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罗说,当然啊,打胜了嘛。
老罗高兴得意,白麦的脸却气白了。
白麦说,你这么做,让白豆怎么看我?
老罗说,白豆怎么看你不重要,重要的是组织会怎么看你。
白麦说,可我在乎白豆怎么看我。
老罗说,白豆要是懂事,她就不会怪你。
白麦说,她不怪我,我也会怪我自己。
老罗说,怪你什么?
白麦说,怪我没本事,白豆生了孩子,想让丈夫在身边照顾一下,我都帮不了她。
老罗说,这你不用操心,组织会照顾她的,为这个事,我已经给下野地打招呼了,让他们给白豆提供最好的条件。
白麦说,再好的条件,也不如胡铁在她身边。
老罗说,这个事,你还要给白豆做工作,让她不要再对胡铁抱幻想了。
白麦说,什么意思?
老罗说,她和你是姐妹,我才给你说,还是让她和胡铁早点分开,免得受更多的连累。
白麦说,让白豆和胡铁分开,这不可能。
老罗说,那我也可以告诉你,让胡铁回到白豆身边,一样也不可能。
想让白麦死了心,不再纠缠这个事,老罗说,我实话告诉你,胡铁的事,不是抓不抓的事,也不是抓了放不放的事,对胡铁来说,是杀头不杀头的事。
白麦说,什么,还要把胡铁杀掉?
老罗说,现行反革命,行凶杀人,全是要命的罪,他全占上了。
白麦一下子抱住了老罗的胳膊,说,老罗,我就替白豆求你了,别让胡铁死,胡铁也不该死,他要死了,真的很冤啊。
老罗说,我看,他一点儿也不冤。
白麦说,你别忘了,胡铁也跟你一块打过仗。
老罗说,和我一块打过仗的人多了,有的人,早就死在战场上了,活着的人,一样可能也会死。
白麦说,但他不该这么死。
老罗说,这没办法,王子犯法,也要与庶民同罪。
白麦说,要是别人,我就不管了,可白豆的事,我真不能不管。
老罗说,我知道,你讲姐妹情,但是白麦,你要知道,要奋斗就要有牺牲。不光是为革命献出生命才叫牺牲,其实更多的时候,我们牺牲掉的并不是生命。
白麦说,那是什么?
老罗说,比如说儿女情、夫妻情、朋友情、兄弟情,对你来说,可能就是姐妹情。
白麦说,我可不想牺牲和白豆的姐妹情。
老罗说,你别忘了,你现在是国家干部了,不是村子里的农民了。
白麦说,是啥不是啥我不管,反正白豆的事我不能不管。
老罗说,好吧,能帮的,我一定会帮。
有了老罗这句话,白麦好受了许多。
连着好些天,白麦不说白豆了,也不说胡铁了,好像把这个事已经忘了,只是围着老罗转。从老罗一进屋子,白麦就不离开老罗,老罗想什么,不用说,白麦一眼就看了出来。
想喝茶,马上把茶泡好端过来;想抽烟,马上拿过烟,划了火柴给点上;想看报纸了,就把报纸拿过来,还把落地灯往老罗跟前放,怕字太小,老罗看不清。
快睡觉了,不忘端一盆热水,让老罗洗脚。老罗洗脚不认真,沾一下水就拿出来,白麦就让老罗多泡一会儿,说热水泡脚,解乏得很。
老罗看起来很粗犷,实际上内心也挺细的。他知道,白麦这么做,并不完全是为了他。她在想着另一个人,想着另一个事。想到这一点,老罗的舒服,就不那么彻底,就像一块白玉上有了个斑点。明知道白麦心里怎么想,老罗不会去问。他也知道,白麦想听他说什么话,可他不会去说,他会装这个糊涂。
和自己老婆,有时真的不能太认真。
锅里的饭做熟了,翠莲盛了一碗,给牛牛,又盛了一碗,给杨来顺。
杨来顺看着碗,一脸很想吃的样子,可两只手不伸出来,手和腿好像都没用了,只是个摆设了。翠莲只好拿了个勺子,给杨来顺喂饭,像喂牛牛。
喂不好,饭掉在了杨来顺的身上,还得拿布去擦。
到了晚上,杨来顺上床上不去,得翠莲把他抱上去。
抱上去了,还得给他脱衣服。脱了衣服,闻到他身上有了怪味,想到他好些天没有洗澡了,只得端了一盆水,给他用毛巾擦身子。
擦来擦去,擦到了杨来顺的那个地方,翠莲就把灯吹灭了。
灯灭了,也不管用,怎么擦就像是块死掉的肉,比手中湿了水的毛巾还要软。
翠莲就想起了沙尘暴以前的那个杨来顺。
想着想着,泪水就掉进了水盆子里。杨来顺的身子真的好脏啊,擦下来了好多灰,盆子里的水成了黑的了。
杨来顺睡着了,像一头猪一样打着呼噜。
翠莲睡不着,想自己的命,想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命苦,想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事,得罪了老天爷,老天爷才会这么惩罚她。想来想去,想起了一件事。想起是自己把白豆的丈夫夺到手里,还想起明明那天给了白豆两个红鸡蛋,偏偏不认账了,还朝白豆吐口水。
除了这几件事,再没有做过别的亏心事。而这些事,每个事都和白豆有关。白豆对自己多好啊,可自己却那样对白豆,老天爷肯定看不下去了,就用了这个法子替白豆出气。
翠莲不再想别的了,只想着白豆。以前出门,总是躲着白豆的家门,现在不一样了,不管往什么地方走,都从白豆家门口过,一天不知过多少趟。
走到门口时,还会把脚步放慢下来,听听从里边传出来的动静。那扇门上有门环,可门环上没有锁,只要走过去,轻轻一推就推开了。可翠莲不敢推,她有一点害怕,她怕推不好,把门推坏了,再也进不到这扇门里了。
翠莲把这个事当成了一个很大的事。翠莲准备了一篮子鸡蛋一包红糖。牛牛看见了,要吃炒鸡蛋,翠莲不给炒,要喝红糖水,翠莲也不给喝。
再一次从白豆家门口过,听到了里边传出了孩子的哭声。哭声很大,好像哄都哄不住。
翠莲趁机推门进去了。进去后,啥话也不说,直奔到了孩子跟前,抱起了孩子就哄。
白豆在,正蹲在地上洗尿布,看到翠莲,愣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
翠莲说,孩子饿了,你还不赶紧给他喂奶,洗什么尿布呀。
白豆说,尿布再不洗,都没有垫的了。
翠莲说,快,你来给孩子喂奶,我来洗。
说着,翠莲把孩子抱到白豆跟前,塞到了白豆怀里。
白豆坐在床沿上,抱着孩子喂起了奶。翠莲蹲在了地上,洗起了尿布。翠莲的动作熟练极了,好像天天都在洗尿布一样。
喂了两口,孩子又哭起来。白豆说,这是咋回事?吃着奶,还哭。
翠莲说,肯定是你的奶水太多了,把孩子给呛着了。
翠莲站了起来,走到了白豆跟前,教白豆抱孩子喂奶的姿势。
白豆学着翠莲一做,果然就好了,孩子吃得明显香起来。白豆高兴起来,说,真让你说对了。
翠莲说,养孩子,我比你有经验,这里边的道道还多着呢,等我慢慢给你说。
连着好多天,翠莲天天来帮着白豆洗尿布。
人家也有孩子,让人家这么帮自己,白豆有点不好意思,就问牛牛怎么样了。
一说牛牛,翠莲马上说,牛牛已经上一年级了,这孩子可懂事了,还记着他干妈呢。老说要来看他干妈。
白豆说,让他来吧。
下次再来,翠莲提着鸡蛋,让牛牛抱着一包红糖。一进屋子,让牛牛喊白豆干妈。
好久没有喊了,牛牛有点不好意思,翠莲把他的头上拍了一下,让他快喊。
牛牛就喊了声干妈。
这一喊,白豆就有点激动了,想着给牛牛点啥,忽然想起白麦上次带来的一些水果糖还没有吃完,就找了出来,全部装进了牛牛的口袋里。
牛牛不要。翠莲说,你干妈又不是外人,给你就拿上。
牛牛这才拿上了。
在一起,白豆从不说过去的事,可白豆不说,翠莲说,一说就骂杨来顺,说杨来顺不是个人。也说胡铁,说胡铁真是个好人,说胡铁被关进了大牢真是太冤枉了。
问白豆,胡铁不会有啥事吧?过一段日子就会放出来吧?
白豆说,可能会放出来吧。上面的人说了,胡铁没事了,不知咋把胡铁又抓起来了。白麦回去问了,说只要问清楚了,就会把胡铁放了。
白豆说,过两天我要去看守所看胡铁。
翠莲说,你去吧,我给你看孩子。
白豆说,得抱着孩子去,胡铁就想看他儿子。
翠莲说,我跟你一块去。
白豆说,要走很远的路。
翠莲说,那我就更要去了,不然的话,你一个人抱着孩子,有多累啊。
白豆还是不让翠莲去,说翠莲家里也有事。翠莲说,没啥事,牛牛大了,不用人管了,自己可以到处跑着玩。白豆说,还有老杨呢?翠莲说,他这会儿,和养只鸡养个猫一样,管不管都死不了。
很远的路,走了大半天才走到。
看守所换了个新所长,原来的所长调到别的地方去了,新所长很年轻,看见白豆时,没有等白豆说话,他就说,我认识你,你叫白豆。
白豆说,我没有见过你,你怎么知道我叫白豆。
新所长说,有人给我讲了你的故事。
白豆说,谁给你讲了。
新所长说,白麦。
白豆说,你是谁,你怎么认识白麦。
新所长说,我叫李山。
李山刚当所长。说他会打枪,还会些拳脚,又当过兵,政治上很可靠,就让他来当所长。他有点不想来,看守所里关着的人,多半是坏人,和坏人打交道,实在得不到什么好处。可真让他来,又不能不来,这是命令,这里不是部队,可好多地方,和部队差不多。比如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首歌,这里的人都会唱,不但会唱,还要像歌里唱的那样去做。谁要是不做,照样会受处分。
李山一来,先见了胡铁。胡铁的事,听得太多了。别人说的,并不往心里去,可白麦说的,李山很当回事。一见胡铁,白麦的话,就在耳边响,心里就不能把眼前的胡铁和心里的坏人联系到一起。
和胡铁关在一起的,还有好几个人,真的全是坏人,全睡在地上。把胡铁和他们关在一起,也睡在地上,李山觉得不公道。一当所长,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胡铁换了房子。胡铁一个人一间房子,还给支了张床,床上还铺了褥子,还放了枕头和被子。
胡铁用嘴亲胡豆。
胡铁脸上的胡子好久没有刮了,有点长了,扎了胡豆嫩嫩的脸蛋和手脚,胡豆就哭起来。
听到胡豆哭,胡铁和白豆全笑了。笑过了,胡铁对白豆说,我的事,听说不会过多久就会判下来了。
白豆说,上次见白麦我给她说了,说你不是故意的。我听人家说,只要不是故意的,就死不了。
胡铁说,和我关在一起的一个人也说了,他是在地里和一个人吵架,吵恼了,把一个人推倒了,脑瓜子正好碰在坎土曼上,把脑瓜子给劈开了,就判了个无期,没有让他偿命。
白豆说,只要能活着就好。
胡铁说,不光是活着,还得有个好名声,不能让孩子长大了,说起他爹,理不直,气不壮。
白豆说,你放心,有白麦,不会让你受冤的。
想让胡铁多看看孩子,没过几天,白豆又抱了孩子去看胡铁。
路太远,一个人抱着走得慢。走到快下午了,才到。到了看守所,却没有能让胡铁看上孩子。胡铁被关进了一个重刑犯的号子,连窗子都没有,谁也不让见。
李山说,上次让你见了胡铁,上面批评了我,说我不讲原则,违反规定。
白豆没有办法,只好又抱着孩子顺着原路走了回来。走在路上,累得厉害了,就坐在路边的土丘上歇一会儿。等白豆走到家,月亮已经爬到白杨树的树梢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