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一张纸,上面摁的五百个红手印,不如这张纸上的一个红印章。五百个手印不会改变胡铁的命运,而这个红印章却会决定胡铁的生死。
看过胡铁回来后,白豆心里很难受,给翠莲说了。
翠莲说,其实大家都觉得胡铁挺冤,都觉得胡铁不该死。白豆说,可大家想什么都没有用,这事是上面的人说了算。翠莲说,也不能这么说,咱们政府是人民政府,好些人民的意见,政府都会重视的。白豆说,我也说了,可好像用处不大。翠莲说,光你说不行,你和胡铁的关系,说得再多,人家也不会重视,要别人说才行。白豆说,别人都有自己的事,谁会管你的事。
白豆这么一说,翠莲不说话了。过了一阵子,翠莲说,有个办法,你看行不行。翠莲把她的办法说了。白豆一听眼睛亮了,可亮了一下,又不亮了,白豆说,我怕不行。
翠莲说,没事,我帮你。
到连队文教那里,要了一张白纸,一瓶墨汁。白豆会写字,白豆在上面写了两行字。一行写着,胡铁冤枉,他是好人。另一行写着,请政府宽大处理。
白纸很大,两行字下面有好大一片空白。白豆和翠莲先在空白处写上自己的名字,并按下自己的手印。
在接下来的一些天里,白豆和翠莲天天出门。两个人的手都不闲着,一个人抱着孩子胡豆,另一个人就拿着一张纸。出了自家的门,马上走进别人家的门。走了一家又一家,挨着走,只要门上没有挂锁,就敲门进去。
先是看到这两个人走在一起,大家很奇怪,等到这两个人走到了自己跟前,看到她们手中拿的一张纸,觉得更奇怪。不过,听她们把她们的想法说了,大家又不奇怪了。胡铁的事,下野地的人,没有不知道的。
都是些地里干活的人,一般情况下,心肠都挺好。两个女人也很能说,说得很可怜。还有那个孩子,不会说话,可眼睛忽闪忽闪的,比女人的话还厉害。你只要还是个人,你就不能说个不字。
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再摁下手印。
一点儿也不费劲,还行了善,这样的事,没有人不乐意干。
几天下来,一张白纸上写满了字,摁满了红手印。
连杨来顺的手印都摁上了。
那天出去跑了一天回来,走到翠莲家门口时,看到杨来顺坐在门口晒太阳。靠着墙根的杨来顺,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个傻子,他的脑袋不停地乱转,一会儿往天上看,一会儿往远处看,只是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看到杨来顺坐在墙根,白豆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了。说来也很怪,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杨来顺不知和白豆做了多少日的夫妻,可白豆自从知道了玉米地里的真相后,再看到杨来顺,觉得和看到路边的一堆臭狗屎没有什么两样。
翠莲不说,白豆想不到。翠莲说,得让这个家伙也摁上个手印。白豆说,他啥都不知道了,摁什么摁?翠莲说,摁个手印,能减掉一些他的罪,他要是没傻,肯定会摁。
不等白豆再说什么,翠莲走到杨来顺跟前,说,杨来顺,把手伸出来,在上面摁个手印。杨来顺好像听见了翠莲的话,转过脸看着翠莲,可没有把手伸出来。翠莲说,我知道,你也想摁,可你的手伸不出来,来,没事,我帮你。你现在干什么都要我帮你,我真是上辈子欠你了,可我到底欠什么了呀,让老天这么折磨我。说着,扯过杨来顺的手,蘸了印泥,在那张纸的最后一处摁下了他的手印。
摁完了,翠莲说,好了,走,咱们交到上面去。白豆看着摁了五百个人手印的申冤书,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对翠莲说,不知咋谢你。翠莲说,你别这么说,只要你心里不恨我,我就高兴死了。
两个女人边说边往场部走。
走了好远,靠着墙根的杨来顺还在看自己的手,准确说,是在看手指头上的那一点红。那一点红,很像血。
到场部找到了马场长,把写了五百人名字的申冤书给他看。马场长看了一会儿,说,你们的本事还挺大啊,让这么多的人都摁了手印。翠莲说,马场长你是不是也把名字签上?马场长说,我的这个身份,在上面摁手印,不太合适。不过,你们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把这个东西,送到上面有关部门和主管领导。
马场长这么说,不是应付,而是真想这么做。胡铁的事,说起来,他也是问心有愧的,事情过去那么久了,还会为这事做噩梦,前两天看到傻了的杨来顺,当天夜里就梦到脑袋被人砍下了来。
说是共产党员了,还是个干部,可还是没法做到一点儿也不迷信。不能怨马场长思想觉悟不够高,只能怪眼看着发生的好多事太怪,没有一点迷信的想法,你就没法子想得通。
一张纸上,签了五百人的名字,摁了五百个手印。这张纸,不同于一般的纸,它从下野地送到了乌鲁木齐的一座威严的大楼里,很快就到了一张很大的办公桌上。
坐在办公桌前的是老罗。
老罗瞥了一眼,就明白了这张纸想表达的所有意思,只是这个意思让他一点儿也不开心。近来不开心的事实在太多了,好像这个世界要发生一些什么变化了,可是这个世界还能发生什么变化呢,老罗想了想没有想出来。
把秘书喊进来,指着那张纸,老罗说,这是封建社会的那一套。
老罗说,这是恐吓我们。
老罗说,这是逼迫我们。
老罗说,这是对我们组织的极大不信任。
秘书马上说,是的,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绝不能纵容姑息。
老罗抓起那张纸,把它揉成了一团。纸上的红印泥,染了一些在他的手上。他把这张纸扔到了废纸篓子里后,又到卫生间去洗了洗手。
秘书问,胡铁的事怎么办?
老罗说,告诉法庭的同志们,这是个影响很大的案子,不是一个人的死活问题,我们要把这案子当教材,让广大群众从中受到教育和警醒。
秘书说,我明白了,我会马上把你的指示传达给法庭的同志们。
劳改队的高墙里,走进来了两个表情严肃的人,他们穿着制服,戴着大盖帽,在几个持枪看守的护卫下,走到了胡铁跟前。
把胡铁从牢房里提了出来,站在高墙内的院子里。
站在胡铁跟前,打开一个文件夹,拿出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纸。
同样是一张纸,上面摁的五百个红手印,不如这张纸上的一个红印章。五百个手印不会改变胡铁的命运,而这个红印章却会决定胡铁的生死。
一个人大声地念起来,他的嗓门洪亮,像口钟。
胡铁犯持刀冲击会场,犯反革命罪,胡铁蓄意杀害革命干部,犯行凶杀人罪,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经审判,决定对胡铁执行死刑,并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胡铁没有叫屈。
胡铁没有喊冤。
胡铁也没有跪下。
胡铁抬起头,朝天上看了一眼。
四周牢房里的犯人,从窗里往外看,他们听到了,也看到了,他们的表情很木然,听到好多次,看到过好多回了。不过,他们还是有有点奇怪,别的犯人,听到被判了死刑,多是一下子就瘫倒在地上,只能被看守像拖死狗一样,拖回牢房。胡铁不一样,胡铁听了宣判后,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照样拖着沉重的脚镣手铐自己走回牢房。
天上的黑云越聚越厚,到了半夜时,它们好像太重了,重得好像和石头一样,从天上滚了下来,砸在地面发出了轰隆隆巨大的声响,同时迸发出一道道刀剑似的光亮。
再接下来就下雨了。
下野地这个地方,很少下雨,几个月不下一场雨不算什么。下野地更是很少下这么大的雨。所有的人都从梦中醒了过来,慌乱地趴在窗子上往外看,他们觉得看到的不是雨水,而是一条大河被老天爷立了起来后,再让它向下野地铺天盖地砸下来。
和很多好干部一样,工作没有忙完,老罗会把一些文件带回家看。
吃过了晚饭,没有别的事,老罗会坐在一张桌子前,把公文包打开,拿出各种文件边看边批示。
看着看着,电话来了,说有急事,要找他去开会。
看到老罗出去了,白麦会走过去,把乱乱的桌子收拾一下。对于他的那些印着各种红色抬头的文件,白麦没兴趣看。老罗有时主动把一些文件给白麦看,目的是让白麦多懂些政治明白些事理。可白麦对这些文件好像一直没有兴趣,几乎从来没有把一份文件看完过,不是字不认识,是那些话读起来,实在太枯燥,没意思。
和往常一样,老罗出去后,白麦又去收拾桌子,把散乱的文件,一份份放整齐。白纸黑字的文件,在白麦眼前闪动。突然有两个字,碰到了她的视线,让她的眼睛动了一下,手慢了下来,把那份文件从一摞子文件中抽了出来。
白麦看到了一行字:关于对胡铁死刑判决的报告。
从来不喜欢看文件的白麦,这回看得很仔细。文件中说,已经定于八月三日执行死刑。
白麦一屁股坐到凳子上,不会动了。
今天是几号了,白麦问自己。
正好刘妈来把老罗没有喝完的茶端走,看到白麦脸色难看,问白麦,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白麦问刘妈,今天几号。
刘妈说,七月二十九号。
七月二十九,白麦重复了一遍,白麦心里想,还有四天。
开个很紧急的会,回来已经半夜。一进门,看到白麦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觉得有些怪。平常也会回来晚,白麦并不等他,会自己先睡。再看白麦脸上的样子,看得出正为一件事气愤着,一时想不出是什么事会让白麦这样。
老罗问白麦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白麦说,你放在桌子上的文件我看了。老罗说,全都看了?白麦说,只看了一份。听到白麦这么一说,老罗明白了,老罗说,不早了,睡觉吧。白麦坐在沙发上不动。白麦说,你说话不算数。老罗说,这事我说了不算。白麦说,那谁说了算?老罗说,法院。白麦说,这事已经定了?老罗说,是的。白麦说,不能变了?老罗说,是的。
老罗说着,脱了衣服,上床去睡觉。
白麦不让老罗睡,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怎么可以去睡觉?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至少得告诉她为什么会这样。
白麦说,你说过这个事,你会尽力的。
老罗说,我已经尽力了。
白麦说,你没有,你要是尽力了,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老罗说,可我不能因为你和白豆的关系,就不讲原则。
白麦说,可你答应过我。
老罗说,我得对组织负责。
白麦说,可你说过,不会让我和白豆受苦。
老罗说,难道你们过得不幸福吗。
白麦说,让胡铁活着,白豆才会幸福,白豆幸福了,我才会高兴。
老罗说,可我不能只是想着你们幸福和高兴。
白麦说,为什么不能,我是你老婆,你是我丈夫。
老罗说,可我还是一个革命者。
白麦不说话了,不是没话说了,是不知要说什么了。说真的,一些和革命有关的道理,她知道的实在不多。和老罗比起来,她像个小学生。她看着老罗,她在想老罗会在什么时候把她当老婆,什么时候不把她当老婆,算算和老罗已经生活了好几年了,可不知为什么,看着老罗,越看越觉得陌生,常常会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搞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让一件事的结果,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
老罗这些天忙得太厉害,有点累,给白麦没有说几句话,就上床睡着了。
看着那张很大的床,白麦不想躺在上面。白麦身子慢慢倒下去,倒在了沙发上。白麦睡不着,几乎是睁着眼睛,在沙发上躺了一夜。
和老罗结婚后,还没有这样过,吵得再厉害,吵完了,还是会睡到一张床上去。
第二天早上吃饭,白麦两个眼睛有点红肿。老罗说,你没睡好?白麦说,我要去下野地。老罗说,去干什么?白麦说,去看白豆。老罗说,你不是已经看过她了吗?白麦说,她刚生孩子,需要照顾。老罗说,我说了,组织会照顾她的。白麦说,我是她的亲人,她需要我照顾。
看到白麦的样子,知道自己说多了没有什么用,老罗只好说,那就快去快回。他知道,有些事,不说那么多,过一阵子,不去理它,它就会没有了,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女人的脸,就像秋天的云,不管怎么变,也离不开那片天,男人就是女人的天,女人一旦嫁给了一个男人,一般来说,女人就没有自己了。尤其是嫁给了像老罗这样的男人,女人除了顺从还能做什么呢?
在看守所的一间房子里,胡铁蹲在墙角。从宣判那天起,他就一直蹲在那里,没有动过。
脸上的胡子,像野草一样,突然长得很长很密。
门打开了,李山走进来。李山走到他跟前,递给了他一支烟,胡铁接过去,李山划着火柴,把烟点着。李山说,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
胡铁抽着烟不说话。
李山说,想吃点什么?
胡铁摇摇头。
李山说,是不是让白豆和孩子来看看你。
胡铁摇摇头。胡铁突然问,是不是白豆已经知道了。
李山说,全下野地的人都知道了。
胡铁说,你们混蛋,为什么要让她知道。
李山说,就算现在不让她知道,到了八月三号,她也一样会知道。
胡铁闭上了眼睛。
从翠莲嘴里听到胡铁要被枪毙的消息,起初白豆还不相信,说白麦说过了胡铁不会死。
翠莲说这个事是马场长说的,千真万确啊。
一听是马场长说的,白豆站不住了,一下子昏倒在地。好几天,白豆都没有醒过来,白麦推开门走进去时,白豆正躺在床上,旁边坐着翠莲,怀里抱着孩子胡豆,正拿着个奶瓶子给胡豆喂奶。
白麦把白豆抱在怀里,喊着白豆的名字,听出了是白麦的声音,白豆一下子醒了。
一看真的是白麦,白豆的眼睛放出光亮,亮了一下,又暗了,白豆说,他死了,胡铁死了。
白麦说,胡铁没有死,胡铁还活着。
白豆说,可他马上就要死了,还有两天他就会死。
白麦说,你放心吧,他不会死的。
白豆说,你不要骗我了,我知道,这回他是真的要死了。
白麦说,你要相信我。
白豆说,我每一次都相信你,可每一次你说的话,都没有变成真的。
白麦说,这次我说的话,要是再不能变成真的,你就别认我这个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