素的爱国心,他的儿子也在生活书店工作,都比较可靠。但是住房实在太挤了,几天后,陈其襄又将韬奋先生转移到德和企业公司的楼上(陈其襄也是该公司的经理),并请原先《生活》周刊的医药顾问曾耀仲医生为他治疗。

经过几位著名专家的会诊,韬奋先生的耳疾最后被确诊为癌症,不得不住进中国红十字第一医院进行手术,这时韬奋先生的夫人沈粹缜女士还在内地,陈其襄就以他的商业身份出面作担保,并与妻子陈云霞及韬奋先生的妹妹邹恩俊一起到医院照料。不幸的是,手术并未治好韬奋先生的病,癌细胞逐步转移到脑部,周期性剧烈的头痛令韬奋先生疼痛难忍,发作起来常在地板上翻滚。为了减轻他的痛苦,医生决定给他注射杜冷丁。可是时间长了,效果越来越差,原先打一针可以维持两天,后来只能维持一天,后来一天就需要打好几针,韬奋先生最后的日子实际是靠注射杜冷丁艰难度日。

1943年9月,韬奋先生在红十字医院已住了半年多了,日军谍报机关已经知道他在上海治病,并几次三番地传讯医生。为了避免敌伪的迫害,陈其襄不得不一再安排韬奋先生转移,最后转移到新闸路上的沁园村(新闸路1124弄22号),这是生活书店金华分店一个同事的哥哥的家。韬奋先生曾多次动情地对陈其襄说:“我知道,您这样关心照顾我,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也不是出于同在生活书店工作的上下级关系,而是世界上最珍贵的革命同志间的情谊。”【注:《邹韬奋:大众文化先驱》,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

离开了医院住进沁园村,安全问题解决了,但是每天数次的打针成了大问题。这时,陈云霞主动承担了一些护理工作,并请来她那同情革命的表姐林砚云,每天来给韬奋先生打针,因林砚云略懂些医道,后来沈粹缜也跟她学会了打针。林砚云久仰邹韬奋先生大名,毫不犹豫地投入这场秘密工作,想方设法避开国民党特务的耳目,冒着危险为邹韬奋安排生活、送医送药,并叫自己十几岁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堂姑曹月琴帮助送信、送饭、传口信,给韬奋夫妇很大帮助和安慰,直至邹韬奋先生病逝。从那时起,林砚云、曹月琴母女与邹韬奋的夫人沈粹缜成了患难与共的好朋友,建立了长期的友谊,直至她们生命的最后。

这位林砚云女士也是祖父的表妹,同时也是他的弟媳妇。祖父的母亲是三姐妹,他母亲是老大,嫁到曹家;二妹嫁给陈家,即陈锦霞、陈云霞、陈丽霞的母亲;还有一个三妹嫁给林家,就是林砚云的母亲。后来林砚云又嫁给祖父的弟弟曹朗西,表兄妹就成了夫妻,所以林砚云既是祖父的表妹、弟媳妇,也是陈云霞的表姐。邹韬奋先生在沁园村住了一个多月,不幸的是,病情还在继续恶化,杜冷丁一天要打五六次之多。在韬奋先生最后的日子里,陈其襄、陈云霞、林砚云一直与沈粹缜女士陪伴在他身边,给了他巨大的安慰和帮助,直至他停止呼吸。

陈其襄解放后历任上海军事管制委员会贸易总公司副总经理、中国花纱布总公司经理、商业部局长、对外贸易部纺织品进出口总公司总经理、中国工商经济开发公司副董事长、全国工商联第五届执委。陈云霞在家里家外都是丈夫的助手,也长期在生活书店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