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抵达昨日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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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抛向未知之地

县城东门口坑坑洼洼,潴集褐黑的臭水,播撒着大字报碎屑和褪色的鞭炮屑片,乱糟糟脏兮兮。闻臭不觉臭。一条公路通向乡下。

十月的阳光干燥恍白。

刘彤心头一爽,眉心涟漪般散开了,深深地吮吸沁凉的空气。他在这座山城长大,脱落了童稚进入青春年华。一场“文化大革命”让他青春的翅膀灌了铅,县城留给的印象就像今日城门口那般污秽的景象。对县城无须留恋,今天他成了落阵的孤雁,自个儿急切地奔向那隅从未到过的乡土。他如同一片青涩的黄叶,急切地掷向未知之地。

他是个造反派,还被人当成一个令人惊悚的头头。其实他很一般,不可能是头头,说是活跃分子倒名副其实。县城学校机关的造反风生水起,不少根红苗正的高中同学已冲在前面,擅领风骚,他听从运动初期父亲的叮嘱,憋了好久,没参加大串联,逍遥了一阵子,已经落后了几步。他心里自卑着呢,恨自己不是好出身,没个纯洁的好爸爸。他内心炽热,不甘心落后啊,紧张地打量疯魔的世界。他以巨大热情读了许多书,静观和琢磨小城波澜,更是觉得有股魔力把他往社会漩涡推。

当了二十来年老师的父亲被揪斗得惨,他心里幽愤难平,心里欢呼革命烈火烧向整他父亲(包括像他父亲受整的牛鬼蛇神老师)的学校当权派,他认定学校当权派及其一批走卒属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背离了革命,他再也按捺不住,奋笔写了一张又一张气势凌厉的大字报,于是他后来居上,成了一个被关注的小人物,于是他心志超拔,可是他根本不懂,学校头头及其身边的既得利益小圈子,把持着上头指示和政策的解释权,把灾祸引向别人,也就保护了自己,还乐得“紧跟上级”的赞许;他更不能理会,在他为自己凌厉攻势而激荡沉迷的时候,他已被一些人视为迟早应该收拾的眼中钉了——无须学校领导下令,手下的人自会创造性地领会其意图,采取革命行动进行报复。

他响应北京的强力号召,应用了强势话语,责令学校为被揪出的牛鬼蛇神平反。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待在学校,自写自抄大字报几乎成了他的“造反”历程。学校头头难堪,而他回肠荡气,觉得他们死定了。他不知道世道叵测,自己的意气风发倒给自己掘下陷阱。他更没有料到,卖力帮着“挖陷阱”的,竟是同一战壕的同学。

当初被打倒的学校书记(出身好,土改工作队小队长)官复原职,一个红卫兵头头倒戈投靠,也进了领导班子,与程世清派来支左的军代表成了“三结合”权力核心。校书记只是虚惊一场,悄悄报复让他难堪出丑的人,刮起了“清理阶级队伍”的风暴,文斗加武斗(煽动学生大挥拳脚)又把那些新老牛鬼蛇神整得呜呼哀哉,他的父亲又一次落入惨境。父亲的目光由赞赏到怪怨,怪他这个儿子到底没能忍住而得罪了人,儿子倒牵连了父亲。

父亲陷在牛棚也就掰碎了他一切浪漫的憧憬。他“造反”并不是为了当头头,为的是解脱父亲,同时证明自己“非等闲之辈”。他对几个一度是战友的红卫兵头头变色龙似的摇身一变,则公开地表示了鄙夷和嘲讽,这样自己又给自己增加了对立面。这些人配合学校书记,轻而易举对他进行报复——报复由军代表执行。见识过“五七反右”的父亲已经知道这个儿子前路一片黯淡。他初次尝到了被孤立被悬置的滋味。

尽管处境恶劣,他毕竟年轻,一颗心依然热乎乎,他保持着孤傲,在家里不时哼《长征歌》《红梅赞》一类红色歌曲做自我激励。这时,他又悄悄替父亲抄寄了一份申诉书,很快被校方掌握了,说他替牛鬼蛇神的父亲翻案。他明显地感受到了危险逼近并升级。不过他仍自认为是红心可鉴的革命战士。

1968年8月,上山下乡兴热潮,几年堵在城里的学生纷纷撒向乡村。他又一次胸怀豪情,背诵着毛泽东指示,相信在农村与贫下中农相结合大有作为,乡下到处是欣欣向荣的社会主义新农村,自己可以灿亮显身。他对县城更无所依恋了。

然而他的命运在继续下坠着。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军代表召集几百名下乡知青开会,说要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有坏头头破坏毛主席伟大战略部署破坏上山下乡,当场宣布留下五个坏头头办学习班再交农村监督劳动。全场空气一下子凝结了。他还以为指的是别人呢,可他一听见念自己的名字,一下子蒙了。这一招也灵,使得更多的男女知青兴高采烈地下乡。

一连两个月学习班停停打打,他开始品尝那种等待发落等待人生下一站的精神煎熬。他也认定下乡是最好的解脱,躲进乡下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行装早已打好,他焦苦地盼望着下乡。

革命形势一浪撵一浪,又传来毛泽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最高指示,他们立即被宣布当作一般知青下放了。刘彤松了一口气,立即选择了另一个离县城四十里的山乡。

生活的渴望又如雨后春笋般勃发了。陌生的乡下在他心目中愈加美好,那是个风平浪静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桃花源,是邢燕子、董加耕们实现革命理想的地方。城里除了父母弟妹,都不值得留恋……

城口回眸,他记起伴随少年成长的老屋老街,念了一声再见。他发现自己对老屋——家里历史的了解非常有限。从木质架构,从雕有好看图案的木格窗,老屋曾有过辉煌,父亲对此守口如瓶,故意不让子女们知情,没有文化的母亲说得零零碎碎,父亲以他默默的身影阻挡了子女对老屋真实历史的了解。他对老屋没有记忆。反正下乡,老屋于自己没任何意义。

没有汽车接送,他只身上路。他一头铺盖一头没上漆的简易木箱,扁担颤悠悠。他并不懊丧。青山就在眼前,蓝天多么开阔,空气多么清新,白云多么舒缓。两月之前这里鞭炮轰鸣为一车又一车知青送行,他躲在屋里吞咽眼泪,咀嚼抛出生活之外的苦涩。如今他终于回归了生活,他可以离开为之诅咒的小城了……

公路傍着白亮的河流而上。河那边横亘屏障一样的山峦。山峦与山峦间有小溪小路,曲曲弯弯。走了二十里公路,仄进回环的山路。过了一个山垭,又一片村庄,梯田。真是柳暗花明。正在收割晚稻,农民在田里响亮吆喝,打谷机嗡嗡响。山里其实很大,很大,泥土黝黑,溪水清亮,陂头的水哗啦啦。山色青郁。一派平和。还是山里舒暖。

山越是高耸,山林越是郁闭,前面几丈远就看不见路了。两边的枝丫茅草塞堵着小路。青山的气味愈是浓烈。渴了捧几口清泉,吃几块母亲给带的米糕。万千的知青就散布在山旮旯,他的心情一路振奋。

登上高高的山峰,前面出现一个新天地,这是个圆圆的村庄,四面山不高却峥嵘,田块连片,一条弯曲小河中间穿过,屋宇散落,一簇一簇。这就是桐山公社窑岭大队。

新生活的一页就这样开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