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抵达昨日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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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大队书记(3)

两人走进里间。他太感激她了,后悔没及早与她结婚。男人有女人撑胆,就像淬了火的钢铁。他全身松弛下来,接受她的爱抚。她逗着他:“忘掉烦恼,我叫你舒服,轻松。”她真想说,在矿山浪野时,几个男人为争夺她而大打出手,她偏偏去那个床底下堆着炸药的蛮哥那里,她喜欢这种临危的疯狂,喜欢火中取栗。“你这个妖精!”他感叹,宁可不做书记,也要跟这女人做一团!

门搭咔啦一声,他们惊醒了。她记起了什么,对他说:“谢承广反水了,他想当书记!”他奇怪她有这样的判断。

十几人围住了屋子,捉住了这对奸夫淫妇。不过大家很快散了。他狼狈而恼火,怀疑她跟老谢合伙害他,抬腿踹她:“婊子婆,我上了你们的当!”她一脸的委屈而可怜。

大字报很快多了几重。

第二天谢承广亮出造反旗号。窑岭又一阵震荡。红卫兵押着杨盛铭和范梅英游村,背后是一溜挂黑牌的牛鬼蛇神。杨盛铭成了牛鬼蛇神的总后台。他愤怒,委屈,沮丧。范梅英倒无所谓,嘴角挂了笑意。

到五队地界,驼背老太婆刘娇姑拦住了杨盛铭。“哎呀,同年崽,你犯了什么法游村呀!你是个好人呀!不是好人能做书记?你可要想开呀。好人难中出,吃亏就好。”她从衣兜里掏出六个鸡蛋全塞给杨盛铭。红卫兵一下愣住了。

这时公社下文:窑岭仍由杨盛铭主持工作,领导成立革命委员会。谢承广对着杨书记和范梅英痛哭流涕:“我是听主席伟大号召,倒被阶级敌人利用了!”杨盛铭不理他。范梅英讥笑道:“见识不抵一个女人!”她开始居高临下地看这个讨乖的男人。

她已住在杨盛铭家里了,尽一个主妇的角色。儿女听话。屋子齐整干净,灶头碗橱擦拭得十分清新。家里生气盎然。她在窑岭的地位猛涨。她践诺帮助谢承庠又娶了一个黄花妹子。

复职,又得一个好女人,双喜临门,杨盛铭好不威风。不久他又进县城做了贫宣队队长。窑岭人都说杨书记高升调去县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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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盛铭的口才越来越锋,强横报复之心日炽,非如此显示不了他的权威。

磨炼口才的机会不少,都被他错过了。1952年调他去开辟新的土改工作区,当时他正忙于结婚,实在难舍新婚的甜蜜,甚至不想去工作,一心一意搞好小家庭。1956年组织上打算重点培养他,调他去乡里,老婆却喊回了他。他受了“革命意志衰退”的严厉批评。老婆像过世的母亲一样只求安稳平平过——确实,父亲死后由母亲支撑家里,倒也平静。眨眼十几年,机遇再次从天而降。

小会大会他慷慨陈词,联系家史个人成长史讲出了眼泪。深仇大恨成了他的专利,成了他红色本质的证明。他敢于面对面指责牛鬼蛇神。原校长解放前夕搞学生运动,是地下党员,但家庭出身不好,戴副眼镜,斯斯文文,运动一开始被揪出,日子不好过。杨盛铭气坏了,视他虚伪、奸诈、负隅顽抗,戳着校长的鼻头狠狠地批,文化越高越反动,属革命投机分子。他掏出短烟筒,狠劲敲,校长哎哟一声倒下,额上起了个大包。这时口号如雷鸣,遮掩了他的尴尬,他声气更亮,心里的鸟气全出了!

范梅英穿着顺眼进城找他。像多年的夫妻,检点他的房间,洗鞋洗衣服洗被褥。他舒服又感激,从心底里服了她。最危难时她走近他,与他在一起。她说的“你是打不倒的!”一直在他心头铿锵作响,她是天才啊。他应该同她结婚了。

“我们回家办了。”他说。她叹口气说:“有人说你被街上嫩皙皙的靓妹子迷住了,要肥要瘦要高要矮由你挑拣,开洋荤哪。这是你的权利,你的福气,我不妒忌呢。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床上床下,谁也没你善解人意呀。”她呃呃地笑了:“你们窑岭的男人图舒服呀……盛铭,这次我来给你透个信,你得赶紧回去!”

“什么!”他眼睛瞪圆了。

“趁你不在,谢承广要当书记了,这是夺权呀!大队马上成立革命委员会。那时,窑岭没你的位置了!”

他恍然大悟,他中了调虎离山的阴谋。他腭骨一鼓一鼓骂道:“我操他娘,这个粪坑狗、野心家!我回去罢了他!村里马屋、明屋、谢屋,我们杨屋,有情况么?现在人心难量,你在场一个样,你不在场另一个样。谢承广跟公社勾结上了!”

“哼,你白当了书记,只晓得皮毛。鬼就出在你们杨家!杨盛发后面全是地主富农主胆。”

“盛发他没写我的大字报呀。”

“不咬的狗才让人怵的。”

“你别乱怀疑!就是谢承广坏事,再不能用他了!”

杨盛铭扇她一巴掌,恶狠狠地说:“婊子婆,你还念他的旧情,为他说话!你还舍不得同你好过的男人,你当我是什么人?”

范梅英不分辩,抻抻衣角就走。他目送她经过长长的过道。初冬光线暗,她穿着白白的亮眼,腰身一扭一扭。他心软了,再不能失去她,她不但是团好肉肉,而且能当参谋哩。他大声气喊:“范梅英,你回来!”

她站了好一会儿,返身回来。这时,她真格放了泼,紧紧密密骂得他喘气不赢。扣着大道理小道理,荤的素的全骂了。她说:“我跟你好之前就跟他们好了,要团结人嘛,你做头头下面得有人手,要懂策略,他们对我好就是对你好。”

他又明白了许多,像换了一个人,成了温驯的狗,替她倒杯水加了勺白糖,拌匀递给她。

她板着脸骂:“一个贫宣队算什么,上面有头头抓着,使你的差。窑岭是你的,你愿拱手让给别人?在窑岭你就是毛主席。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嘛!”

他眼睛一亮,马上回山里,结婚,做事,把窑岭握在手里!

第二天,他收拾好东西,交出房间钥匙。说走就走,批准不批准都要走。一个精瘦的小老头出现在他面前大声叫:“杨书记、杨书记!”

他十分舒泰,记起了这人叫马家忠,几个月前曾找过他,他同意他一家搬回来。马家忠五十多岁,50年代初入党,贫农,在外面已住了两代,窑岭是祖居地。小老头一身老式土装,裤腿肥大,悬得高,露出半截又黑又瘦的足胫,汗骚味冲人。

“杨书记,你不是答应了么?这次他们转口变调,弄得我一家上不上下不下。谢主任说要重新研究。杨书记你关心我们老贫农呀!”马家忠抹一把鼻涕,往衣摆一擦,白布染的黑褂子粘着一圈圈盐迹。

他一听来气:“扯淡!我没调走,还是书记。窑岭还是我的,我杨盛铭说话算数!你尽管放心。窑岭还怕贫下中农多么?”

杨盛铭心急火燎地进山!

7

窑岭又是齐刷刷一边倒。在贫下中农大会上,杨书记指着谢承广骂个狗血淋头。谢承广精明,不停地点头哈腰,悄悄向范梅英求情。杨书记宣布:他任革委会主任,谢承庠任民兵连长,明发洋任大队会计,陈晋志任大队出纳,范梅英任大队妇女主任。副主任和治安主任暂时空缺。他明显地起用别姓而冷落本姓,都说他公正,他的人气空前高涨。

杨盛铭大度地动员马家远到大队做事,被谢绝,马家远说自己不是党员也不准备入党,当个生产队长管着百多号人马足够,人图个顺心自在。范梅英倒火了,对老公说:“不受栽培,别再理他!”她是怪他不领她的情。

范梅英身份骤变,她走马上任,每天必坐一会儿办公室。那个风流小间已被她锁死。谢承广天天跑大队办公室。一连几天她不理他,可他极有耐心,对她卑躬屈膝,谄媚,要她给杨书记美言。他哀求道:“不记眼前记先前呀,好嫂子!”她扑哧一笑。

秋阳焦灼。范梅英一坐办公室习惯地脱掉外衣,显示无袖圆领薄薄的花色汗衫。杨盛铭已习惯她如此作态。这阵儿,只有她与谢承广待在办公室,四周宁静。她故意漾动胸乳。他偏过脸去。她说:“老谢,我知道你心里叽咕什么。先前,你早就饿狗般扑上来啦。”“我不敢,书记夫人!只求你记记以前的情分,叫你家老杨给口饭吃呀!”“你不会去下地?”“吃不了这苦。”“活该!我谅你敢想也不敢做了!”他涎着脸自甘认输。

过了几天,他交给她一个大红包:“算我的贺礼!”历来只有女人倒贴男人,她讥笑道:“倒贴款么?”他把红包塞在她手中:“你同杨书记是天生一对呀!三十块钱表示个意思。”“哎,还得看你的表现呀!”她心动了,权力真是个好东西。他别有意味地说:“复职我的力气才能派上用场咧。”

几天后,杨书记宣布谢承广任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兼治安主任。

知识青年刘彤抄小路进村,公社没派人接送,就像只跌尾狗,已在重视场面的杨书记心目中跌了价。此人是高中生,窑岭唯一的大秀才呀。杨盛铭顿时生出鄙夷。

杨书记喜欢别人围着他转,而刘彤就是不登门,与几个女知青形成极大的反差,他更为恼火。那几个女伢起了大作用,可这小子家里不干净,别想招工上调,娶老婆生细伢窑岭又多了跟自己作对的一姓人。他对女知青愈顺眼,对刘彤就愈加没好感。不过,他毕竟经历了世面,对刘彤不冷不热。

倒是范梅英不能忍受刘彤的孤傲,吹着枕边风:“这姓刘的野崽,真不识抬举!处处不沾边,摆臭架子,开大会他像个木桩,一看不是个好角色!快叫他下队吧,叫他尝尝生产队的咸辣!下一步要掀起学大寨的新高潮啦!”杨盛铭久久才说:“把这小子放在五队吧。”

范梅英立即下达了杨书记的指示。

刘彤感觉到了杨书记的威严。其实,尽管旁观,刘彤关注着大队(他喜欢称大队和第几生产队,更有军事化的味道)火热的每一个大小会场面,这里跟县城差不多呀,真是群众发动起来了。他心里装着一副以杨书记为核心的反抗旧社会剥削压迫的红色历史,把大队轰轰烈烈的运动跟外面相比较,大队走在一条康庄大道上,而且走在了前头,他心里佩服杨书记。可是他无法像几个女知青献甜蜜套近乎,乐天地跨出一步。当大队要他到生产队去,他又觉得自己被大队核心冷落和抛弃而生出郁闷。大队于他更加高耸了。在生产队大队头头不能天天见,也好,多了份清静,他正是奔乡下的清静而来的,他又泰然了。

于是刘彤又仄进了“小支流”——一步步蹚向窑岭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