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要说老爷子对大儿子王建民一点都不关心,那也不是,可是那关爱的方式在那个特定的时间很尴尬。有一年,王建民正在服役(按照美国宪法规定,每个成年男子都必须服役两年),老爷子带着两个小儿子周游世界,正好来到美国。他们见面了,看到大儿子正在辛辛苦苦地服役,而两个小儿子在吃喝玩乐,老爷子动了恻隐之心,决定给大儿子一个补偿。怎么补偿呢?他很大方,买了一部凯迪拉克轿车送给王建民,儿子自然感激不尽。可是王建民正在军中服役啊,一部高级轿车突然开进军营里,一下子引起战友们大哗,连他们的顶头上司都没有这么高级的轿车,一个小兵辣子开这么高级的车子进军营,成何体统?太扎眼了!于是王建民只好把车停到市中心的一个停车场去,但是问题又来了,每月的停车费就要45美元,而他这个小兵的薪水每月只有90美元,加上那车子的车窗有问题,一修就要花掉10美元……好了,老爸等于送给他一个花钱的机器了,名称好听,但是光花钱,没有用啊!他终于消受不起了,还是还给老爸老妈了事。
一晃九年过去了,直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王云程的生意实在是膨胀得一个人忙不过来了,而其他两个儿子(姚氏夫人所生)或许不愿意,或许也不善于帮他忙的时候,才想到了这个远在天边的大儿子。于是,这位生性倔强的老爷子第一次放下无比高傲的身段,亲自飞到美国看望大儿子一家,请儿子“出山”帮老爷子一把。这时,王建民、露西夫妇的女儿已经两岁半了。王云程情不自禁地抱起了小孙女,难得地流露出舐犊之情。他太喜欢女孩了,他自己没有女孩,他唯一的女孩在襁褓中就夭折了。自然,他也是第一次看见儿媳露西。直到这时,眼看这个小家庭如此幸福温馨的生活,老爷子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儿媳是位难得的贤妻良母。
表叔王建民绝对是一个孝顺儿子,父命如山倒。在后来的将近50年的实业生涯中,他始终是父亲最杰出的“二传手”,很多事情都是老爷子在前面出点子、开路,他前去具体部署、落实。也有的时候,老爷子根本收拾不了了,那就由王建民前去收拾,台湾“申一”最后的收局就是这样。从1964年开始,表叔王建民担任台湾申一纺织厂的总经理,逐渐把这个企业办得红红火火,一干就是30年,直到1996年台湾民进党上台,整个台湾局势发生重大变化时才结束。
80年代中期,老死不相往来的老亲家吴昆生先生逝世了。这对三舅公来说,又是一个晴天霹雳。但是此时他已经比过去大为冷静了——人都过去了,恩怨还留着干什么呢?这回老爷子亲自去参加了老亲家的追悼会,令所有到场的人又大大感慨了一番。
台湾的冰激凌之父
50年代中期,一个偶然的机会,三舅公得知在台湾的美国第七舰队的美国大兵,都吃从美国进口的牛奶和冰激凌,台湾还没有自己的现代制奶企业,这个行当是空白。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和商机。为此,他专程飞往美国做可行性调研,最后做出一个大胆的“跨界”投资的决定,与美国一家最大的冰激凌公司Foremost Dairy公司合伙,股资一家一半,在台湾成立福乐奶品有限公司。于是从1958年开始,美国大兵不需要吃进口货,可以享用台湾自产的奶制品了,于公于私,皆大欢喜。他这“不务正业”、出奇制胜的一招,使纺织界朋友们目瞪口呆,眼睁睁看他从一个纱厂老板变成了台湾的冰激凌之父,书写了台湾这一行业的创世纪。
自然,这宗生意是专门针对美国大兵的,属于“特供”,设备和技术完全从美国进口,产品的质量要求很高,价格也高,一般市场上买不到的。但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种状况维持了14年,这是“福乐”的第一阶段。14年后的1972年,在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的破冰之旅后,按照中美之间的协议,美国与台湾的亲密关系结束了,美国第七舰队必须撤走,这种“特供”也就不存在了。但是福乐公司还是要办下去的,福乐公司是不需要撤走的,这对福乐公司不仅不是坏事,反而是个产品销路的大解放,从此可以走向民间市场,走向老百姓了。所以,在台湾1972年以后出生的孩子,几乎无人不知“福乐”牌冰激凌,无人不喝“福乐”牌牛奶,他们简直是跟随“福乐”一起成长的。
1996年,台湾民进党上台,绿军、蓝军像是杀红了眼,整天在广场上呐喊、对峙。眼看台湾局势要大乱,三舅公没耐心看下去了,办了50年的“申一”和红红火火的“福乐”统统结束。
从1972年到1996年这24年,是“福乐”的第二阶段。
但是“福乐”并没有真的就此结束,而是变换了身段移师北上,在内地改革开放的新形势下,打回老家去,回到大上海了——在上海浦东开发区的金桥镇,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传奇,即第三阶段的创业。但是产品名称换掉了,不再叫“福乐”,而叫“圣麦乐”。
父子两人精彩地穿梭世界
三舅公王云程那天生不知休止的创业精神,使他不会满足在香港和台湾的投资成果,他几乎每天都处于开拓、前进的亢奋中,他必须马不停蹄地谋划、拓展新的海外业务,他的日程表总是下一步、下一步……下一个企业、下一个企业……
20世纪50年代、60年代、70年代,他打“飞的”每年不知多少次地穿行世界。
1951年,一个在阿根廷的朋友写信给他,建议他去那里办纺织厂,说是在那里肯定能赚钱。阿根廷是南美的一个大国,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被誉为“南半球的巴黎”,想必市场应当是很活跃的。他前去拜访了阿根廷的内政部长,说明来意,希望得到政府的支持。这位内政部长对他这位远道而来的香港老板表示欢迎,并建议他到工业银行去贷款。三舅公向这家银行贷款40万美金后,纺织厂就办起来了,地点在圣尼克拉斯,离首都不远,交通也方便。三舅公派去了一个经理和16名管理人员,在当地雇佣了200多名工人。开业典礼时,王云程在首都举行了隆重的开业酒会,阿根廷政府也派官员出席,来宾中有知名华侨和银行家、实业家,气氛非常热烈,因为这是中国人在阿根廷开设的唯一一家工厂。
这家工厂最初的四五年,发展势头很好,生产节节上升,王家的钱袋因此又厚了很多。但是后来这个国家局势越发动荡,给生产和经营带来不可避免的损失。到了第十个年头,阿根廷国内政变不断,换总统简直像是换衬衫一样。每次政变,局势紧张不说,金融也乱了,连标准汇率也没有了。再加上工会的势力太大,工厂里大小事情都需经过工会,稍有风吹草动就要罢工,甚至水箱里淹死一只老鼠也要举行罢工。他每两周就要飞过去“灭火”,久而久之就有想法了,他无奈地说:“工会成了我的老板了。”忍无可忍,该放手时就放手,于是将这个经营了十年的纱厂卖给了当地一家大公司了事。
在阿根廷的十年经营,尽管矛盾很多,毕竟获利不少。三舅公曾很富有诗意地说:“我对阿根廷还是很留恋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五月广场的玫瑰宫,教堂墙壁上常年不息的阿根廷火焰,在我眼前常常浮现。”【注:《海派耀香江·纺织奇才王云程》,张英,香港。】
他在菲律宾也倾注了足够的热情,先后办了三家工厂。那里人工非常便宜,可以雇到好几千工人。马尼拉纺织业的兴起,有着他一份功劳。但是那里的社会环境太糟糕,办事没有章法,样样都要走后门,贿赂成风,标准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他是善打攻坚战的硬汉,但是经受不起拖泥带水小动作的折磨,于是又是儿子王建民出来接盘。他们夫妇在菲律宾住了7年,练就了一身对付无赖机关的好功夫。
60年代,三舅公又去加拿大开拓,开设了一家生产高级针织制品的针织厂,和生产Wrangler牛仔裤及London Fog外衣的福星制衣公司。在北美,类似这样的高级制衣公司只有三家,王云程就是其中之一。这家公司一年能做2000万美元的生意,事业相当红火。照样是父亲搭好框架,让儿子王建民去管理。
另外,他们的事业还拓展到越南和非洲的毛里求斯,个中传奇,不一而足。
王禹卿在香港的最后岁月
1948年底,王禹卿夫妇也到了香港。此时王禹卿的夫人是侯铭仙女士,是抗战胜利后在上海迎娶的。那时,王禹卿已在十里洋场面粉行当里拼搏了半个世纪,事业上可以说已功成名就,但在家庭和亲情上却失去了很多,他的原配夫人陈氏和二房太太顾氏都相继去世。就在他情绪最低落的时候,侯铭仙女士走进了他的生活。侯铭仙女士曾经是他生意场上的得力助手,两人的结合称得上是志同道合。1946年4月24日,他们在静安寺的百乐门喜结良缘,所有的至亲好友都到场祝贺,场面盛大,热闹非凡,也是上海滩当时的一大新闻。
婚后,王禹卿和侯铭仙在上海置办了许多不动产,其中有房产也有地产,原来打算过几年安定的生活,因为他们觉得不动产可以留给子孙后代,而企业如果没有人继承的话就完了。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战后还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就传来了意想不到的消息,他们只得离开自己辛辛苦苦三十多年相依为命的工厂,离开了故乡故土,来到香港。
初到香港,万事都难,一切似乎倒退了几十年,都得另起炉灶,从头做起。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陌生的语言,一切都是陌生的,但却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去回顾往事。每当他想起过去种种难以忘怀的旧事,尤其是那些疑似无路,又突然柳暗花明的种种情节,他感觉冥冥之中似有一位神在帮他,使他总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但他却不认识这位神。究竟是谁在帮他呢?后来,在他孙子的带领下,他和夫人侯铭仙一起走进了一座天主教堂,从此他们身边多了一样珍贵的东西——《圣经》。
《圣经》上说:人若赚得全世界,但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马太福音16章26节)?当他读到这段经文时,大惊失色,或许是一次人生的彻悟吧,或许是他走向永生道路的开始。他想,自己在上海时每日每夜地忙于事业,忙于经营,从没有时间静下心来思考人到底活着为了什么,人应当怎样活着等问题。在香港,教堂的钟声,使他的心灵步入了一片宁静的田园。当他从接受上帝洗礼的那一刻起,他明白了什么是自己真正需要的,心里顿时充满了喜悦。上帝的安排,让王禹卿在香港有了一个明白的、也是幸福的晚年。
凡事都是有根源的,善心也离不开善根。
王禹卿在上海滩打拼了一辈子,好事也做了一辈子。发迹之后,他除了在家乡建蠡园,办布厂,还办过一个培本学校(这个学校的地基界碑前几年还在,有照片为证),免费送青祁村的穷苦孩子进校读书。他还办过一个医药房,名王仁德堂(有地契为证),专为看不起病的穷人施药,这在青祁村是家喻户晓的。遇到灾荒或是兵灾,他总是带头捐款捐物。1936年,汉口及苏北发大水,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灾情之重,前所未有,他向红十字会捐款2500元,促其速放急赈。1937年,他出资帮助著名儿科专家富文寿创建了上海“难童医院”,就是现在的上海市儿童医院的前身。同年,上海“八一三”沪战打响时,王禹卿立即在南阳路设法筹设第八伤病医院,自己先捐款500元,同时从申新各纱厂募集药布、药棉、被褥等物件,积极投入救助伤兵和难民。第二年,战事已经西移,苏州和无锡相继沦陷,这年正是王禹卿六十岁生日,家人和亲朋好友准备好为他祝寿,多位上海名人和书画家都要来为他拜寿。他鉴于国难当头、流民载道,坚决不肯做寿,一一谢绝,“解衣推食之不遑,奚暇称觞?”入秋后,他在生日到来的前几天,提前一个人到蒲石路的中西疗养院里躲起来,过了生日之后再回家,并将亲友赠送的礼金以及家中节省下来的酒宴之资,全部捐献给慈善机构,用于救济战争中的难民……
1965年4月,王禹卿得知哥哥王尧臣在上海辞世的噩耗,心脏病突发。一个月后即1965年5月,在香港玛丽亚医院医治无效,也撒手归天,享年87岁。他的哥哥王尧臣,享年90岁。老哥俩一前一后,驾鹤西归,相隔仅一个月,冥冥中兄弟俩的情谊深厚实在不可分离。他们从青祁村走出来,奔走一生,创业一生,辛苦一生,辉煌一生。然后,又走到了一起。王禹卿的灵柩被安葬在香港一片面向大海的基督教墓园,在那里他得到了永久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