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豆白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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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1)

两根玉米秆之间,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

刘副营长轻轻拨开了玉米秆。

大家看到了一把小刀子。

一把菱形的小刀子。

白豆受伤了,谁也不知道伤得有多重。捂在被窝里,会冷得浑身打摆子,睡在屋子里,会突然被噩梦吓得乱喊乱叫。明明睁着眼,你喊她她却不答应,旁边没有人,她却一个人说个不停,说的全是胡话,没人听得懂。

撕裂的伤口,看得见的那一道,只有一点点,还有一道看不见的伤口,不知有多深,有多长。

第二天下午,白豆被送到场部卫生队。

刮风一样,白豆的事传遍了下野地。那几天,大家在一起没有别的话,句句离不开白豆的名字。

说,太可怜了,还没结婚呢。

说,真可惜了,马上就要当新娘子了。

说,老鼠舔猫鼻梁,胆子也忒大了,也不看看是谁的女人。

说,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干的,真可恶。

说,真是连畜生都不如。

说,不把这个家伙抓出来,天理不容。

说,抓出来,不管是谁,非毙了不可。

说,不毙,也得把他的鸡巴给割了。

说,他也不怕遭报应。

说,他也不怕天上的雷把他给劈了。

说到白豆的事,没有不气的,没有不恨的。可在下野地,要说气,要说恨,怕是不会有一个人比马营长更生气,更愤恨。都知道白豆要嫁人了。都知道白豆还有五天就结婚了。都知道白豆要嫁给马营长了。都知道白豆还有五天就要和马营长结婚了。

偏偏这个时候……

这是谁。

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他甚至想到了,要是早知道会出这个事,那还不如那天在营部他的办公室里,就把白豆先解决了。

他当时要坚决一点,强硬一点,狠心一点,霸道一点,白豆也就……

可他怎么能这样做呢,他是共产党员,是革命干部。

马营长觉得他要疯了。

提着左轮手枪满屋子转,像头笼子里的狼。他想咬断一个人的喉管,他想用手枪抵着一个人的脑袋,扣动扳机,让一个人的脑袋像花一样绽开。

可他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就在下野地。

在他抽屉的花名册上一定写着这个人的名字。

这个人就在他的身边。

在庄稼地,在操场上,在通向食堂的路上,他一定不止一次和这个人碰过面。

可他却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好像看到了这个人正在笑。

这个人笑得很得意。

这个人笑得很满足。

这个人的笑还有点嘲弄,有点轻蔑。

对别人来说,白豆的事,不过是一个男人兽性的恶作剧,不过是一个女人的被侮辱。

可对马营长来说,这件事的性质不再只是一起强暴案。它的性质要比别人想像得严重一百倍。它破坏的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贞操,它极有可能影响到下野地的社会主义建设的速度和规模。

至少有一点,可以这样说,如果不把这个坏蛋抓出来,马营长在下野地将失去脸面和尊严。

没有了尊严的马营长,也就没有了权威。

没有了尊严,没有了权威,马营长就不是马营长了。

马营长不是马营长,下野地就不是下野地了。

对下野地来说,有两个太阳,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天上的太阳,白天亮晚上不亮,地上的太阳,白天亮晚上也亮。

马营长就是下野地不落的太阳。这样打比方,谁也不觉得过分。

开会。干部们开会。党员们开会。班排长开会。大家马上统一了思想,确定了下野地目前的头等大事,只有一个。那就是马上把藏在人群里的犯罪分子找出来。马上成立了由党员干部组成的破案小组。

不好找啊。当时天那么黑,没有看清脸啊。

坏人坏的是心,可心在肚子里谁也看不见。

脸上又没有刻字,咋可能知道是谁呢。

谁说找不见?

想想吧。谁会这么凶恶?谁会这么残暴?谁会对马营长有这么深的恨?谁会对马营长有这么大的仇?

谁?

还会有谁?

这么一提示,大家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他当过土匪。他还杀过人。这里的男人都杀过人,当兵的哪有没杀过人的。可他没当兵时就杀人了。而且就是为了女人杀的人。为了女人能杀人,那为了女人干出别的事,也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就是他。

都知道他喜欢白豆。都知道他想娶白豆没有娶上。都知道他在这段日子里天天阴沉着脸。

只有傻子才不会想到是他。

有人说,十七号那天晚上,一吃过饭,就看见胡铁出了门,朝野外走。

问和胡铁住一个屋子的人,包括老杨在内的四个人都说,胡铁一直到半夜才回来。

马营长一拍桌子,大声喊道,把胡铁叫来。

没有直接大喊把胡铁抓起来,体现了马营长作为领导的水平。其实一开始马营长就想到了胡铁。正因为一下子想到了他才没有马上找胡铁来问。和胡铁接触过,不说了解这个人,可看他的样子他有点不是干这种事的人,而且他也不会那么笨,明明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还会这么去干。

可正像大家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人要是急了,就会没有了理智,没有理智的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再说了,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可能去做这样的事了。虽然还不能最后肯定这个事是胡铁干的,但至少他嫌疑最大。

正是作为嫌疑,马营长喊出了胡铁的名字,也正是作为嫌疑,马营长只是让人把胡铁叫来,没有说把胡铁抓起来。

把胡铁叫来了。

胡铁走进了营部。没有一点慌乱的样子。经历过那么多生生死死的男人,很难会有什么场合让他们惊慌失措的。他的不慌乱一点也不能说明什么。

马营长问,十七号夜里你是不是出去了?

胡铁答,是的。

马营长问,你出去干什么了?

胡铁答,什么也没干。

马营长问,什么也没干,你出去做什么?

胡铁答,屋子里太闷,不想在屋子里呆。

马营长问,你是去乘凉了?

胡铁答,是的。

马营长问,为什么非要十七号晚上出去乘凉?

胡铁答,我天天晚上都出去。

马营长问,天天晚上出去,是不是都想着要干一件事。

胡铁答,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马营长说,你别装糊涂了,想干什么事,你心里最明白。

胡铁说,我真的不明白。

翠莲要去场部卫生院看白豆。白豆在下野地,没有亲人,她住了院,翠莲不去看,还有谁去看。

翠莲喊老牛和她一块去。可老牛心里惦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翠莲的奶子不小,可奶水却不多,小牛牛老是饿得哭,小牛牛一哭,老牛就心疼。

老牛说他就不去了。翠莲说你干什么去。老牛说,别人告诉他,说南边干沟里有一个湖,湖里有鱼。他想去看看,要是能捞点鱼回来,让翠莲吃,翠莲的奶水一定能多起来。

老牛不去,翠莲一个人也要去。

当然抱着孩子去了。白豆是他干妈,看到孩子,也许能让白豆的心情好些。

路上遇到老杨的马车。翠莲只听说过老杨,没有见过老杨。坐到了车上,才知道这个老杨就是白豆给她说过的老杨。这让翠莲又意外,又惊喜。

同样,老杨也很高兴。早知道,白豆在六队有这么个好姐妹,没有想到会在路上遇到。

只是说到白豆,他们就不能高兴了。

问老杨,是谁干的。老杨说,不知道,正在查。翠莲说,要是查出来是谁,我非活活咬死他。老杨说,是啊,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算了,不高兴的事,还是别说了吧。老杨看到了翠莲怀里的孩子,忙凑过来看。一边看一边说,小样,真招人喜欢。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剥了糖纸,往小牛牛嘴里塞。不知道老杨口袋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水果糖,只要想掏,马上就能掏出一颗来。

说着话,路觉得短,好像不大一会儿,就到了场部。

到了场部,老杨去小卖部,买了些水果和饼干。

把翠莲送到卫生院后,老杨对翠莲说,我不进去了,你把这些东西带给白豆吧。

翠莲说,走吧,一块进去看看吧。

老杨说,我想,这会儿她可能不想见到别人。你对她说,让她好好养伤。等伤好了,我来接她回去。

翠莲说,我会转告给她的。

刘副营长还有吴大姐,还有几名干部,来到了玉米地。

不是来看玉米长势如何,他们要来看看案发现场,看能不能找到有价值的线索和证据。

玉米地就在路边,案发现场就在路边的玉米地里,很容易就找到了。

对这个案子的发生过程,现在除了当事人外,大约就是吴大姐知道的最详细了。只有她把白豆抱在怀里,让白豆给她讲了事情发生的全部过程。

破案组的人边实地勘查,边听吴大姐讲事情的经过。

吴大姐尽量讲得详细。

从路边讲到地边。顺着脚印讲。脚印倒是很清楚,牛皮鞋的鞋底印,可这一点儿也说明不了问题。这里的男人都当过骑兵,每人都有一双发的牛皮鞋。光是这些鞋印,根本不可能证明谁来了这里。

再从地边讲到玉米地里,讲到了那片压倒的青玉米。

玉米秆子断的断,玉米叶子碎的碎,为什么断,为什么碎,不用说也想得出来。在一片叶子上看到了血迹,已经干涸没有那么鲜红了。怎么会有这血迹,又是什么血的血迹,同样不要说,大家也能想得出来。

可大家还是盯着倒在地上的玉米看,还是在现场的周围转。

你们看,那是什么?

刘副营长指着一个地方,让大家看。

两根玉米秆之间,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

刘副营长轻轻拨开了玉米秆。

大家看到了一把小刀子。

一把菱形的小刀子。

卫生院的病房里,大开的窗子,射进来了大团的阳光。

白豆躺在阳光里。

看到翠莲从门外走进来,白豆满脸是笑。

翠莲不能不有点意外,想过见到白豆时,白豆的表情会是什么样的。想到过了一百种表情,但就是没有想到白豆会是一脸笑。

让翠莲把怀里的牛牛递给她。

抱着牛牛,白豆真的好欢喜,一个劲地在牛牛脸上亲,嘴里不停地说着,小宝贝,多好啊,可想死妈妈了。来,让妈妈看看,胖了没有。胖了,好像胖了一点。小孩子胖了好,胖了,看着好看,像是苹果,真想咬一口。

翠莲原本想了好多安慰白豆的话,可看看白豆这个样子,她的那些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想到老杨买的东西,拿出来,给白豆。白豆没有接,说,行了,我用不着,就留给牛牛了。

翠莲说,人家给你的,你就收下吧。

白豆说,我是收下了,收下后,我又给牛牛了。

翠莲说,这不好吧。

白豆说,有什么不好,你可别忘了,牛牛也是我儿子啊。

翠莲笑了,说,白豆,你这样,我真的为你高兴。

白豆说,这几天躺在这里,阳光天天晒着我,看着那么蓝的天,我想明白了。人啊,要不,就死了,死了,什么都没有了,一了百了。要是活着了,那就得好好活着,你愁,你恼,你恨,折磨的是你自己,别人才不管呢。别人折磨你,你没有办法,自己再折磨自己,那就不如不要活着了。天大的事,只要这么一想,就不是个事了。

翠莲说,你真了不起。

白豆说,你才了不起,看看,生了个这么好的儿子。

翠莲说,你也会生儿子的。

白豆说,我要生,就生个女儿。

翠莲说,正好,做我儿媳妇。

白豆说,想得美你。

玉米地里的那把菱形的小刀子,现在已经出现在营部马营长的办公桌上。

办公桌对面坐着胡铁。

马营长问,这把刀子你认识吧?

胡铁答,认识。

马营长问,它是你的吧?

胡铁答,是我的。

马营长问,它怎么到了玉米地?

胡铁说,我不知道。

马营长问,你的刀子,你怎么会不知道?

胡铁说,这样的刀子我有好多把,谁要我都给,谁要拿就可以拿走。

马营长说,证据摆在了面前,你还不承认。

胡铁说,刀子是我的,但事不是我干的。

马营长说,你也是条汉子,敢做也要敢为嘛。

胡铁说,我没有做。

马营长说,你以为不承认就可以没事了吗?

胡铁说,确实不是我干的。

马营长一下子拉开抽屉,拿出了左轮手枪。马营长说,要是搁在打仗那会儿,我现在就会一枪崩了你。

胡铁说,你崩了我,也不是我干的。

马营长说,可惜现在你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来人啊,把他捆起来。

等在门口的几个人跑进来,用绳子把胡铁捆绑了起来。

胡铁说,马营长,我真的冤枉啊。

这个时候,马营长不会相信胡铁说的话。

谁在看到了那把刀子以后,也不会再相信胡铁的话。再说了,天底下哪个干了坏事的人,会主动地说出自己干了什么坏事呢。

干了坏事,就要受惩罚。惩罚了坏人,坏人就会垂头丧气,好人就会扬眉吐气。

胡铁被关到了一间没有窗子的屋子里,门口还有人站岗。站岗的人,手里拿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