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说,也是为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个小地主家的女儿,抢她家的财产时我看见了她。我对土匪头子说钱我不要财我也不要,我只要这个女人当我的老婆。土匪头子答应得好好的,等到了山上他却变了。说是他要这个女人压寨。我不答应他就把我捆起来,扔到山洞里想让狼来把我吃掉。我用贴身的小刀子割断了绳子,跑回了寨子,看到那个土匪头子正搂着那个女人在睡觉,我一句话没说,只是让手中的刀子飞出去,刀子扎进了他脖子上的动脉血管,血一下子喷到了屋顶上,就是这样……
又一把刀子从他手中飞出去,又把一只蝙蝠钉在老树上。
老杨说,你给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老胡说,除了那两个女人外,白豆是我见到的第三个我想娶来做老婆的女人。老杨说,你吓唬我?老胡说,我说的全是真的。老杨说,你说的是旧社会的事,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谁也不能胡来。老胡说,天下再变,我是个男人,这变不了。男人想娶一个女人做老婆,这变不了。老杨说,你还真敢胡来?老胡说,为女人,我已经杀过两个人了。为女人,我再杀一个人,不是没有可能。老杨说,那你也会没命。老胡说,我认了,这是我的命。
老胡说又把第三把刀子扎到了树上,那只蝙蝠想逃没有逃掉。刀子比它快。
部队到下野地,转入开荒生产阶段,马刀枪炮全收进了仓库。老胡的小刀子,不属于武器,没有人收。小刀子在别人身上,只能用来杀瓜削水果皮,可在老胡手上,它就成了随时可以致生命于死地的东西。
从树上取下三把小刀子,有血从刀子上滴下来,滴到沙土里。把刀子在鞋帮上擦了擦,又重新握到了手中。
老胡从老杨身边走过去,带过一阵风,吹得老杨浑身冷。
看到老胡的影子一点点走远,渐渐地消失了在夜色里。老杨手中的烟忘了放到嘴上吸,已经灭了。
老杨一拳砸到沙丘上。沙丘很软砸上去没有响声。可老杨还是不停地往下砸,边砸边骂。什么浑蛋畜生狗屎毛驴子,反正是能想到的骂人的话全说了个遍,把老胡的祖宗八辈子骂了个遍。
骂完了,一下子没有劲了,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倒在沙丘上。像死了一样,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就像身边的那棵老胡杨一样。还不如那棵胡杨。胡杨还是站着的,但老杨却只能是趴在那里了。
趴在那里,老杨心想。这个世界上,为了女人,去要别人的命的人,是傻子。而为了女人,让别人把自己的命要掉的人,更是比傻子还要傻的大傻子。
天亮了,太阳出来。老杨没有按照计划到场部去。他去营部找到了吴大姐。
老杨对吴大姐说,吴大姐,我想了一个晚上,我尽管很喜欢白豆。可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应该做到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胡铁同志是个一般群众,这个时候我想我应该从群众的利益出发。让他与白豆同志结成革命伴侣。
吴大姐有点不相信地看着老杨。
老杨说,真的,吴大姐,组织对我的关心我感谢不尽,我会以努力工作来报答的。请你去告诉白豆和胡铁,我祝他们幸福美满。
吴大姐简直是有点感动了。她说,老杨,真没有想到你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你真了不起。你放心吧,有合适的女同志。我会马上介绍给你。同时,我还会把你的这种表现向组织反映的。
老杨走了。
尽管还是有点不明白,觉得老杨的举动有点可笑。但吴大姐心里还是挺高兴。看来,又可以吃到老胡送来的野味了。
老杨站在白豆屋子门口,没有进去,喊白豆出来。
白豆出来了,以为老杨把喜糖喜烟买回来了。看到老杨两手空空,有点意外。
老杨说,白豆同志,给你说一声,咱们俩现在没有任何关系了。白豆说,没听明白。老杨说,告诉你吧,我不娶你了,你也不要想嫁给我了。白豆说,为什么?老杨说,什么也不因为。白豆说,你嫌弃我?老杨说,别问那么多,反正你想嫁谁就嫁谁吧。白豆说,那我嫁给谁?
——嫁给我。
第三种声音传过来。老杨和白豆一起看过去,看到老胡站在不远处。
老杨转身走了。
老杨想找一个地方大哭一场。
老胡走到白豆跟前。
老胡说,嫁给我,好吗?
白豆说,你抽烟吗?
老胡说,我不抽。
白豆吸了吸鼻子,没有闻到老胡身上有烟臭味。
白豆说,那好吧。
收到白麦的信。
白麦在信上说,她结婚了,没有放鞭炮,也没有坐花轿。连洞房也没有人来闹。只是胸前戴了一朵红花,还是纸扎的。
白麦这么说,白豆一点也不奇怪。在村子里,看见过好多人家娶媳妇,以为女人出嫁是一定要坐花轿的。到了这个地方,看到这里的女人出嫁,却是另外的样子,才知道革命的结婚法,是没有花轿的。白麦结婚没有花轿坐,到她结婚了,也一样没有花轿坐。
白麦在信上还说,她也参加了工作,还说,她的工作,白豆一定不会想到。不是干别的,是去上学。到一个工农速成中学去读书。
这可真是让白豆没有想到。白麦说结婚,白豆可是一点儿也没羡慕,还觉得白麦嫁了年龄比她大得多的男人,挺可惜的。
可听说,白麦又去上学了。真是让白豆眼气得很。白豆太想上学了。娘思想封建得很,家里女娃子,只让读三年书,说读多了没用。还说,她一天书也没有读,还不照样嫁人,照样生了一大堆孩子?还说,要不是八路军来了,白豆一天书也别想读。为这个事,白豆真生了娘的气,娘想让她早点嫁人,她偏不嫁,新疆兵团来招女兵,娘不让去,偏要去。干部支持,政府的事,娘干气,没办法,只能让白豆到新疆来。
如果说,白麦留在了城里这件事,让白豆觉得什么好的话,那就是这件事了。白麦可以去读书,可以去认很多字了。白豆到了农场,白豆就不能去,同是一个村子出来的,同是到了新疆,白豆不能去念书,只能下地干农活。
白豆替白麦高兴,可也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原就没有到新疆再读书的想法,也就不会为这事想那么多了。
白麦没有在信上多说结婚的事。白豆想听听白麦说说这方面的事。女人和男人结婚,到底是怎么回事,白豆不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也听别人说过。可听别人说,和听白麦说不一样。别人说的,谁知道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胡说。白麦说的,肯定全都是真的。白豆相信白麦,就像相信自己一样。
可这个白麦,偏偏把洞房里的事,一句也没有提。这让白豆有点生白麦的气。她觉得白麦不说给她听,还是没有把她当亲妹妹看。
就算生气,也还得给白麦写信。
信上说,我也马上就要结婚了,他是一个铁匠。铁打得好,给我打了一把坎土曼,可好用了。
谁也不知道在两个男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们在同一屋子里进进出出,可却不像以前那样,总是会打个招呼,说些有用没用的。
其实老胡倒是好多次想主动和老杨说点什么。可他刚把脸凑得近一点,老杨的那张脸马上别到了一边,让老胡想说点什么也说不出了。
看到老杨一个人闷着头抽烟,老胡还真有点觉得对不住老杨了。一个男人到了这个地步,谁都会觉得他可怜。老胡无法做到面对他时无动于衷。甚至还想到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做得有点恶,有点霸,有点坏。
人在世界上,谁能把每一件事都做得没有错?况且好多事,当时看好像做错了,可过后看它又是对的了,相反,也有好多事,当时看好像做对了,可过后看它又是错的了。
老胡不知道眼下的这件事,以后看会是对是错。他压根儿也没有去想过。他只是个男人,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对他来说,天下最大的事,就是把自己喜欢的女人娶回来当老婆。
女人能让一个男人变成傻子,变成疯子。
不过,现在看来,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去让老胡去干了。老胡已经和白豆谈到结婚的事了。
用了似乎这个词,是因为白豆还没有正式成为他的老婆。婚礼定在十月一日国庆节举行。这是给吴大姐送去野鸡野兔时,吴大姐给他们选定的日子。说这是个好日子,那一天,全国都在欢庆,而且每年这一天都欢庆,国庆节,不也就成了你俩的结婚纪念日了。说得老胡心里美滋滋的。
说这话时才是七月多,还要两个多月才能到十月一日,老胡嫌等得太久,尽管他想不出再会有什么事,能改变那个选定的日子,可他还希望能早一天还是早一天好。因为不管你这个人有多么了不起,你都无法知道明天在你的生活里会发生什么。
如果老胡能知道,就在一个月后,还会有一个男人出现在他和白豆之间,老胡就不会同意吴大姐选定的那个吉利的日子了,他会马上就找个休息日把白豆娶了。
老胡不知道以后的事。下野地没有一个人知道,连那个一个多月后也想娶白豆的男人也一点不知道。这个男人在这以前至少有五次机会从白豆面前走过,可这个男人连注意都没有注意到白豆。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多么了不起的人也不能完全把握自己的人生进程。而老胡算什么?和一棵草,一株树,一块石头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
老胡的人生大事,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在这个季节,在下野地这个地方,老胡的事根本就算不了个事。
在下野地,真正的大事是另一件事。
作为献给“八一”建军节的礼物,一条命名为“军垦大渠”的渠通水了。这一句话里连着出现了两个“军”字,并非一种偶然。在它的背后有着太多的含意。
下野地在1950年以前没有人,1950年一下子涌来了一大群人。这些人是来种地的,却全带着刀和枪。他们甚至还来不及把帽子和领子上的士兵的徽章摘去。直到现在他们还习惯穿着黄色的军衣做事。农场还在使用着军队的编制包括一些管理方式。对他们来说八月一日仍然是他们的重要节日。尽管他们实际生活已经和北方南方的农民没有多大差别,却在骨子里固执地把自己当做一个兵。哪怕是个开荒种地的兵也要紧贴着那个“兵”字。
军垦大渠的挖掘,用了两年多的时间,有三个人在挖大渠时死了。其中有一个山东女兵才十九岁,在最冷的那个大雪不断的月份里,她被一块滚下来的冻土块砸倒在了渠底。他们全埋在了大渠旁边的土丘上。
他们的存在一点儿也没有冲淡大渠通水时带给大家的欢乐。
人们没有不为这条大渠欢呼雀跃的。这条人工挖掘的大渠长有三百里,一直从西南那座叫做天山的雪峰上通下来,夏季的烈日保证了在最干旱的季节里,它也不会干涸也会翻滚着波浪。下野地有三十万亩的荒漠会在它的滋润下变成绿洲。垦荒者将会拥有越来越多的棉花、玉米和小麦,下野地的全部生活内容会随着这条人工河的奔流而变得越来越丰富多彩。
大渠边有一道用松树枝和野草花搭成的彩门,锣鼓和鞭炮汇成了震天的声响。下野地的每一个人都来到了彩门前欢呼。连兵团的首长也从乌市赶来了。其中级别最高的那个首长,尽管只有一只眼睛,可他在大家心目中的位置没有受到影响。他的讲话一次次被热烈的掌声打断。特别是他的最后一句话更是让大家高兴得跳起来。他说,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天堂的话,那么我们的下野地就是一座天堂,并且是一座越来越好美好的天堂。
谁不想生活在天堂里?下野地的人也一样。
白豆也在大渠边,也在人群里,也在听首长讲话,也看到了首长只有一只眼。只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是白麦的丈夫。白麦写信只说她嫁人了,嫁给了一位首长,但从来没有说这位首长只有一只眼睛。
因为不知道,也就无法想象得出,白豆如果真知道独眼首长是白麦丈夫,她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没有发生的事,谁也不能预料得到。
大渠的建成通水,真的是一件大事。
尽管我们对它的重要性进行了充分的估量,可有些事在它的影响下真的发生时,还是让我们始料不及大吃一惊。
大渠通水后第六天。下午,没有风,没有云,太阳在天上,有点斜。
一个女人走出家门。她的胳膊弯着,提着一只柳条编的篮子,里面装满了衣服,有女人的衣服,也有男人的衣服。
她是个米脂女人,很年轻,光滑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抬起又落下的脚步间,有一种轻松愉快。
谁都可以看出她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
在她以前,已经有好多女人和她一样这样走着。在她以后,还会有好多女人像她一样这样走着。
一个女人去水边洗衣服。
这实在是件太平常的事,不光在下野地是件平常的事,就是在世界别的地方,也是件太平常的事。
不过,当我们这样说时,已经开始有些不平常的东西正在出现。
只是我们暂时还不能看到它,我们甚至一点儿察觉都没有,可它离我们是多么近啊。
这个下午,这个女人,还有那条水渠,决定了我们这个故事的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