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巧遇故人
黄毛子三个簇拥着延孝先——他们的主心骨,一路有说有笑,向塔尔巴哈台的哈图山迈进。张梅生瞅了一眼孝先毫无笑意的脸色,说:
“咱三个光棍汉兴得好像去赶集,二五哥心里却还在俊嫂子身上缠绊着哩。娶了婆姨和没娶婆姨就是不一样。”
黄毛子却无所谓地说:
“想也白想。望又望不见,摸又摸不着,对吧?大汉哥。”
“孝先哥,你就一百个放心,有那一群会武功的儿子们护着,宝贝蛋蛋嫂子谁也抢不去。”猴子乜开怀捣了孝先一下道。
“八成是昨夜个叫嫂子缠绊得久了,缠得泉干水尽,到现在还蔫头耷拉的。”张梅生似笑非笑地道。
“对,对,八成?十成。肯定是!”乜开怀和黄毛子一迭声地应和逗弄着。
孝先勉强嗤地笑了,说:
“你们这些松呀,光会嘴上过瘾。”
乜开怀见孝先笑了,自己也乐了。张梅生和黄毛子紧随其后,大青马紧跟不舍。
塔尔巴哈台一带,孝先最为熟悉。从军十几载,七年在此度过,不用问路。一路行来,为了节省开支,弟兄四个餐风宿露,不住店,不下饭馆,饿了,吃块烙饼;渴了,喝口壶里的水。晚上找个避风处,四人背靠背取暖休息,说说笑笑,直到睡了过去。就这样,晓行夜宿,不出一旬,踏入雅尔噶图金矿地面。
一脚踩入金矿,孝先大为惊奇:二十年前,他到过此地数次,荒山野岭,只有零零星星几十人采金,冷冷清清;如今,简直成了热街闹市,人来驮往,鸡鸣狗叫,一排排店铺、饭馆、客店、酒家、木匠铺、铁匠铺、澡堂子,已形成街市的规模,足有万把人在此谋生,沸沸扬扬,热气腾腾。
街头竖一醒目的白布幌子,上书“金矿招工”四个大字,下方署名“刘记”。简易木桌边坐一老者,头戴瓜皮黑色小帽,身着马褂长袍,金丝眼镜向上一扬,注视着孝先一行生面孔,有气无力地打招呼:
“管吃管住,工钱另付,刘记招工,毫不马虎。”
乜开怀让过刘记,赶到吴记询问:
“月工钱开多少?”
“那要看出金多少,总不亏待你的。”回话的是位中年男子。
孝先对此毫不在意,只顾往前走。乜开怀虞发奋急了,跑上来拽住孝先的手,说:
“不愁吃住,能月月挣上现钱就蛮好了,你还往哪儿跑?”
孝先不急于回话,仍旧朝前走。乜开怀几个不明其意,只好跟着走。只见前面的幌子上晃动着“金记”二字。凳子上坐一大汉,脸颊左边有一伤痕,瞅着向前走的孝先一行,目光中含有几分凶狠。
见孝先一行即将擦肩而过时,他才粗声粗气地嚷道:“管住,不管吃,采金归自己。”
黄毛子一听,心花怒放,拦住朝前走的孝先说:“大汉哥,这么好的茬口你还要走!虽不管吃,但采金归己呀。”
孝先说了句:
“你总长不大,世上哪有这等好事!你乐意你去吧。”继续向前走去。
黄毛子又气又急,跺着脚,滞留了会儿,只得和乜开怀尾随大青马而来。
孝先待乜开怀等走近了,只说了声:
“这哈图山南坡,可采金处纵横百里,摊场大得很,不忙于落脚,咱们转一转,看一看,打听了行情,再定,咋样?”
张梅生爽快地说:“听二五哥的。”
乜开怀和虞发奋则心中不快地应付说:
“那就走吧。”
孝先先捡烟火稠密处挨个转悠。那行帮厂家的招牌五花八门:车路沟、马拉水、察汗阿腾、老东工、老南工、西新兴工、东新兴工、新兰州湾。直到老兰州湾处,孝先才顿下来:一是大的厂家已不再出现;二是乜开怀几个已累得颠颠闪闪;三是日薄西山。
孝先推开虚掩的大门,门边有一耳房。这时,随着门开动的吱呀声,走出一位秃顶满月脸的老人,银须抖动着,问:“住店呀还是打工?”
孝先先是一怔,脑子里一闪:好像在哪儿见过。接着恭恭敬敬地回话:
“先住店吧。”
老人和善又热情,朝孝先说:
“看样子也是来采金的。先进来喝口热茶,暖和暖和,我再领你们去。”
孝先几个巴不得如此,进了小屋子,挤坐在炕沿上。老人已生起了御寒的火。生铁炉子上有把黑乎乎的铁皮茶壶,冒着热气。老人拿过来一只茶碗,说:
“就一只碗,你们慢慢喝,我去把马牵到槽上先喂了。”说罢,出门去了。
长途跋涉,尽喝凉水,如今喝上了热茶,人人觉得香醇可口,一人一碗,轮了两遍。孝先接过茶碗刚要喝时,老人进来了,对孝先关心地说:
“等会儿,人安顿好了,把马驮的物件卸下来,搬进客房去。”
孝先恭敬地说:
“大叔好面善,好像见过一样。但不知这里行情咋样?请教一二,好叫我等定夺。”
“要说行情嘛,老汉就照直给你们啰嗦:这金矿红火了十几年,一百多里地,光大厂数得上的就有十家,你们一路走来,大概也见得差不多了,我就不消细说。东面、南面、北面有四大家,其余分散在各山湾山头。说句让你们扫兴的话,东西南北中,五湖四海的人都来采金,最红火的时节有四五万人,现今也有一万多。好采的,浮在表皮的也就被采得八九不离十了。你们进来的时节,见到招工的了吧?”孝先等频频点头,老人继续说:
“那刘记金厂开得最晚,从关内来的刘光和、卞极明等五大帮聚合一起,人多势众,开了四年,耗费无数,至今还没采到金子,听说是快了,谁知猴年马月!”
“大叔,听您这么一说,我们热呵呵地跑来,岂不要喝西北风?!”孝先冷冰冰不乏狐疑地道。
“也不能这么说,看你是哪种人。你若是拖家带口的,指望农闲捞几个,垫补垫补开销,那你就不能入厂,单干,靠苦心,碰运气,也有发了财的,那还要看你有没有好手段,能不能平安地带出去;你若是无牵无挂的光身汉,为了糊口混日子,那你就入厂,管吃管住,每月领几个零花钱,等啥时节出了金子,好发饷。”老人说着,铲了一锨煤加在炉子里。
“不瞒您说,大叔,我是拖家带口的,要捞几个外快;他三个虽是单身汉,但也指望弄几两回老家娶老婆。都是倒霉鬼。前几年弄了几两,没进嘉峪关,就让抢劫了。”孝先实话实说。
“嗨!咋和我老汉一样倒霉,我没过绥来就给抢了。如今黄土壅着脖子的人了,还是回不到镇番老家去!”老人家同病相怜,大动恻隐之心。
孝先听了暗暗吃惊:难道是孙大叔?会这般巧?于是仔细观察着白须老人。
“老人家,您刚才说:看有没有好手段,能不能平安带回去。莫非这里也有金霸?!”黄毛子不敢相信地问。
“嘿!你这傻娃子,我看也三十好几的人了,咋连这个都不懂!天下乌鸦一般黑。只要有腥味的地方,还能少了绿头苍蝇!”老人顿了下,又说:
“进矿时见到刀疤脸了吧?他在跟厂子招工唱对台戏哩。”
“是有个刀疤脸大汉,冲着人直叫:‘管住,不管吃,采金归自己。’”黄毛子回答。
“你知道他是谁,是干啥的吗?”老人家连连发问,黄毛子等频频摇头。
“世上能有那好的事!那是南头的金霸老二,人称活阎王,专招一些贪便宜的人住他们的房子,好攥在手心里掏金子。说得好听是‘归自己’,其实归了他们。有的人住了他们的房子,金子带不走,还倒欠一屁股债,一辈子都得给他们做牛马。你有多少花不了?他们的院子里有烟馆、饭馆、赌场、窑子。软的硬的都用上,不愁榨不干你。”
“亏了大汉哥,要是我单个,上刀疤脸的当,那是肯定的。”黄毛子服气地望着孝先道。
“我也一样,萝卜是个菜,便宜是个害。那刀疤脸的眼光凶得叫人心寒。”乜开怀始觉后怕地道。
“你当那刀疤脸何等样人?想当年是阿山北屯金矿的一霸,是河套马老大的把兄弟,四大金刚之一。那一年碰在大侠郭继祖师父手里,脸上挂了一道棍印。那继祖师父单杀马老大,为他大爹报仇,其他只给带了些伤残。没承想,这家伙贼性不改,窜到哈图山做起金霸的老二来了。可千万莫声张是我说的,要么老汉就没命了。”
老人家抖着银须低声叮嘱道。
孝先听了老人家断断续续的谈话,一连贯跟继祖师父说的怪吻合,心里更疑更奇,于是冒昧地问:
“老人家,别怕,您贵姓?”
“不怕不怕。免贵姓孙。”
孝先听了既惊又喜,进而问:
“继祖师父您认识?”
“咋个不认识呢!他跟踪我到羊房子,是我告诉他内情的。他叫我在卡子等着。第二天,他踏了金霸十三帐,还把金霸夺去的四两黄金还给了我,大大的好人啊!只怪我没本事。”
孝先听至此,扑嗵跪倒在地。屋子里的人无不感到蹊跷,惊得个个瞠目结舌。
老人家结结巴巴地扶住孝先说:
“快,快起,这是咋的?”
孝先叩头起身说:
“孙大叔,继祖师父是我的恩师呀!您再见过他吗?”
孙大叔羞愧地说:
“见过,很早以前的事了。我被抢劫后流浪,在绥靖城遇见过,他惊奇得不得了。当知道我被抢劫的事后,‘嗨!’了一声走了。此后不知去向。”
“有工夫我要拜访他去。大叔,您看我们咋样好些?”孝先虚心地征询老人家的意见。
“我看哩,既然来了,就碰碰运气。不要入厂,单个干。这单个干,不比入厂人多势众,要冒金霸欺负的风险。不过哩,你是继祖师父的高徒,也就费不着担心。出门在外吃苦,就图挣几个钱,省下的也就等于挣下的。我看哩,你们也就不用住店。这采金说不准,有时几天甚至几月一无所得;有时碰巧了,金豆子、金弹子也是有的。你们就在对面山湾僻背处的坡坡上,起个窑洞住下来,哪儿好就在哪儿采,不一定,碰运气吧,啊!”孙大叔体贴有加地道。
“大叔之言,正合我意。看你三个咋的?”孝先面对乜开怀三个征求意见。
“嘿!孝先哥,你不能撇下咱三个不管呀!想当年,结拜磕头时咋说的?”猴子又气又急地质问。
“这不是听你们的主张吗?”孝先心平气和地道。
“我赞成跟二五哥干!”张梅生朗声回答。
“大汉哥,你是咱四个中的台柱子。大头才不跟你干哩!”黄毛子捶了孝先一下道。
孙大叔说:
“既然定了,我看你们今晚就在老汉炕上挤一挤,别住客房了,省一个是一个,啊!”
“那就打扰大叔啦!”孝先不好意思回道。
乜开怀几个感激地齐声说:“谢谢大叔!”
“同是受苦人,能帮就帮,说不上打扰。谢啥!快去把马驮的物件卸下来,咱们吃饭去。”孙大叔坦诚地又道。
孙大叔见孝先几个把物件搬进屋里后,慷慨大方地说:“走,到咱老兰州湾馆子去,家常便饭,老汉我做东。”
“那咋行?我请客!”乜开怀抢着道。
“就是,咱俩请!”黄毛子慷慨地随声附和。
“别争,反正离开此地前,谁也少不了,轮着请!”孝先果断地做出决定。
“好!我赞成。”张梅生竖起拇指道。
孙大叔请大伙吃了一顿过油肉拌面,然后回屋休息不提。
二、一斗金霸
却说那金霸老二,见孝先一行不理不睬,扬长而去,最后竟在老兰州湾落了脚,气不打一处来。回到金厂客栈给长脖细项的老大于日贵添油加醋地叙说了一遍。那人称“长脖雁”的金老大却不露声色说了句:
“那有啥?先照常规办嘛。”便搂着女人闪闪晃晃地进里屋去了。
第二天,孝先照孙大叔指点的方位,在临河的山坡上,开了两个小窑洞。孙大叔将矿上的废铁丝废木料送了些。孝先三下两下便安上了临时门框,又编成了铁丝门,叫张梅生几个用稻草编织出御寒的门帘。孙大叔又借给两只小火炉和四块可以睡人的门板。不待日薄西山,四人住进了窑洞,开水就炒面一吃,宽宽松松地一觉睡到天亮。
红日三竿,孝先带着乜开怀三个,提着十字镐,扛着铁锹,自西向东,在无人动过的地带转悠了半天,终于选定了位置,起沟开巷。
挖着挖着,三尺以下是一色青石,坚硬难挖。孝先微笑着说:“鼓把劲,大概不会白费力,这种青石中往往含有金货。”
起到一人深处,突然从上面滑下石砂,扑得黄毛满头满脸。黄毛“哎哟”了一声,抖掉石砂,一摸头上砸出个核桃大的血泡,心想:咋回事?铁锹里的石砂撩上去的时候,并没见掉下来呀,为啥低头干活儿时滑下来,怪了!直起腰板向上一瞧,原来上面一溜儿叉腰站着五个恶汉,领头的是位宽脸盘大嘴巴的蛮汉,恶狠狠地说:“谁叫你们在此采矿的?”一张口,露出苞米粒般的大黄牙。
“嘿!这就怪了,国家的地方,又不是你私人的,为啥不能采?!”
黄毛理直气壮地反驳。
“你嘴再撑!”恶汉拾起一块鹅卵石,照着黄毛的头砸了下去。
黄毛把头紧靠巷壁里侧,石头滚肩而落。
孝先闻讯,心里一动,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呆在巷里等着挨打不妙。他叫了声:“上!”一个直转身率先纵上地面,盯住恶汉,怕恶汉落石下坑,伤了乜开怀三个。孝先朗声问:“敢问来者,何方土地?”
此时乜开怀三个陆续爬上地面。
“看你们也是生来乍到,不懂规矩,就实话告诉你吧,识相点,立马到我们南头老大那里去,交涉好了再干不迟。”领头的恶汉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交涉些啥?和你们有啥关系?”乜开怀质问。
“关系大得很哩!此山是我占,此沟归我管。破土费、人头费、管带费,去了就知道了。先斩后不奏,不罚都阿弥陀佛了。走吧!”
恶汉蛮横地督促道。
“原来你们是金霸!”黄毛子气愤地直嚷。
“对!让你说着了,可以这么称呼,咋的,不服?”另一个尖嘴猴腮的恶汉盛气凌人地质问。
“这地方归你们!有啥凭据?”张梅生气呼呼地反问。
“凭据?哈哈哈!这就是凭据。”领头的恶汉挥舞着拳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