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抵达昨日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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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震荡的窑岭(1)

1

刘彤进村第一个认识的正是大队书记杨盛铭。

杨盛铭刚刚复职当了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他喜欢人家叫他书记,叫书记响亮。此前,他在城里搞了两个月管理学校的贫宣队长(全称是: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年纪四十五六岁,耿直,坚持吸短烟管,满袖儿流荡节俭风。县里打算把他留在中学。不少贫宣队员进城因贪婪和无能被清退,他脚跟稳,威信看涨,做个副校长完全可能。但他说不服水土,管知识分子没劲,坚决要求回窑岭,他丢不开窑岭的事业!他说走就走,回到村里正赶上成立革委会。他被人看作在城里镀了金,平添威耸,成了窑岭的太阳。许多人恭维他,说书记回来正好,否则位子被别人夺了。

刘彤隐隐约约感觉不祥,但一切无可回避。他来到大队部,门口一个简易篮球场,晒着黄澄澄的稻谷。一个着蓝中山装的中年人双手叉腰雄视山野,不时大声吆喝。正是大队杨书记。

杨盛铭接过刘彤的介绍信,认真注视了好一会儿,不时眯眼打量这个疲惫而狼狈的青年,大声说:“你就是刘彤?嗯!”

刘彤当他知道自己滞留县城的劣迹,心里发沉,脸上却显现谦恭。

一个身材丰盈的中年女人走出屋子,抓过介绍信,轻声念了一遍。女人说:“又来了一对牙齿——嚼粮啃树的。盛铭,你还不进屋里,日头刮得脑壳疼哩!”

刘彤谦恭地叫声:“杨主任杨书记。”

女人脸一放说:“叫什么主任,他是杨书记!”

杨盛铭平和地说:“前一阵几个女伢子已分到生产队去了,你住几天学堂吧,我叫他们空一个房间。这几天你在学堂搭伙吃饭。”

刘彤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杨书记给了他好印象。村校负责人——一个年轻的代课教师对他还算客气。还是下乡好。

山里都是土屋,老墙被雨水侵蚀得厉害,有的爬上了络山藤。大队部刷了白墙,写了通红的语录。门上方画了着军帽的毛主席头像,两边是对称的绿叶,中间是黄灿灿的向日葵,头像下方一个血红的红心,里面写了个金黄的忠字。大队部挂着桐山公社窑岭大队革命委员会白底黑字牌子,上方披了绸布扎的大红花。成立大会在小学礼堂开,那里铺了层厚厚的爆竹碎屑。刘彤还闻到了硝烟味。

农家(贫下中农)大门口左右都刷了两道白灰,写了醒目的革命对联,如“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打倒封资修、彻底闹革命”。山里革命气氛浓呀。

乡下中饭总是在下午两三点钟。吃了半斤白米饭,刘彤才真正觉得累乏极了,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不愿再动。好些学堂伢子趴窗子看他,如同看一个流放的犯人。他突然听见清亮的歌声由远而近——

敬爱的毛主席,

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整齐脆耳的女声小合唱,在窑岭晴空中颤动,古朴的土地有了几分活气,这是下乡女伢子唱的!他很快听出其中一个叫张小芩的声音!这歌儿他太熟悉了。只有她们才带了女中学生的韵味。他清楚她们。她们比他低两届,初三毕业生。他单相思过张小芩呢——那阵因她,他写大字报的劲头特足。顿时他觉得自己落后了。

张小芩家里是个补皮鞋打白铁皮的,离刘彤家不远。放学时他捧着厚厚的小说边走边看,每次经过她家门都放慢了脚步。有一次她微笑地问他看什么书。他说:“《苦斗》。”她说:“给我看好啵?你爸当老师好借的。”他的眼光第一次爬过少女红扑扑的脸,当即他软手软脚给了她,耳朵忽地灼热。以后经他手借给她好多本厚厚的小说,有时他到她家流连片刻,他发现自己有点喜欢她。“文化大革命”他们的父亲都被揪了,她先入造反兵团,跟着游行呼口号,上街贴大字报。她要他也加入,他自卑灰心,父亲时时提醒他不要惹事。一番踌躇,他终于加入,很快崭露头角,成了兵团的实力。她为他抄写大字报。在宣布他是坏头头之后,她与他疏远了。

他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想到她已在窑岭呢?不过他心头又沁上淡淡的甜蜜,又产生浪漫的奇想,是不是命中的安排呢?

张小芩到面前了!四个女知青活得多自在,歌声多嘹亮,她们的青春多么纯洁!她们的前途多么灿亮!他心里泛起一阵苦楚。

“你也来啦。”小芩的脸色惊奇兼有难堪,很快恢复平常,语气转为了中性。

毕竟是街邻,几个城里来的青年扯谈了几句。她们中陈红芸最招眼。刘彤很快发觉,她们有意疏远他。

“杨书记!”“杨主任!”女伢子奔大队书记而去。

她们适应得好快啊!刘彤笨拙不堪,嘴巴像给线缝了,木木地待在一边。

“你们节目排练得怎么样了?”杨书记旁边那个女人问,“忠不忠看行动啊!”

“你们放心!”女伢子如一团火。

这时张小芩默默回到他身边,轻声告诉他:“杨书记快结婚了,大后天吧。那个女的就是他老婆,她是妇女主任哩。节目明晚上演,本子不怎么好,你能动笔修改一下,肯定可以去县城演出。你来吧,刘彤。”

“我?”他一下子慌了神,“怕不行……”

这会儿他心里涌荡一股热流,张小芩还是认他啊。

“我说你行你就行,别老不相信自己!全大队数你一个高中生呀!”

他不由感动,突然又记起牛棚里苦情的父亲,心里沉坠,坚决地摇头:“真不行。我不行啊!”

她默默地走开了。此刻他又后悔了。

2

学校老师告诉刘彤,晚上全大队贫下中农开批斗大会,礼堂舞台上挂贴用报纸写的大标语,气氛肃穆。

田地山色慢慢隐入夜幕。刘彤一颗心如微风里的灯烛摇曳。出乎他意料,窑岭也同城里一样滚沸。他不愿看到批斗场面。他住在大队部,无可回避,一不小心又置身于批判斗争的滚沸中。

没人叫他开会,杨书记好像忘了他,他不由恐慌,猜想几个女伢把自己糟糕的情况告诉给了杨书记。他是贫下中农么?父亲被揪,可能定性为漏网右派、国民党特务分子;他不算革命群众?家里不是地主成分呀。他是毛主席派来的知识青年呢,他拿捏着“知青”分量,更急得要发跳!希望有个声音叫他,哪怕那声音再细微。他几次产生了张小芩叫他的幻觉。

他把她当作“救生圈”,拔腿奔她们——她那里。

她们住在三队。三队在另一条山垅,占据了一小块平原,也叫坝子。夜色朦胧中,地段辽阔而平展。他走进屋场,原来里面还有鹅卵石铺的小巷,有窗格木板房子,他记起县城老家,有似曾相识之感。他不知道,自己来到曾是杨家也是窑岭中心的地段。小村子真大,房屋不规范,弯弯曲曲连着,显然是后来陆陆续续利用地形靠着建的。他竟迷了路。他一头撞进队长杨盛发家里。杨队长直通通说:“你是刚到的刘彤,找你们街上人么?她们四人分住两家。我带你去,免得走错了门。我们队地主富农多。”

他又吓了一跳。不过他对这个坦率的杨队长有好感。他傻傻地问:“杨队长你五十几了?”杨队长大笑:“怪不得我老婆说我老,我该下劳力吃闲饭了。我虚岁四十。老刘你细伢几大哩?”刘彤也笑了:“才跳出学校门,没结婚呢。”杨队长抓抓脑壳:“你们真是城里人呀,山里十六岁做爷不稀奇。”

刘彤中意三队,扎在这个队多好,可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个生产队地富太多太脏。地富都是可恶可怕的东西,离得远些好。

乡村的夜多宁静呀!他走进小芩房间。屋子很大,主家住东头,西头几乎空着。同房间的张均梅去叫另两位知青,她们住在另一户。小芩腼腆地提腿跟着出去,好像躲着他似的。小芩比在城里打扮亮崭,洁白的衬衣,胸前凸着两个小尖包,腰身的曲线或隐或现。他心头一热,满身心漫过甜蜜的微颤。话涌至喉咙,倒忘了自己为何而来。他紧紧地跟在她后面。

他问:“这里怎么叫坝子?”小芩说:“不知道。”她说:“刘彤,你应该去文宣队的。我从未上过舞台,今天不是照样演戏!要跟当地搞好关系呀。”他执拗地说:“我不会哩。”

沉默。此时此刻他俩竟在这里相处,他竟神差鬼使地追过来了。他心里突地膨胀某种欲望,幻觉中小芩成了他的情人,正温顺地等着他。他落难中却有艳遇呢。

她不冷不热地说:“去开会吧。”

他对她积极开会的样子非常恼火。他没有走的意思,同她待半个晚上多好!

“你这人真懵。给人一个好表现呀,开头几步要得紧。我们都去,你有什么理由不去?走吧!”

他跟在后边。她没回头,轻捷地疾步,很快赶上一大群女子。她们唱着激昂的歌,空气绷得紧了。他从她的话中闻出了顾盼的意味,沮丧中他倒振作起来。

3

台上长桌上大煤油灯锃亮,墙壁上挂着铁丝篓,里面燃着松明,烟又大又粗。杨书记坐中正,左右坐着村主任、治安主任、民兵连长、妇女主任、会计、出纳、贫下中农代表。由几个民兵荷枪押着,二十多个地富反坏右一字儿勾了脑壳站在台下。四位女知青领呼口号。礼堂被人群占了三分之二,还有一截空着。刘彤后来才知道,窑岭地富户多,这些家庭的人没资格参加大会。能参加开会,是一份难得的殊荣。

大家来得早,几个女知青呀呀声气让会议升温。治安主任谢承广宣布开会,先请杨书记作指示。杨书记义愤填膺,说窑岭阶级队伍复杂,牛鬼蛇神的反动气焰嚣张,必须狠抓阶级斗争,叫真正的贫下中农扬眉吐气!妇女主任范梅英插话说:“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要把一切阶级敌人斗得屁滚尿流,斗得这些坏家伙不好屙屎!”有人憋出了笑声。张小芩赶紧振臂领呼口号。刘彤跟着举手,跟着嗡嗡地喊,他有回到县城会场的感觉。

缘由苦大仇深,贫下中农掀起怒涛。

五队队长马家远抢先发言,怒斥地富反坏右妄图对烈属子弟杨盛铭报复。他说:“我从矿山迁回不久,知道窑岭有人对杨书记恨之入骨。幸亏有文化大革命!我们决不能让这一小撮的阴谋得逞!我们不怕窑岭复杂,我们有毛主席阶级斗争这根千钧棒,就不怕什么鸟,乌鸟白鸟全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