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好下到水里去把鱼钩从树枝上取下。好在老牛会游水。水深也不要紧,到了跟前,老牛扎个猛子下去,把鱼钩取下,还可接着继续钓。不要等了,下水吧。时间就是鱼啊。脱得一丝不挂,老牛走到水边。手和脚一挨水,老牛犹豫了。早上的水凉,秋天的水更凉,可这么凉,有点出乎老牛意外。
只是犹豫了一下,老牛还是下水了。到了浮标前,老牛一个猛子扎下去。看到了鱼钩,看到了挂了鱼钩的树枝。可老牛没有能把鱼钩取下来。水真是太凉了,凉得让老牛脚和腿同时抽了筋。
抽了筋的老牛,在水里不能动了。往水下面沉,他也没办法。只好让身子往下沉。那些冲着鱼食的香味围过来的野鲫鱼,被这个庞然大物吓坏了,四处逃散开来,过了好久好久,看到他在水底下,一动不动了,才又围过来,好奇地看着他,它们搞不清这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是什么。
鱼离开了水,活鱼会变成死鱼,同样,人到了水里,水也会让活人变成死人。
太阳出来后,又有人来钓鱼。看到水边有鱼竿,还有老牛的衣服,却不见老牛。
大声喊老牛。老牛还在水里,已经什么也听不见。
判了刑的胡铁,没有离开下野地。不是他不想离开,他想离开,也离开不了。
下野地有个劳改队。劳改队里全是劳改犯。劳改犯也是来自五湖四海,也是来开荒种地的。只是劳改队里只有男人没有女人,还有,他们不管干什么,不管是吃饭,上厕所,不管是下地干活,还是夜里睡觉,在他们的四周,都有扛着枪的哨兵,看管着他们。
别处的人犯了罪,送到下野地来劳动改造。下野地的人犯了罪,却不能送到别处去。因为,别的地方,随便什么地方,也不会比下野地再荒凉,再艰苦。这一点,历代的当权者,都明白,有名的清朝大将军林则徐,流放发配新疆时,就在下野地落过脚。只是,那时还没有劳改犯的说法。
胡铁还在下野地。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干的还是那些活。好像什么都一样。可只能是好像。同在下野地,有时还会在一块地里干活,干着同样的活,中间只隔了条水渠。可大家还是觉得相隔很远。那些持枪的哨兵,把同一块土地上的劳动者,分成了两个世界。劳改犯也是人,可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成了劳改犯,就和别的人,有了根本的不同。
大人们会指着劳改犯对孩子说,看到了吧。那些人,全是坏人。
衣服是发的,劳改犯干多少活,也不发钱。吃的穿的,全听从安排。劳改犯穿黑衣服,只能穿黑衣服,不能穿别的衣服。二百多人,全剃了光头,全穿着黑衣服,在荒原上移动时,就像是落下了一大群乌鸦。
乌鸦是坏鸟,如同劳改犯是坏人一样。
下野地的人说到劳改犯时,常常用到乌鸦这个词。
胡铁成了一只乌鸦。和乌鸦群一起活动着。下野地的人,常常能看到乌鸦群。不能把他们老放在带铁丝网的高墙内,像养猪一样养着他们,他们是最便宜的劳力,把他们放到下野地,就是要让他们干重活干累活。既是惩罚了他们,也给国家创造了财富。他们出来干活时,很醒目,天蓝地黄草绿,只有他们是黑色的。
知道胡铁在这群黑色里,却不能一下子看到他。一只乌鸦混在乌鸦群里,没有人能认出它来。又不能走到很近处看,拿枪的人,不让别人靠近他们,他们是危险的人,远离他们,就是远离危险。
有几次,白豆看到了乌鸦群。也想到了胡铁,也朝乌鸦群仔细看了看。没有看到胡铁。
老见不到,不管是什么人,大家就会慢慢地记不起来了。
胡铁很少有人再提起。胡铁做的那个事,也很少有人说起。
白豆也结了婚,做了别人妻。又调去养鸡场喂鸡,不常和大家在一起,大家谈天说地时,也很少能再提到白豆的名字。
好多事,看起来很大的事,往往像是洪水一样,来得凶猛,去得也快。洪水过后,留在地上的痕迹,随着岁月的风吹雨打,渐渐地消失干净。
十七号夜里发生在玉米地里的事,似乎到了这个时候,已经画上了个句号。不过,在下野地,有两个人,可能不会把这个事全忘掉,一个是胡铁,一个是白豆。也可能还有一个,只是我们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日子是什么,不就是一天天过去又来了,日子是一个事接着一个事,没完没了。
眼前的事都忙不过来,谁还老记着过去的那点事。
老牛死了,翠莲成了寡妇。
说老牛是让水淹死的,可白豆觉得和她有关,不是她去翠莲家,翠莲让老牛钓鱼给她吃。没准老牛死不了。一看到翠莲流眼泪,白豆的心跟着难受。觉得真是对不起翠莲。
老想要帮着翠莲做点什么。一到休息日,白豆喊上老杨出门,不往别的地方去,直奔翠莲家。到了翠莲家,比在自己家还忙。
看见没有柴火了,让老杨推上车子到林子里拉些枯树回来,再劈成一块块垛到火炉旁边。看到缸里没有水了,让老杨到水渠里去挑,把水缸挑满了,还要再把盆子装满。也不是全让老杨干,白豆也干,干女人的活,什么洗衣服,做饭了,打扫屋子里的卫生了。
干完了,回到家,白豆又觉得对不住老杨,让老杨休息天不能休息,跟着她去帮翠莲干活。可老杨不这么想,说他很高兴去翠莲家。帮翠莲干活,让他挺愉快。
白豆知道,老杨去翠莲家,很重要一个原因,是他喜欢那个牛牛。一去,先要抱着牛牛亲个够。要走了,还要再把牛牛抱起来,让牛牛亲他。牛牛大了些,眼睛一闪一闪的,好像懂了一点事,让他亲,有时就把嘴在大人脸上蹭一下。
白豆想报答老杨。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是早一点给老杨也生个牛牛。要生牛牛,还得老杨下种。每次从翠莲家回来,老杨看不出累,反倒更精神,非要还在白豆的田里耕播一番。白豆也挺积极,敞开了一块地,让老杨又耕又播。
想着这个月会有了,过了这个月还是老样子。这不怕,还有下个月,种孩子,到底也比种庄稼要难一点。哪能说种就能种上。
一般人不到鸡场来,鸡场的鸡一般的人也吃不上。上面领导来检查工作,炊事班的人会拿着马营长的条子,拿抓一两只鸡,回去宰了给领导吃。
鸡下的蛋也一样,没有马营长的手令谁也拿不走一个。好像谁生孩子,可以给批三十个。再剩下的,也是放到炊事班,等着给上面来的人炒着吃。
好几次,白豆想往口袋里揣几个鸡蛋,带给翠莲和牛牛。但每回都只是想了想。她不敢。公家的东西,一根鸡毛拿走了,都是偷,都是严重的问题。
一般人不敢到鸡场来,也是怕意志不坚定,见了鸡见了蛋,起了馋意。落下偷的坏名声,毁了政治前途。
马营长敢来。
马营长不用偷,想吃了,给炊事班打个招呼,炊事班会做好了,送到他家里去。可马营长不常这么做,只有太想吃了,才会给炊事班长小声地说一声。不说自己想吃,说老婆近来身体不好。炊事班长一听,马上明白。作为干部,马营长总是严格要求自己,不去搞腐化。
马营长来了。白豆调到养鸡场,马营长头一回来。
说是来看看鸡。
白豆领着马营长看了鸡。看了鸡,马营长还不走。站到剁鸡食的屋子里,又看白豆。
看了白豆,马营长想了想,觉得自己什么地方吃了亏。曾梅年龄和白豆差不多,可又黑又瘦,不像白豆这么圆润,这么白,看起来没有白豆这么嫩。
这么一比,马营长知道自己吃了什么亏。
不想说什么了,这个亏说什么都补不回来。只有做点什么,才能补回点什么。
一下子抱住白豆。
一点儿没有想到,一点儿准备也没有。白豆傻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