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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沙暴过后乱云飞

但是,你还是要回到劳改队去,因为你又犯了新的罪,你目无国法,越狱逃跑,挟持人质,冲击会场,把秋收动员誓师大会,变成了你个人的翻案会。你破坏了社会主义建设,你犯下了反革命罪。

白麦和白豆是一个村子的,好得比亲姐妹还亲。

到了新疆,白麦留在乌鲁木齐,嫁给了当官的老罗。白豆去了下野地,先是要嫁给一个赶马车的,赶马车的叫杨来顺;后来又要嫁给一个打铁的胡铁;再后来,一个姓马的营长看上了她。就在马营长准备娶她时,白豆在一个雨夜,被人拖进了玉米地,失去了身子。

在白豆失身的玉米地里,发现了胡铁的刀子。胡铁就成了强奸犯,被送进了劳改队。

一看白豆不干净了,马营长不娶了,改娶了别人,赶马车的杨来顺站了出来,把白豆娶回了家。

发生这些事时,白麦没有看见,却全知道,因为,白麦和白豆一直通信。白豆先在信上说了,胡铁是冤枉的。说杨来顺喝醉了,把真相说出来了,说玉米地的事是他干的。起初白豆还不信,想着是杨来顺说酒话。但杨来顺说,不但把白豆那个了,还把白豆包里的两个红鸡蛋给吃了。一说红鸡蛋,白豆就信了。因为,那天去六队看翠莲,翠莲刚生了儿子,煮了不少红鸡蛋,白豆走时,就给白豆袋里装了两个。这个细节,白豆都忘了,杨来顺不说,她也想不起。

后来没多久,杨来顺把白豆离了,理由是白豆不生孩子。正好翠莲的丈夫死了,就把翠莲娶了。知道了强奸真相,白豆去找领导。领导问杨来顺,杨来顺一翻脸,不认账。没有别的证据,只好还把胡铁关在劳改队。白豆气不过,到处告状,替胡铁翻案。可没有啥用。走投无路,就写信给白麦,白麦就求老罗过问,老罗答应过问,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结果。

天上下着雪的一天,白豆来到了乌鲁木齐为胡铁翻案。找到了白麦,也见到了老罗。老罗对白豆很客气,安排白麦好好招待白豆。老罗还表示,一定会让有关部门查个水落石出。

白豆高高兴兴走了,白麦替白豆记着,有空就会问老罗一句。老罗先是说,正在查。听到白麦问多了,就有点烦。说干什么事,都有个过程,别说是破一个案子了。再说了,好多重要的工作都忙不过来,总不能让大家啥都不干,就去为这么个破事奔忙吧。一看老罗发火了,白麦就说,我也不是催,我是想,白豆会着急呢。老罗说,她急什么急,又不是把她冤枉了,把她关进了劳改队。白麦说,这个事,不光是胡铁的事,听白豆说话的意思,她好像和胡铁好上了。老罗说,什么?和一个劳改犯好上了,怎么这么没原则?快给白豆说说,别干傻事。

秋天,老罗到基层检查工作,白麦听说要去下野地,就跟来了。到了下野地,住在师部。

开荒营离师部还很远,不能马上见到白豆。老罗说安排好了,开完了誓师大会,让人带着白麦去看白豆。

很多老部下来见老首长,把老罗忙得不行。白麦怕老部下们拘束,客气两句,独自走到屋子外面。秋天的天很蓝,还有大雁向南飞。吹来的风,十分凉爽。阳光照在身上,像披了件衣服,觉得很舒服。白麦的心情很好。看到远处站了一个年轻人,站得很直,一动不动,像棵没有枝杈的树。白麦闲着没事,走了过去。

白麦问年轻人为什么站在这里。年轻人说他在站岗。问站什么岗。他说保卫首长。白麦明白了,他是警卫。老罗走到什么地方,都有警卫。有些警卫站在老罗身边,还有些警卫,会站在远处。这个年轻人,属于站在远处的一类警卫。

和警卫用不着说那么多话,可白麦没有事,心情又好,就多说了几句。她问了年轻人的名字,年轻人说他叫李山,又问年轻人老家是什么地方的。年轻人说他是东北人,当兵后转业到这里来的,刚来时间不久,还不到一年。

白麦知道东北。村子里年年都有人去闯关东。东北好多人老家都是山东的。问李山老家是不是山东人。李山说是。一听说李山老家是山东人,白麦想说的话又多了起来。她对李山说咱们是老乡。问李山结婚没有。李山说还没有。问李山多大了。没想到李山和自己一样大。想问问李山是哪个月份生的,可想了想还是没有问。白麦说,不小了,该找一个了。李山有点不好意思,说谢谢首长关心。

这时老罗的秘书来了,喊白麦去吃饭,说首长们已经坐好了,就等她了。

下野地农场的秋收誓师动员大会,是个每年九月都要召开的盛大集会,是和平年代最重要最豪迈的大会。不过,能有老罗这么高级别的领导参加这个大会,还是头一次。因此,老罗就自然地成了这个集会的主角。

只是,就在一部大戏快要剧终时,主角换成了别人。

新换的主角是胡铁。胡铁是个强奸犯,正在劳改中,但却登上了秋收誓师大会的台子,把主角老罗挤到了一边,并且用他的方式,给这幕大戏安排了一个让人意外的结局。

胡铁摘下草帽,大家才知道这个人不是上台来宣誓表态的。胡铁说,我叫胡铁,是劳改队的劳改犯。白麦也才知道白豆喜欢上的男人是这副生铁般的模样。胡铁说,我从劳改队跑出来参加誓师大会,只想给大家,给首长,给各位兄弟姐妹,说一句话。我是冤枉的,我没有犯罪。

和胡铁一同上台的,还有一人。胡铁揭开他的草帽,大家又惊呼了一声,认出这是杨来顺。胡铁抓着杨来顺的胳膊,杨来顺低着头,把脸朝向了地面,让大家看不到他的脸。可他的嘴张开了,从嘴里发出的声音,大家全听见了。

杨来顺说,那天晚上,在玉米地里,是我,把白豆那个了。

胡铁对台子下的人说,大家都听见了吧,又转过脸,对着主席台上的人说,各位首长也听见了。请你们马上还我的清白。我有老婆,老婆马上要生孩子了,求你们让我回到她的身边。

白麦没有想到,胡铁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朝着老罗和一群大大小小的首长。

更让白麦没有想到的是,又有一个人走到了台子上,和胡铁一起跪了下来。

这个人是个女人,这个女人是白豆。

看到白豆,白麦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多大的会场,那么多的人,一下子没有了声息。这寂静,让天低了,让地大了,每一个立于天地间的人,好像被什么东西挤压着,拼命地呼吸,也觉得喘不过气来。

大家看看跪在地上的人,又看看坐在台子上的人,准确一点说,看台子上的人,只看一个人,看那个只有一只眼的老罗。

连白麦也看着这个只有一只眼的老罗。老罗见过白豆,知道白豆是谁,他应该知道说几句什么话,而说这几句话,对他来说一点儿也不难,就像是拿起他面前的那个茶杯,喝一口茶那么简单。

白麦终于等来了老罗的讲话。老罗看着杨来顺说,把这个流氓抓起来,送进劳改队。马上冲上来两个带枪的人,把杨来顺的胳膊扭到背后。杨来顺的脸色顿时灰白如土,如同那种不长草的碱土。

听着台下热烈的掌声,老罗又把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的胡铁和白豆。虽然没有马上开口,白麦也知道他要说出的是什么话了。只要老罗把话说完,白麦马上就去扶起白豆,好好和白豆说说话,鼓励白豆好好准备新的生活。

所有的人,都和白麦一样,都听到了老罗心里的话。他们憋足了力气,要为首长的这句话死命地鼓掌。

老罗说话了,很平和。你说你被冤枉了,看来,是冤枉了你。

说了这一句,老罗没有马上往下说,而是停了下来。急得白麦的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恨不得站到老罗身前,替老罗把下面的话说出来。

终于,老罗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像一串雷从天边滚过来,在会场的上空炸响。

但是,你还是要回到劳改队去,因为你又犯了新的罪,你目无国法,越狱逃跑,挟持人质,冲击会场,把秋收动员誓师大会,变成了你个人的翻案会。你破坏了社会主义建设,你犯下了反革命罪。

老罗一拍桌子,指着胡铁大喊起来,把这个现行反革命押下去,等候判决!

抓胡铁的时候,胡铁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那种撕心裂肺的凄厉,白麦从来没感受过。不仅白麦,听到这一声惨叫的下野地的人们,到死都不会忘记。

惨叫声中,天昏了,地暗了,沙尘暴来了。

沙尘暴过后,台上没有了胡铁的影子。只留下胡铁的小刀,留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本该是老罗,有人扑了过来,挡在了他的前面,替他挨了那一刀。

替老罗挨刀的是陈参谋。把陈参谋送到医院不久,白麦听到陈参谋牺牲的噩耗。

把秋收誓师大会,变成了翻案大会,变成了凶杀大会,这件事就发生在大白天,发生在那么多干部群众的眼前,不仅是下野地从来没有过的事,而且是全边疆从来没有过的事,要多严重有多严重。

而且,破坏秋收誓师大会,杀害革命干部的凶手还畏罪潜逃,是可忍,孰不可忍?

马上开会,老罗亲自主持。

开完会,老罗回来了。白麦问会议结果,老罗说,大家都同意我的意见。白麦说,什么意见?老罗说,确定了胡铁犯罪的性质。白麦说,什么性质?老罗说,当然是现行反革命罪和杀人罪了。

老罗要白麦收拾一下,准备回城。白麦说,我不回去,我还没见白豆。

老罗说,出了这个事,你还是不要见她了。

白麦说,出了这个事,我更要见她了。

老罗走了,白麦没有走,白麦没有住在招待所,白麦说,我要住到白豆家去。

老罗不在了,白麦说话,干部全当老罗说话一样听。白麦一说要去白豆家,马上派车送白麦去开荒营。

车子停在招待所门口。

听到车子马达响,白麦走出来,一看开车的人,白麦愣住了。

白麦认识这个人,和这个人说过话,知道他叫李山,那天闲着没事,吃过饭散步,遇到了他,和他说过几句话。

李山站在白麦跟前,喊了声首长,敬了个礼,请白麦上车。

白麦说,怎么派了你来?

李山说,我也不知道,让我来,我就来了,如果首长对我不满意,可以换人。

看着李山那一脸严肃的样子,白麦想笑。

上到车里,看到车里的座位上横了一杆枪,白麦说,拿枪干啥?

李山说,我的任务不但要把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还要保卫你的安全。

白麦说,用得着吗?

李山说,领导说,这个地方还有土匪,还有流窜犯,还有劳改犯,他们什么样的坏事都干得出来。

白麦说,真遇到坏人,你能对付得了吗?

李山说,我当兵,当的是侦察兵,不但会打枪,还会开车,还会擒拿格斗。

听李山这么一说,白麦明白为什么要派李山来了。

车子在土路上走。好长时间没下雨了,路上全是虚土。车子走在上面,带起的烟尘,飞起了很高。

车子没有直接开到白豆家,头一次来,不知道白豆家,车子先开到了营部。

一看白麦来了,马营长迎了上去。马营长要亲自带白麦去,白麦说不用了。看到马营长身后站着吴大姐,白麦说,让这位大姐给指个路就行了。

一看白麦让她陪,吴大姐有点激动,不等马营长说行,马上挺身而出。白麦问吴大姐远不远。吴大姐说不远,也就是个几百米。白麦说,那就不用坐车了,我们走着去就行了。

让李山开车回去,没想到李山说,我不能回去。我得执行命令,保卫首长的安全。

一听李山这么说话,就知道这是个死脑筋的人,说多了没有用,白麦不再说了,让吴大姐带着她走路,听凭李山开着车,远远跟在后面。

吴大姐是个热心肠,不但给白麦带路,还给白麦说了好多话,说的全是女人的事。

吴大姐是管妇女工作的,下野地女人的事吴大姐没有不知道的,吴大姐说别的女人的事,白麦不想听,白麦想听的只是白豆的事,就一个劲给白麦说白豆的事。

有些事白麦知道,白豆在信上说过。去城里找她时说过,可有些事,白麦不知道。比如说,关于白豆的肚子挺起来的事。

前边有一片土房子。离土房子还有几十米,白麦停下来,问吴大姐哪一间房子是白豆的。

吴大姐指着一间门口有垛着一些柴火的房子说,就是这间。

白麦对吴大姐说了声谢谢,不让她送了。

吴大姐说,我把你送进屋子吧。

白麦说,不用了。

白麦不想在见到白豆时,有别的人在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