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尧怒火中烧,高声斥责:
“依仗团伙,作恶多端,多少穷弟兄惨遭你等毒手,吃的黑心饭,喝的黑心酒,发的黑心财,投毒劫路,无恶不作!就今日一案,伤了多少弟兄!咋个死法?”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愿献出黑心财五十两黄金,补偿损失,给弟兄们疗伤,从此洗手。”于老大磕头乞求不已。
安玉贤正色宣布:
“念你洗手,饶你一命。从明日起,卷起行李,滚出此山!否则,剁去双手,斩断双腿,决不轻饶。”
孝先正色补充:
“老二、老三、老四一样,都滚!”
金霸于老大如遇大赦,跪地磕头,谢恩不止,嘴里一连声:“都滚,都滚!”
当天夜里,徐天尧几个刻不容缓,将五十两黄金处置停当,给受伤工友按伤势各发抚恤金一二两;丢失财物者按当时所报数额补偿,剩余的十几两,决定第二天收工后,买些酒肉,大家伙儿庆贺庆贺。如此大公无私的办理,博得人们一致好评。自此以后,工友弟兄们对徐天尧、安玉贤、延孝先更加敬重。
第二天傍晚,两方工友弟兄自带碗筷,齐集刘记工友宿舍。六百斤羊肉分煮在八口大铁锅里,院子里热气蒸腾,香味四溢。人人眼馋,口水欲滴;个个活跃,谈笑风生,那场面好像办喜事。可谁也不曾见过有这等规模的吃法:六百斤羊肉尚未出锅,六百斤牛肉已摞在旁边,等待下锅;烧酒六百斤,抱来了二十坛,顺墙跟摆了一溜儿。穷做工的,平生哪见过如此阵势的吃喝。谁也别担心吃不足,喝不够。
难得的喜气洋洋,难得的无忧无愁,难得的盛大聚会。中志刚和张梅生各持一挂鞭炮走出来了。紧接着是徐天尧、安玉贤、延孝先来到大门口。
中志刚回首问:
“放吗?”
徐天尧笑容可掬地点头说:
“放!”
大门口里外聚满了人。
中志刚一手高举红色鞭炮,一手捏着吸红的烟斗当众宣道:
“一炮庆贺荡平金霸,送走瘟神!”
张梅生双手擎着挂鞭炮的木竿,朗声宣道:
“二炮庆祝工友弟兄团结和睦,喜迎新年!”
人群热烈欢呼,喜笑颜开,宛若欢庆盛大节日。
中志刚用烟斗燃着手中的鞭炮,把烟斗递给张梅生。鞭炮噼哩叭啦,震耳欲聋,喜气喧天,盛况空前。鞭炮燃近手握的短把时,中志刚向门外空中尽力一抛,鞭炮在空中炸响,炮皮火星,纷纷扬扬,酷似金龙狂舞,犹如落花飞瓣。密集的人群,顿时开了锅,向周围纷纷躲闪四散。
张梅生则乐悠悠地手持木竿,在人群中扭来扭去,乐不可支,真到炮熄灰散。
每人端一海碗香喷喷的汆汤羊肉,笑呵呵地进屋去了。
安玉贤,延孝先几弟兄自然是聚会在徐天尧的三号屋内。徐天尧羞惭地对安玉贤说:
“二六弟,只怪愚兄约束无力,今天弄出个大水冲了龙王庙的局面,幸亏孝先兄弟赶到,若不然要伤残多少无辜。我自罚一杯,权当赔罪酒。”说罢欲饮,被安玉贤拦住,说:“慢来慢来,咋能怪徐哥你呢?要怪只能怪我交友不善,出了那么个坏松,还伤了你几个弟兄,应当赔罪的是我,罚我。”
“此话差矣,冤有头,债有主,谁也罚不得,你两个合饮一杯。休再提一个‘罪’字,咱兄弟还等着碰杯哩!”延孝先学用说书人的套话,既合情理又很得体,在场人无不拍手称快。徐安二位合饮之后,孝先几个纷纷跟安玉贤碰杯,喝了见面酒。大家坐在地铺上,边吃边喝边聊,兴致很高。
“唉,安兄弟,我不止一次打听过,各厂都没你的踪迹。后来听说,车路沟新来了个安至善,咋能知道是你!金霸作恶,反倒撮合了你我兄弟,坏事变成好事。唉,为啥改了名字?”徐天尧好奇地询问。
“一言难尽。当年一别之后,北屯采金八年,略有积蓄,便搭伙儿回了一趟家。本想成个家安安稳稳过日子,谁料想,家乡旱灾加虫灾,饥荒加瘟疫,老父已饿死,弟弟饿得走不动路。粮价一天一涨,呆在家里非得都饿死不可。我一狠心,在市场上高价买了一石麦子,留了点填肚子钱,剩下的都给了老妈,待灾年过了,给弟弟成个家,好给她养老送终。安顿停当后,一拔腿,我又闯回西口。
“一次在饭馆吃饭,我叫的过油肉拌面刚端上来,才吃了几口,有人拍我的肩膀,说:‘喂,淘金汉子。’我仰头一看,素不相识,回了声:‘不认识你。’对方霸道地说:‘你把我这桌酒席的银子付了,不就认识了么?’我觉得事情不妙,用目一扫,好家伙!那层层迭迭的一桌,我哪付得起。我扔了饭钱给掌柜,抬腿便走。
“那恶棍岂能饶我!截住就打。两人在屋里打来斗去,吓得掌柜直叫:
“‘求求客官,莫搅了生意,实在要比,请到外边。’
“那家伙仗着人多,也就住了手。我趁机夺门而走,离开是非之地。谁知那家伙紧追不放。我没练过轻功,哪能脱身!只得拼命斗狠。只听跟出门外观战的一位说:
“‘老七,上去帮帮你二哥,这小子还挺辣的。’我一听头皮发麻,但也不能向这伙金霸低头求饶,只好边招架边跑。那帮恶棍见了拍手好笑。
“好拳难抵两双手。金霸老二有了帮手,毫无顾忌,越战越勇,后来的帮凶也越打越狠,若再迟疑,必定受伤遭擒。不得已我两腿弹起,朝外一蹦的工夫,两只手从腿肚子绷带里拔出匕首。恶棍只顾躲闪蹦脚,没看出我手里已有利刃,观战的恶棍见了急叫:‘当心!’‘有匕首。’说时迟,那时快,我收右腿,一个左侧身,左手的匕首已插入金霸老二的左肋。金霸应声倒地。帮凶慌了,掉头就跑。亏他跑得利索,要不又伤一命。恰好拴马桩上有一匹好马,割断缰绳,我飞身上马就跑。只听金霸跺脚直吼:‘我的宝马!’那金霸伤了老二,丢了宝马,岂肯善罢甘休!那时节,我宿舍也顾不得回,一鞭飞到雅尔噶图。那金霸连屁都没闻上。从此改了名字,在车路沟厂子落了脚。”
正说着,四号宿舍来了三位工友弟兄,恭敬地端着酒碗,说:“徐哥,冤屈了你这些日子,兄弟们判事不明,多有得罪。咱三个代他们敬徐哥一碗,感戴徐哥宽宏大量,不计前嫌,请!”徐天尧见满满一碗,话说到这份儿上,盛情难却!可一想,几号宿舍若都照样学,那就因福得祸了。徐天尧瞅着酒碗迟疑未接,咂着嘴儿“嘻”了一声。对方明察其意,笑着说:
“领个心意吧,尽量喝。”徐天尧心里这才宽松许多,接过酒碗,饮了一大口,递回对方。对方三位一人一口,干了。
另一位对安玉贤说:
“久闻安哥义气、豪爽,今日幸会,化干戈为玉帛。众人一心,黄土成金。我代兄弟们敬上一碗。”
安玉贤也不推辞,接酒碗在手,谦和地说:
“多谢兄弟们的盛情。”也大饮一口,其余的由对方三位一一饮了。
还有一位把酒碗举过头顶,朝着孝先说:
“大汉哥,恕兄弟冒昧,代弟兄们表白几句心里话:你武艺超群,肝胆照人,光明磊落,豪杰雄风,大家敬重你,这碗酒,一心敬你,请!”
孝先郑重地接过酒碗,真诚地说:
“承蒙夸奖,多谢厚意!出门在外,全凭大家支持。”他大喝一口,递回酒碗,剩余部分,对方三位轮着干了。
四号宿舍的代表刚跨出门,五号宿舍的代表擦肩而进。徐天尧三个照前例办理,直到六号、二号、一号、三号各宿舍代表轮番敬罢了酒,徐天尧兄弟七个才在铺位上围个圈儿,重新吃喝起来。
徐天尧忽然想起一件心事:
“安兄弟,躺在你那儿养伤的几位兄弟,麻烦你支派人把手抓肉给带去,每人一份。小兄弟。”他又转向黄毛说:“你也去领上一份,给那位孙大叔带去。上了年纪的人,出门在外,别无亲人,多关照点。”
虞发奋应声去了。
安玉贤也突然想起一事,说:
“徐哥,你这儿人多,挤,匀出十几位,住到金霸的院里去,占住,要不那些败卒游勇再聚在那里,又成了气候。”
徐天尧摆手说:
“算了,没人会去,离这儿离上工都太远!”
“孝先哥,咱们住去,窑洞丢了,咋样?”乜开怀道。
“咋的,你想当新金霸呀!咱端了金霸老窝,一来为自己,二来为民除害,事出有因,迫不得已。现今窑洞住得好好的,丢了它,住进大院去,叫百姓、工友咋看咋想?”孝先义正辞严地抢白了几句。
乜开怀遗憾地说了声:
“那闲着也是闲着。”再不吭气。
安玉贤有了新主意,说:
“看这样行不行?叫受伤的弟兄住进去。他们受伤是因金霸作孽引起,如今住进去,疗养也不悖情理。徐哥,你我各派几个兄弟陪住进去,好照料他们。”
“好,就这么办。”徐天尧欣然同意。
“唉,二六弟,你在阿山还见过哪些兄弟?”孝先关切地询问。
“知道的不多。二九弟李方亮,克勤克俭,存了些金货,满心希望回老家成家立业,过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的舒心日子。谁知他回家的路上,为买馍馍,争一文钱,被店主的伙计失手打死了。
“二十哥秋百财,在阿山找到了挖金不归的兄长。可兄长已在当地成了亲,娶了哈萨克克烈部落的一位寡妇妈妈的女儿。哈萨克女人勤劳又听话,他正乐不思蜀,并生有儿女。秋百财无奈,便在矿上淘金。前几年,他兄长得急病死了,剩下孤儿寡母,他便跟嫂子过上了。
“十七哥武学文,姓武不会武,干活是行家,也能省。存了点金货回家,没过库尔喀喇乌苏,就叫劫匪搜个净光,一气之下上了吊。
也是命不该绝,胡达保佑,被一放羊的回族老汉救下了,从此在那里安身帮工,混口饭吃。老汉见他勤快地道,想把女儿嫁给他,叫他养老送终。那女儿甩一条长辫子,长得挺水灵,可就是个哑巴。武哥心想,人家女儿若不是哑巴,能轮上我吗?行!就成了。那年我遇上他时,已生三男二女。哑巴女人可会体贴他了。
“那十四哥公志高,寻找经商的哥哥,寻来寻去,总算打听到了,便急急返回乐土驿。不料他哥哥已被人谋财害命,一命归了西。
他奔波几千里,落个两手空空,靠乞讨过日子。店主见他可怜,留他打杂,铡草喂马,担水劈柴,也是个勤快人。店主有个跛子女儿,三十岁了嫁不出去,见他不嫌弃,就招他做了上门女婿。
“十哥乙千斤,找到犯屯,儿子已刑满返回,扑了个空。他也高兴,跟着回关内了。
“七哥鲜一正,找到阿山军屯,儿子已遣往哈巴河。赶到哈巴河,也扑了个空。儿子不是返回,是叫沙俄狗日的捆住扔进河里喂鱼了。活活把人的肺气炸!那老毛子,野心勃勃,占了我朝多少地方!苏武当年牧羊的北海都叫他占了,改了个名字叫啥贝加尔湖。呸!大清气数是尽了。”安玉贤悲愤得泣不成声。
徐天尧听了也忍不住唉声叹气,可一想不妥,便勉强地劝慰:“兄弟,谁听了能不动气?可那是朝廷的事,咱百姓鞭长莫及。他朝廷能挺直腰板,说一声打,咱兄弟还能袖手旁观?为国效命,谁个怕死!今天咱兄弟相聚不易,还是高兴起来,莫再提那揪心事为好,啊!”
为了改善心境,调剂气氛,孝先拍了张梅生肩头一下,说:“张兄弟,唱一段,叫徐哥、安兄弟听听,乐呵乐呵。”
张梅生为人机灵,又是孝先哥点将,便大大方方起身亮相,扭唱起来:
“腊月里来雪花猛,穷汉工友笑盈盈。
肉呀,酒呀,抬到哪里去?庆贺胜利迎呀新春。
哎嗨哎嗨哟,哎嗨哎嗨哟,
庆贺胜利迎呀新春!
腊月里来是寒冬,金霸倒灶滚出门。
炮竹声声为啥这样红?送走瘟神享呀太平。
哎嗨哎嗨哟,哎嗨哎嗨哟,
送走瘟种享呀太平!
腊月里来二十三,家家准备过新年。
穷汉一醉笑千金,个个都似活呀神仙。
哎嗨哎嗨哟,哎嗨哎嗨哟,
个个都似活呀神仙!”
张梅生的即兴演唱,赢得工友弟兄们的声声喝彩。
孝先听到“腊月里来二十三,家家准备过新年”,心里不由一惊。他临走的夜里给妻子许诺过:赶过年返回,把年货都给办回去。
这些日子出了金子,既忙又累,不光斗金霸,还要提防金霸破坏,真是昏了头,竟忘了细掐精算。若是走,大青马还是能赶回的。
此时,从各宿舍拥来了不少围观看热闹的人。
“十八哥、二六哥,你们算是坐地户了,应尽地主之谊,也该唱一段。”乜开怀指名道姓地点将了。
徐天尧也不客气,对安玉贤说:
“兄弟,喊山歌!对唱一段花儿咋样?一次过。”
“我可对不好,对不上的地方,你提醒一下。”安玉贤腼腆地道。
徐天尧抢先说:“说好了,我做阿哥。”
“那——我扮阿妹。”安玉贤羞怩地道。
徐(阿哥):哎——哎——哎哟——噢——
阿哥爬上(者)山尖尖。
安(阿妹):阿妹站上(者)墙圈圈。
(阿哥):心想伸手(者)摘雪莲,
遥遥望见(那个)张家川。
(阿妹):高山雪莲你莫摘,
平川盛开(者)鲜牡丹。
(阿哥):牡丹花儿咋的了?
(阿妹):骨嘟里含着嫩瓣瓣。
(阿哥):梦里想着嫩瓣瓣,
(阿妹):梦里贴着阿哥的脸。
(阿哥):彩蝶比翼(者)上下翻,
(阿妹):蜜蜂采花(者)左右旋。
(阿哥):若是蝴蝶该多好,
(阿妹):若是蜜蜂多解馋。
(阿哥):一梦一梦又一梦,
(阿妹):盼了花开盼年关。
(阿哥):盼了月缺盼月圆,
(阿妹):一年一年又一年。
(阿哥):想妹梦里抱住枕头喊,
(阿妹):想哥梦里幽会牡丹川。
(阿哥):想妹(者)腰带日见宽,
(阿妹):想哥醒来(者)泪涟涟。
(阿哥):想妹啥时节亲口口,
(阿妹):想哥啥时节拉手手。
(阿哥):淘金汉子啥时节把家还?
(阿妹):在家的妹子把眼直望穿!
(阿哥):哎嗨——哎哟——噢——嗬
阿哥明日(者)回去了——
(阿妹):阿妹村头(者)迎来了——
(哥妹)合:哎——哟——噢——噢——噢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