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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五队窑塘(1)

1

五队队长马家远派了富农分子杨隆柱给刘彤搬铺盖。

窑塘就是五队。大队各种会议上干脆以第几生产队做区分,不再用原来的小村名。马家远明确拒绝过那些风风火火的女伢子入队,说需要一个男知青。刘彤进村,他暗中观察,知道杨书记夫妇对小子冷淡。他乐意刘彤插队窑塘。这是个小村子,刘彤觉得村名富有诗意。

开始一个月,刘彤由贫下中农家轮流派饭,每家吃上一天。大家对他客气,称他是毛主席派来的知识青年,也有人称他秀才。

马家远开了个像样的欢迎茶话会,让刘彤熟悉情况。杨书记推没时间,由范主任全权代表。她和会计明发洋一同“纳了新”(成了新党员)。参加茶话会的都是贫下中农。

“范主任,难为你呀,派了一个有墨水的协助我窑塘。”马家远半是客套,半是真心。

范梅英装出顺水人情,打笑道:“给你队增加力量呀。马家忠是个老党员,也归了你。他儿媳也归你,老牛啃嫩草呀!你就是能撞上桃花运!”

马家远听出了她话中有报答兼安抚的意味,笑着说:“你一张嘴别乱屙,本姓人呀,本村鸟儿别村打。”

他俩见面总得扯半天“荤话”,讲得很土气很放肆很融洽。他不因她是书记夫人就对她敬若神明,他懂得这个女人,当然他明白稳住了她也就稳住了杨书记。

他笑着说:“杨书记搞得你舒服吧?十天半月不见你下队呀!领导要深入基层嘛。”范梅英嘻嘻笑道:“你有嫩草啃,我来是碍手碍脚!给你说正话,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有情况随时报告,我家老杨依靠你啊!”

窑塘有三多。一是地主富农多,劳力中他们占了百分之四十,几乎都是顶力的强劳力;二是外来户多,马家忠由外县搬回,明发洋由七队举家迁来(占了杨隆柱的半边新屋),劳改刑满回家的谢天云原是一队人,也安排在五队,刘彤算一外来户;三是矿工多,妻小均留在家里。

窑塘的情况复杂呢。马家远上台不到一年。原队长马宇刚也是刑满释放人员,凭着出身成分好做过几天农会主席,跟大队书记是远亲关系,当了几年队长,迫于“文化大革命”运动不得不下台,平时缄默,大有虎倒威不倒之势。他跟马家远两人属不同房系,面和心不和,有你让我也让、你尖我更尖的味道。表面上两人互相尊重,都以窑塘精英自恃。

刘彤满脑子盛着“阶级斗争敌情”,不禁吞了几口冷气,知道生产队复杂,心里后悔没轮上一个好的生产队。不过几天接触,情形没想象的可怕。他没事待在房间翻几本旧书。茶话会上他倒成了一次会议的正面主角。

瘦老头马家忠话多,经常舞菜刀般挥巴掌。他说:“贫下中农一家人,分什么东南西北!主席说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对地富阶级敌人就是要专政!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

马宇刚脸泛青,沉默地抓花生吃。

马队长口气平和地说:“不是主席发号召,知青不会到我们贱地方。刘彤同志文化高,队里正需要,希望他本人不要保守。我打了十几年钨砂,不懂农业,大队信任,贫下中农信任嘛,骑上马就得跑,请宇刚哥、那些老同志多多指点!我不是党员,平时散漫,现在讲究政治挂帅,由家忠哥担任我们的政治队长,我一心一意抓生产。范主任,明会计,你们有什么重要指示?”

两位大队领导坐在正中,客套一番,说不折不扣按照杨书记的指示去做。

刘彤脸早红涨得不行,受到如此礼遇出乎他意料,他对马队长心存感激。他充分地打了腹稿,还默默地背了几遍,高中生就应有高中生的样子啊。无非表决心罢了。他也没特别地跟范主任、明会计套亲近。可是他一旦表态就慌神,把许多内容给忘了,重复了像毛主席、林副主席说的一段套话,表态“把青春献给社会主义新农村”,很快煞了尾,只提了马队长,压根儿没提到杨书记、范主任。

马队长带头鼓掌。范梅英没一点笑容。

一个红润亮水的妹子塞一把花生给他:“吃呀,刘同志!”她的手湿润温热。她是明发洋的女儿春红。他害臊得不敢看她!

他感觉到了底层——生产队生活的温暖和甜蜜。

真正的农村生活终于开始了。

2

刘彤暂住在马队长家,跟家忠合住一个厢房。

收了冬,一早一晚沁凉,中午几分燥热。队里慢慢地翻冬晒田,犁耙手大多是地富成分的青壮年。马队长不晓得做犁耙,天天晚上开会记工分和派工。开完会已是半夜露水匝地。刘彤不习惯上午10时下午4时出工,又要熬夜记分的生活流程,可他知道了乡村与城市不一样的生活节拍。

一个叫杨福生的瘸子记工分,人矮小,一脸凶相,像个狰狞的鬼。他三十来岁,在城里念完高小,算一个乡村知识分子。马队长起用他当会计,叫他开会前念报纸或公社下到队里的文件。他家政治背景复杂,肮脏,传说当年杀杨盛铭父亲的凶手就是他祖父,几个伯父当过保甲长、警察。他父亲却是个老实人,在矿山因公身亡。母亲老实,吃着老公的抚恤,家里每月五六十元“外水”,家境不差。他家是可拉可推的中农。

惺惺惜惺惺,刘彤同情他,会计活儿神秘,能胜任就不简单,人不可貌相啊。

杨福生精明,大概识破刘彤插进五队是马队长用来取代自己的意图,他不动声色,高声点名记分,严肃地读报纸念文件,一副拥护政治运动的样子,对人却以亲戚相称,不卑不亢。队里不管哪姓不管什么人都以亲戚相称,他们的关系盘根错节,都能找到如此称呼的正当理由。马家远、马宇刚、明发洋大概自恃有身份,居高临下叫他“矮牯”,他唉唉地应得自然而干脆。他不在场时常常被人称作“瘸牯”或“瘸子”,也有人称他的大名。他家被几个女知青带一班人抄了,他一点不生气不愁惨,摆出一副该抄该衰的拥护相。杨书记曾批评马家远起用他。马队长两手一摊:“我的书记大人,五队要不要记工分呀,没马,牛总得用吧?”其实马队长还有平衡各姓关系的考虑。

记分会,每家来一个代表。地富户来的都是青壮年,贫下中农来的大多是细妹子小青年。生产队干部必到。马宇刚必到,他总是沉默地坐在门口,吸烟。满屋子烟气腾腾。

杨福生推举,刘彤念报纸(一份省大报,一份地区小报),操的普通话。大家似懂非懂,马队长闭眼养神。马家忠很认真,不时叫大家集中精力。后来他儿媳蓝花凤顶替他开会。

“念完了。”刘彤说。马队长半天回过神,说一句:“哦哦。记分!”

刘彤发觉,铿锵的报纸社论没有激起社员的情绪反应,自己白费力气。

蓝花凤笑着说:“家远阿叔一心两用呀!”

杨福生继续记工分。他同样要让给刘彤,可刘彤硬是不接。这样一来,他对刘彤倒亲近了。后来刘彤明白,记工分是个让人心存敬畏的实权活,人出工就图几个工分,工分就是钱,工分就是命。

刘彤闻到了窑塘生活的乐趣,自己还受尊敬呢,开局不错,他轻松起来,下乡的生活就这样开始吧!

3

家远家里住着家忠五口,加上刘彤,整日里有股蒸蒸的热气。家忠夫妇住东头,儿子、媳妇带一个两岁细伢住西头,儿子东生在偏僻的林场,一年难回两三次,倒多是花凤暑期和寒冬时令去林场住一段。刘彤住中间小厢房。

蓝花凤胖嘟嘟,奶子鼓突,大屁股。细伢经常嘬奶,她大大咧咧,把衣襟全解开了,绽露酒壶般的大奶、肥白胸脯和窝进去的肚脐。细伢一只手握着奶啧啧地嘬,一只手玩另一个奶子。婆婆老说:“该断奶了!”蓝花凤拉下脸:“你们又望我怀呀,想累死我呀!”婆婆不吭声了。公公婆婆怕她,让她。每个月老公寄回三十块。早上婆婆做饭,公公上山挖树蔸。她由着自己高兴上工,不少人有意见,见马队长以“情况特殊”挡护,只有背地里嘀咕。

刘彤隐隐约约地听到,蓝花凤从小任性,作风不好,在那边公然带回男人过夜。马家忠在那边独姓,儿子软弱,人们根本不怕他父子。婆婆就是这般吃亏过来的。马家忠下决心迁回祖居地。

蓝花凤喜欢打扑克,只要有“脚”饭可以不吃,雨天更不用说了,平时她准备了饼干。她叫马家远亲热极了,声气软,像水草一般缠人。上工她做的轻松活,工分高,八分,跟女人最高工分拉平。

马队长在场,刘彤凑着甩牌,他对扑克没兴趣。他心里有疙瘩呀。父母弟妹不知道怎样了?他梦了几次父亲受批斗,被人从山崖推下……他在城里生活了差不多二十年,是边角儿,下放农村还是边角儿。干部是主角儿,别的人都是边角儿。贫下中农当家做主就是这样么?他慢慢看出,现实中的乡村跟他脑中的乡村不一样,大家在窑岭过着两种生活,一种是开会的生活,一种是鸡毛蒜皮的日常生活。他想,这些年兴起了开会,以前没会开大家做些什么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说短也长的。

“小刘,打扑克!你呀十七八就像个小老头,我比你大四岁哩。我不讨愁,所以我胖呀。两人也可以甩牌呀!”花凤洗着一副磨圆了角的扑克牌。

他摇头说:“这东西是四旧……”她失望地说:“愣头青!我管他四舅五舅,有钱我就叫他亲阿爸。还是家远叔行,能土能洋!”他想,这女人适应得好快。

一天毛毛细雨,马队长叫刘彤逐户通知“今晚不记工分”。刘彤认真,怕遗漏一户,走遍了全队。回来,座钟敲了十响。队长同花凤正打得起劲,噼噼啪啪甩牌。花凤没掩上前襟,露着半截奶。

“通知啦?以后改两天记一次工,不违反什么吧?刘彤,来几手!三人可打吹牛的。马宇刚说了什么?他这人呀,你可得小心。幸亏这人有污点,不然会翻天,跟杨书记抢位置,比谢承广猖狂!”

他辞不掉,入了阵。他说:“两天记一次,大家拍掌呢。大家服你,队长。”他心里为马队长怠慢政治学习担心啊。马队长说:“我们窑塘说复杂也复杂,说特殊也特殊。说易搞也容易,说难搞也难搞。后生你以后会摸底的,光硬光软都不行。——我加一个梅花5。再加两个。再加一个!”

花凤急得翻牌,输了。马队长哈哈大笑。花凤眼波潋滟,输了比赢了还高兴!刚巧一张牌掉了,刘彤赶紧打电光桌下找,见他们四只脚交叉在一起。他赶紧熄灭电光,心里怦怦跳得慌。

他没坚持多久,先去睡了,可老是睡不着,神奇又害怕,得找另外僻静些的地方住,怎样开口呢?雨淅淅沥沥,厅子里一片静寂。西头房间里窸窸窣窣,床板吱吱地像老鼠叫。队长的声气呢,花凤呃呃地笑:“心肝哥让你捏疼了!”“怕什么,弄不坏的。”“呀,呀,行了行了,心肝哥!”“你叫吧,叫响吧!”她像捂着嘴呻吟……他断定他一走,他俩就抱成一团了,他更无法入睡,想象他俩黏合的浪漫情景。

有人进了厢房,原来是家忠老头。他在另一铺床睡下,刘彤不敢吭声,装着睡死了。老头辗转反侧。好一会儿,细伢哭得响亮,有人打开房门,脚步声由近而远……

第二天,马队长宣布:刘彤接任记分员。刘彤察觉杨福生平静中浮现失意,倒产生对不起的想法,不是他要当,而是队长要他当。

刘彤思忖,马队长重用自己一定有别的意味,堵自己嘴巴,他怎敢向别人吐露这一幕?是不是马队长不满意福生?他只有装傻,许多社员也认为他什么都不懂,常常开荤玩笑赢他。他心里无法不想这件风流事,竟产生了想看想听的渴望,也就不想离开马队长家了。

蓝花凤常敞开衣襟抱着细伢由上厅到下厅,下厅到上厅。刘彤想看又不敢看。这在县城是不可能的。这样的女人在哪里都改不了淫荡本性,白费了马家忠一片苦心!老头待家远亲热如常。马队长同她越公开而放肆,空阔屋子成了他们作乐的好场所。

刘彤心里被撩得不行,却没地方可去,他想去找张小芩聊聊。一上山坳听见她们放声歌唱,便兴致全无打道而归,他心里莫名其妙地窝火!

“刘彤,你好封建呀!”蓝花凤说,一阵奶骚味扑面,“好重面子。山里人就这么土嘛。你不出半年你会比我更土!毛主席说要跟贫下中农结合好,打成一片呀!”

他无可逃遁,硬了头皮打扑克,趁机看看她,也觉得舒服,看她更顺眼。他敢盯住花凤的白奶了。“吃一口吧,小老弟!”她说。他臊得低头。她真的用手端着一只奶撞来,射出稀薄的奶水。他慌忙用双手抵挡,触着她肥软的奶房。她高兴地嚷道:“你再封建也摸了女人的奶啦!”她多么得意啊!

他是个知青呢——他想到自己的前途,想到马队长闪忽不定的目光,下定决心必须尽快搬走……

4

杨书记布置在一些路口竖忠字牌,每个队都要竖四五块,让窑岭革命化红彤彤。队上砌好粉刷好,让学校老师画上主席像写上最高指示。筑忠字牌急需砖头,马队长宣布由刘彤带队上山撬坟砖。

革命到了这种程度,贫下中农举双手支持竖忠字牌,但都不同意动自家祖坟,明摆着只有挖地富家的坟取砖。贫下中农血统高贵,怕弄脏手,怕沾上邪气,不吉利,都不愿去挖坟,也只有派地富家庭成员或有污点的人去。杨福生也派上了。

刘彤心里别扭。马队长解释说:“大队点了福生的名,他必须去。刘彤,你是外地人,又是主席派来的知识青年,下得牙下得手,鬼怕你哪。我派你是为了掌握情况的!凡去挖坟的都记工分。”管人哩,刘彤沮丧中有几分庆幸。

十几个青壮年上山,大多杨姓人。富农分子杨隆柱一副积极响应的姿态,同四个儿子听从号令,乖乖听刘彤指挥。他们对刘彤敬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