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麦说,不要抓胡铁了吧?
白麦说,只要不抓胡铁了,胡铁就会回到白豆身边了。
白麦说,只要胡铁回到了白豆身边,过去受的罪再多,白豆都无所谓了。
推开门,一眼就看见白豆。
白豆坐在床上,坐在窗子前,阳光照进来,照在白豆身上。
听到门响,白豆转过脸,看到了站在门框里的白麦。
白豆没有马上从床上跳下来,去拉白麦的手,也没有激动叫白麦的名字,去抱住白麦的肩。白豆还那样坐着,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个样子,好像早就知道白麦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面前似的。
白麦一下子跳到了床上,抱住了白豆。
一路尘土飞扬,白麦脸上身上全是灰。白麦说,我得洗个澡。
白豆说,我给你烧水去。
白豆站起来,有点费力气。白豆的肚子,鼓得像在衣服里塞了个枕头。白麦看着白豆的大肚子,让白豆坐着不要动。白麦说,快生了吧?
白豆说,还有一个多月。
白麦拿出带来的一堆东西。
水烧好了。
把热水倒在了一个大木盆里。白麦脱了衣服站到里面洗了起来。白豆也不走开,站在一边看。白麦也不在乎,在村子里,两个人老在天黑了,跑到河里脱光了洗澡。
看着白麦洗,白豆说,你还是那么白。
白麦说,再白,也没有你白呀。
那个时候,两个人比过。也怪,看脸,白麦比白豆白,可比身子,白豆真比白麦白。
听白麦说她白,白豆说,早不是那样了。看白麦不信,白豆掀衣襟,露出肚皮来。
白麦一看,吓了一跳。黄一道,黑一道,乱乱的,像西瓜皮。
白麦说,咋成了这个样子?
白豆说,女人一怀孩子,都这样了。
说着,再把衣服往上掀,露出奶子,奶头成了一颗紫色大枣。
看得白麦一愣,不由低下了头,去看自己,一看,真不一样。什么东西都不能比,身子也一样,女人最怕比。女人的好和不好,全是比出来的。肚子里怀着一个孩子的女人,和一个从来没有生育过的女人更不能比。白麦的奶子是刚出笼的白馒头,上缀了颗红葡萄。白麦的肚子上连一道头发那么细的纹都没有,水在上面流过,结出许多细密的水珠,每一颗都放出光亮。
白豆说,你就是好看。
这话白麦听了,并不会真高兴。都说女人是花,花开了,不是为了好看,不是为了散发香味,是为了能结出果实。不能结出果实的花,再美丽也没有用。
白麦也想让自己的肚子,变成西瓜皮一个样,可她只能想想,想也是白想,再说了,这个时候不是想这个事的时候。
天黑了,两个人躺在一个被窝里。白豆拿出了新褥子,新被子,铺到床上让白麦睡,白麦不睡,一定要和白豆盖一床被子。
白豆说,怀了孩子的女人,身上的味怪怪的,你闻不惯。
白麦说,你身上的什么味,我都闻着香。
白豆说,你就是会说话。
白麦说,你跟我走吧?
白豆说,我不走。
白麦说,我会给你安排好的。
白豆说,我不走。
白麦说,吃的住的还有工作你都不用操心。
白豆说,我不走。
白麦说,你是不是恨我?
白豆说,不是。
白麦说,你是不是恨老罗?
白豆说,不恨。
白麦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
白豆说,胡铁在这,我哪都不去。
说到胡铁,白麦说,吴大姐说你和胡铁没有领结婚证。
白豆说,是的。
白麦说,可你肚子里已经怀上他的孩子了。
白豆说,是的。
白麦说,他不是一直关劳改队里吗?
白豆说,是的。
白麦说,你可真是让我听糊涂了。
白豆说,其实我一说你就明白了。
去了乌鲁木齐,找了白麦,找了老罗。能想到的办法,白豆全想到了,能做到的事,白豆全做了。可冬天过去了,春天也过去了,到了夏天,胡铁还关在劳改队里。
白豆没有办法了,只好把手从铁栏杆间伸进去,抓住了胡铁的手。
白豆说,你别急,我等着你,等你出来,你要是不嫌我,我就给你当老婆。
胡铁说,二十年后我才能出去。
白豆说,不管多少年我都会等。
胡铁说,你愿意等,我可不愿意等。
胡铁不愿意等,胡铁跑出了牢房。在一个极黑的夜里,胡铁出现在白豆家门口。
胡铁拉着白豆的手,一直跑到了胡杨林里。在一片多年落叶铺成的厚厚的软垫上,胡铁和白豆拜天拜地,行了婚礼,入了洞房。
白豆对白麦说,我是结过婚的女人。可我觉得,和胡铁结婚,才是我真正的婚礼。白豆说,我不是头一次和男人在一起,和胡铁在一起,才知道当个女人有多好,知道了有个男人多么好。有了胡铁,我觉得累啊苦啊死啊都算不了什么了。
两个女人,说不完的话,说到第三天夜里,直到天亮。
白麦说,我要走了,有什么事,要我帮你,你就说。
白豆说,也没有什么事。
白麦说,把我当亲姐妹,你就说。
白豆说,要说有事,也没有别的事。
白麦说,你说,什么事?
白豆说,我就想着生孩子时,胡铁能在跟前。
白麦说,我知道了。
白豆说,让他们不要抓胡铁了,只要不抓胡铁了,胡铁就会回来的。
白麦说,我知道了。
白麦往门外走,白豆在后边送。白麦说你别送了。白豆说没事。
出了门,看见门口前边的小树林里站了几个汉子,手里全拿着枪。白麦说,他们是干什么的?
白豆说,他们天天在这里,夜里也不走,给我站岗。
白麦说,给你站什么岗?
白豆说,他们在野外抓不着胡铁,就在我家门口等,他们知道胡铁扔不下我,会回来找我,就等着胡铁一露头,好把胡铁抓起来。
白豆越说越气,白麦说不要生气,生气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白豆看了一眼自己的大肚子,说,我不生气。
白麦说,好好歇着,别乱跑。
白豆说,歇不成。
白麦说,为啥?
白豆说,还要下地干活。
白麦说,快生孩子了,还得下地干活?
白豆说,别人可以不下,我得下。
白麦说,为啥?
白豆说,我没有结婚,就怀孩子,是作风不好,不能享受别的女人的待遇。
白麦说,这是谁说的?
白豆说,马营长。
走到了土路上,两边是树。树栽上有几年了,长得快的柳树,已经撑开了伞一样的绿荫。树荫下,停着一辆吉普车。还没有走到车跟前,从车上下来了一个人。白麦一下子没有看出是谁,一会儿才看出是李山。
差一点没有认出来,李山的脸上,长满了黑黑的胡子楂。
看到李山这个样子,白麦有点意外,没想到李山说等就真的就在车子里等了她三天。
白麦说,我要是十天都不出来呢?
李山说,我等你十天。
白麦说,我要是一个月不出来呢?
李山说,我等你一个月。
白麦心里想,这可真是个死心眼的傻男人。
白麦上了车,李山开动了车子,白麦说,先去营部。
快到营部了,车子却不能朝前开了。不是没有路了,是有人挡着路了,车子开不过去。这个人坐在路的当间,让车子想绕都绕不过去。
李山摁车喇叭,喇叭很响,把树上的鸟吓得乱飞,可坐在路中间的人一点儿也没有听到。
车子停下来,白麦下了车,走到了这个人跟前。这个人抬起头看看白麦,却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看这个人像杨来顺,想想又觉得不可能是他。那天开誓师大会,老罗说了,要把他关进劳改队,他就应该在劳改队。
过来一个扛着农具的人,对白麦说,你不要和他说话,你说什么都是白说。他是个傻子。
白麦说,他怎么会是傻子?
这个人说,他被吓傻了。
白麦说,谁把他吓傻了?
这个人说,胡铁把他吓傻了,胡铁的刀子把他吓傻了。
白麦没看错,他真是杨来顺。
李山也下了车,走过来,一句话也不说,抓住杨来顺的胳膊,往上一提,像提一个布袋子一样提到路边,往地上一放,放到了路边的树下面。
到了树下面,杨来顺还是那么傻傻的,看着车子从眼前开过去。
车子停在营部门口。
马营长在,听到车子响,赶紧走出来,看到白麦下了车,赶紧迎上去,问白麦有什么指示。
白麦说,白豆是我妹妹。
马营长说,真的?
白麦说,是我的亲妹妹。
马营长说,我知道了。
白麦说,不能再让她下地干重活了。
马营长说,我知道了。
白麦说,还要在各方面照顾她。
马营长说,我知道了,马上让司务长给她把鸡蛋和红糖送去。
白麦说,过些日子,我还会来。
马营长说,欢迎首长来检查指导工作。
马营长要留白麦吃饭,白麦没有吃。不是白麦不饿,是白麦不想和马营长一起吃,不想看到马营长和她说话时的那个样子。
车子开到了库屯,没有马上去汽车站。白麦说,我有点饿了,找个地方吃点饭。
李山说,有一个水饺馆,饺子挺好吃的。
白麦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饺子?
李山说,山东人没有不爱吃饺子的。
白麦说,那你呢?
李山说,东北人也爱吃饺子。
吃饺子时,白麦还给李山说了白豆的故事。
李山听了,说像书上写的一样。
吃过了饺子,白麦上了班车,李山开着车走了。
班车开出了车站,没有开出多远,停了下来。
白麦不知出了什么事,从车窗探出头去看,看到是李山站在路边,把车拦下了。看到白麦探出了头,李山走过去,递给了白麦一个袋子。李山说,天很热,要走很远的路,会渴的。
白麦打开袋子一看,里边是刚摘下的苹果,有六七个,个个光鲜,好像会滴水,还散发着香味。
回到家,白麦给老罗说了白豆的故事。
老罗在看报纸,听着听着,老罗放下了报纸。
老罗在喝茶,茶杯端在了手上,可直到听完,也没有喝一口。
老罗在抽烟。烟点着了,只吸了一下,就没有再吸,手中的烟卷变成了一段烟灰。
白麦说完了白豆的故事,还趴在老罗的膝盖上,像个很柔顺的孩子,偎依在长辈的怀里。
白麦的脸向上仰着,看着老罗的脸。白麦的眼睛闪动泪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等待着长者的安慰。
白麦说,不要抓胡铁了吧?
白麦说,只要不抓胡铁了,胡铁就会回到白豆身边了。
白麦说,只要胡铁回到了白豆身边,过去受的罪再多,白豆都无所谓了。
老罗说,是不是说不抓,胡铁就回来?
白麦说,是的。
老罗说,好吧,你告诉白豆,不抓他了。
白麦高兴了,抱着老罗,在老罗脸上亲了好几下。
给白豆写信,说不抓胡铁了,让白豆想办法,把胡铁喊回来。
没过多久,白豆回信了。白豆说,马营长也来给她说了不抓胡铁的事,不但这么说了,还真这么做了。白豆出门看了,没有人等在那里了,抓胡铁的人没有了。
白豆还说,马营长不让她干重活了,还给了她产假。
白豆说,白麦,真不知咋谢你。
有一队人,一直在抓胡铁。这些人,是挑出来的,全打过仗,个个都很厉害。给他们的命令是,如果找到胡铁,先要想办法抓活的,抓不到活的,死的也行。一句话,不能让胡铁再逃掉。
这个要求,对他们来说,一点儿也不难。他们手脚功夫都不错,那么多人,那么多只手脚,对付胡铁一双手脚,不会有问题。要是胡铁反抗,不要抓活的,就更容易了。他们个个都能称得上是神枪手,就算胡铁有刀子,五十支枪同时开火,再厉害的刀子,也会没有用。
可他们在戈壁滩上转悠好几个月了,也没有把这很容易办的事办成。不是他们本领不够,是他们压根儿就找不到胡铁。准确说,胡铁这个人,没有在他们的视线里出现过。
他们找到了胡铁睡过的草窝子,他们找到了胡铁烧烤过的黑灰,还找到了胡铁啃过扔掉的野兔野鸡的骨头,甚至还看到了胡铁拉下的屎尿,其中有一泡屎,还冒着热气。
只要不是个傻子,都会知道,胡铁就在他们身边。
只要不是傻子,还知道,只要胡铁不想被抓,他们就永远也抓不住他。这和多少人,多少支枪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既然知道了,就不想再费劲了。再说了,和胡铁这个人,也没什么冤仇。不但没有冤仇,打小日本和国民党的时候,还是出生入死的战友。到了边疆垦荒,也还能说出胡铁很多好来。胡铁这个铁匠,不会说好听话,脸上也极少笑,可有什么事,让他帮个忙,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让你满意得说不出话来。
再说到胡铁杀人,也不觉得胡铁可恨。玉米地里的事,明明不是他干的,还要让他再去坐牢,换了谁也会咽不下这口气。咽不下,就得让这口气出来。就算过了头,出了错,这又怎么样?谁一辈子不做几件错事?
既然都会做错事,负责做饭的老王,把一袋子干粮丢在胡杨林里了。知道错了,回头去找,袋子找到了,干粮却没有了。大家都知道干粮跑哪儿去了,可谁也不说。
过了几天,老王又丢了一袋干粮。丢了就丢了,连问也没有人问了。不但没有人问,还心里想,全丢了才好,全丢掉了,我们就可以回去了,回家和老婆孩子亲热了。
不过,没等老王把干粮丢完,大家就接到了命令,说不抓胡铁了,可以回去了。一听到这个命令,大家全欢呼起来,好像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打了一个很大的胜仗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