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抵达昨日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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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五队窑塘(2)

杨隆柱幽默,大队每次批斗会都少不了他。他1956年做的新房腾出给明会计住。治安主任谢承广宣布他“乱砍滥伐”(卖了杂木柴)罚款六百,限一个月内交清,否则后果自负。他脸上没愁云,不见“城府”,对人对物微微笑,自愿装孙子。他见杨书记、范主任等大小队干部,老远就喊得甜蜜而响亮,杨书记当他狗吠毫不理睬,他笑笑的,毫不在乎。他自学了泥水匠、木匠,上屋顶捡瓦,下泥塘放土砖,舂墙,打灶,随喊随到,手势慢些,可非常勤勉尽责。他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已成家另过,他把老屋让给他们,亲手另做了一栋。他享受着人生的成就感巴望着发财梦,绝没想到这新屋是做给别姓人住的,懊悔不及。

杨姓是窑岭大姓,开山袓,集中在一、三、四、五队。马姓、谢姓、陈姓、郭姓等依次搬来,明姓解放前夕搬来。杨姓人以先祖杨家将为荣,地富户大多姓杨。杨盛铭的渊源关系有些微妙,几代是弱房,几十年过去,他家成了一支杨姓的反叛力量。据说,杨隆柱、杨福生和三队杨盛发属窑岭杨姓最久远最正统的支脉,这大概是他幽默底气的源头吧。

杨隆柱被撵回逼仄的老屋,一家四口(两夫妇两女儿)挤在一间小屋,他借块门板在小灶间搭临时睡铺。他唯唯诺诺没一点愁相。他对儿子说:“当年我们杨姓开山祖过的日子比我还要惨哪,苦是人吃的!”

杨隆柱带头挖爷老子的坟,他在坟堂上一跪,拜天拜地拜祖宗,磕头说:“不是天不是地要挖你,是他们要我挖你……”

刘彤听着不对劲,但不好反驳他,他没说错。他注意到了刘彤的皱眉,又加了一句:“是你不孝的崽挖你。两手空空,你不用再顾盼啦!清明、冬至也省得我来烧纸啦。老祖宗你害得我好苦呀,不搞运动我也会挖掉你!”刘彤不怀疑他的真心。

有几个人也学着把自家上人的坟挖了。各人挖自家上人的坟,最为省事。刘彤怀着一个心眼乐得满山走,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看近看远,竟产生了到这里太久,走不出坟冢鬼城的幻觉。无意中他触及了窑岭的初始……

刘彤意外地看到半山坡立着块一米高的碑刻,有些字还能看清,杨隆柱主动介绍说:“这是我杨家主持立的界碑,上面还写了几条约定,几个姓都画了押,大家世世代代都遵照哩。”

不知怎的,刘彤对窑岭的来历产生了兴趣。生产队统一命名之前,都以各个屋场或山岭的典型记号冠名,如绣花楼、竹坑、松树下、跑马排;窑塘就是马家先人在这里取泥做砖瓦烧窑,而后定居下来。福生告诉他,以前每年都有几次赛马,田就叫跑马丘,这一叠田就叫跑马排。他非常惊奇。

谁也不会知道,刘彤带队挖坟的热情出于他这一幽秘的愿望,大家都认为他把城里的革命行动带到了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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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十天都是挖坟取砖,由一个山嘴转到另一个山窝。杨隆柱又说:“刘同志,挖哪一墓呀?别姓的?贫下中农的?我杨隆柱只有一个脑壳呀!”刘彤皱了眉头。山里人极重祖宗祖坟,容不得别人冒犯,难怪马队长他们躲得远远的。

杨隆柱以为他生气,马上涎着脸讨好地说:“我说笑哩,福生他们知道我的性格。刘同志你是上面派的,你下令,我们才敢动手!”

瘸子杨福生干脆坐在锄把上,卷起旱烟,带笑带认真地说:“隆柱满满(叔叔。),今天挖你的祖坟了!”杨隆柱打笑说:“挖吧、挖吧。挖了爷的挖阿公的,再挖太公、祖公的,以后落个清静。谁要我的老屁股,我大方让给他。一身跌落井,耳朵挂得住?”

刘彤看不惯他们,要是狠狠教训他们几句,肯定把他们吓呆。想想自己插队落户,娘再三叮嘱:你那点文墨在乡下算不得本事,凡事忍着,向当地人学习,好求个照应,别三两句把人得罪,你是事事求人家呀!他只有忍着。看着被挖的洞穴如同青山睁开了眼睛,他心头突然发虚。

他沉默,大家都沉默。福生小声对隆柱说起杨家祖宗的事,好像在说杨家开山祖有武功又有文墨,慷慨大度,与后面来的姓氏相安无事,他们似乎在回忆先祖的往事,悄悄与先祖说话,不情愿动手。刘彤脑子里没祖宗印象,此刻他也涌起敬畏之感。

福生说:“许多时候我把祖宗给忘了,这次我才记起。坐着不动过关不了。大家先看清石碑下手。不过我们还是先挖无主坟吧!”

大家点头,都尽最大努力卫护自己的祖坟,卫护祖坟就是卫护祖宗。倒是福生带着大家满山岭找无主坟,刘彤后面跟着。

其实近百十年才讲究砖墓,早先极为简易的祖坟已消失,回归青山,“祖坟”及其位置只流传在后人记忆中。如今为取砖而掘祖坟,倒唤起了各姓寻找祖坟祖宗的情愫,更不如说唤起了大家对自家由来的记忆,祖先倒成了各家吃饭睡觉的话题。因为杨书记是当今窑岭的当红头人,大家对他的房系支脉梳理得明明白白。刘彤也就听见了有关杨书记的另一种说法:为什么不在窑岭结果杨父?杨姓族人经过商议,没有执行县里“就地处决”的手令,决定押往县城,再想办法,时间拖得越长逃生的机会越大。杨父为别姓人所杀,原因与红军白军无关,而是杨父与猪婆坳张姓一个少妇有多年奸情,那个张姓人打听他被抓要押解到县里,守在坳上林子里把他捅了。人死成虎成神,杨家人帮着收尸,像样地作法事道场,葬在杨家祖山,杨母带着儿子守着几丘薄田过活,杨母的忠贞贤惠为人称道。

刘彤看过杨父完整的砖墓,隆柱不无得意地说:“葬中了风水,老祖宗保佑盛铭做了窑岭第一把手!”原来隆柱把受到政治运动的冲击归于吃本姓人的亏而不怎么在乎,倒乐天顺受。

山民重葬胜过在世生活,三十岁就准备好了寿木(闲置的棺材叫寿木。),生活可以艰苦、粗糙、马虎,入葬则大手大脚、喧哗、认真。现在倒霉的自然是地主富农户,他们发了家为抚慰先人把坟做得像样些,不料害得先人不得安宁,自己也不得安宁。政治运动叫人明白还是简单好,像甩包袱,如今挖坟一清百清一了百了,死和生都可简单马虎了。

找无主坟确实耽误了许多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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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山上人多了,大多不是挖坟者。挖坟的举动让在家的男人女人忐忑不安,不约而同记起了自家的先人,确实这些年忙“大兵团作战”(人民公社时代常常调遣农民集中搞突击,叫大兵团作战。),忙大集体搞生产,大家喘不过气来,冬至清明忘了扫墓(赣南习俗,一年分冬至和清明扫墓。),怠慢了先人。许多男人煞有介事满山走,满青山寻找,神情既焦虑又从容。刘彤倒跟随着福生,有迹无迹的坟与他毫不相干,他无法体会山民的感情,反而认为如此“文革”风暴,在这个学大寨典型,封建主义阴魂不散!

然而他并不叹息,也不觉枯燥,无意中他耳里倒断断续续听见当地人的许多往事,觉得有味。当地人的往事就像一条滔滔不息的河流,在他们口中传述——在他们心中流淌。当地人走在往事的河流中。他置身事外地听着,虽听得断断续续,但窑岭的昨天前天在他面前藏头露尾,山民的记忆之河在他身边流淌。短短几天他竟感觉到窑岭有过确切的昨天,一个他毫无感觉也无从想象的昨天。这个村子不简单,人心也不会简单。像赶圩一样,山民们与他们的先祖擦肩而过,他们熟悉每一寸土地,而他只是惊奇而已。几年后他回想,他真正开始认识窑岭并不在窑岭村小,也不在窑岭群情激昂的群众大会,而是在这种持续挖坟的时候。

陌生而新鲜,刘彤喜欢听大家扯往事,窑岭的姓氏脉络在他脑中清晰起来,知道杨家的优势不是短时间确立的。他要在窑岭生活和繁衍必定要跟杨姓等姓氏打交道。女知青的响亮歌声不时传过来,他不由自责,她们多自在,毫不理会窑岭的复杂情形,现在有革命原则就行,无须礼节。她们大步走在革命的大道上,而自己辛苦带队挖坟,谁才算向贫下中农学习,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他不由又愤愤不平了。

糟糕的,是大队干部不高兴了,他们认为五队进度太慢。于是杨书记、范主任、谢主任专门在窑塘开会,抓阶级斗争新动向,说留恋旧坟就是想念万恶的旧社会。很明显,大队对马队长有看法了。马队长先是恭维一番,然后强调一番,再就是摆他的困难:早年在矿山受潮受寒,腰疼关节痛,也就没亲自出马。

马队长的话婉转,实在找不出岔子。范主任同情他说:“矿工就是工人阶级,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家远队长有疾苦,大家要谅解,要支持。”

有人早向谢主任汇报了杨隆柱的“乱说乱动”,谢主任命令他站出来低头认罪,大家上挂下联批了一通。刘彤说了做忠字牌的伟大意义。杨隆柱嗫嗫嚅嚅说:“是是,我有罪,对主席不忠,对杨书记、范主任不忠。”谢主任厉声喝道:“你放老实点!”“是是,我应该老实,听杨书记、范主任、谢主任的话!”

刘彤并没有揭露杨隆柱说了什么。

刘彤继续带人加紧取坟砖。一干人不再叽呱,一派肃穆,似乎察觉某种危险逼近。

杨福生响亮地说:“挖我的祖坟!”他带头扎沉地挥锄,短短的身材使出力气,一点不犹豫。他自言自语地说:“祖宗养坏了我,我也不要祖宗!我学隆柱满满,挖我爷我阿公我太公的,向我开炮,我不会责怪的!”

他真的把怨气全撒向他的祖宗,很有自我批判的意味。

大家各自挖祖坟,只听锄头声喘气声。每到一个坟头,杨隆柱跪着合掌作揖:“老祖宗,不是我们挖你,是天挖你!”大家忍不住笑了。他跪着挖,膝盖破皮渗血,他说:“我人高大,跪着挖受力,不累,心里凉爽!”福生讽刺他说:“要挖又想赎罪,减轻罪孽,先人不会原谅的!”

话又传到大队,杨书记召开批斗大会,杨隆柱又挨了斗。女知青斥责他:“你就是不愿意,不老实,天没有手脚怎样挖?你搞迷信,指桑骂槐,罪该万死!”他赶紧跪得直直的,诚恳地说:“我有罪!我说天就是共产党,共产党叫我们挖呀!”大家都眨眨眼睛。女知青红了脸,喝道:“不许你叫共产党!”“是是,我不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