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抵达昨日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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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五队窑塘(3)

谢主任拍桌子说:“不叫共产党叫国民党么?你明明对没收你的房子记仇!”杨隆柱做出认罪状:“房子有人住才好,别人也是住,我放心呢,怎敢记仇?”

杨书记叫杨隆柱滚出去。隆柱真的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又一个滚,爬到门槛边,出去了。

有段时间,杨隆柱、杨福生怀疑刘彤打了小报告。原来是有人讲给马宇刚听,马宇刚去报告的。刘彤纳闷,觉得住在马队长家里授人以柄,憋气,没有个人的自由空间,想挪个窝。不自不觉他紧跟马队长——贫下中农的心思淡薄多了。

刘彤产生了不住马队长家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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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书记、范主任双双登马宇刚的门!

这信号如原子弹震动了窑岭,窑塘人更是被炸得晕乎。除地富户,马宇刚和杨福生是五队可推可拉的角色。在窑岭这两人已经出人头地,有资历呢。

马宇刚家庭历史赤贫,响当当,亲属清一色的贫下中农,小时由母亲带着常常去窑岭大姓杨家走动,见识过杨家头人的豪爽,杨家的气派,还跟着杨家人认得一些字,脑瓜灵,一解放就投奔革命组织,严正地喝斥杨家阔佬,很快当上农会副主席。而当时杨盛铭由母亲拖着,还在观望,只是一般的民兵。谁也不会明白,他自己更会否认,他做事的能耐其实来自杨家的陶冶,好像是与生俱来,只不过换了一个对立的立场。然而炙手可热的权势让他的私欲膨胀,他调去乡里帮助收粮大秤砣进小秤砣出犯下贪污罪被判了六年刑,押农场劳改,1962年回家。此时杨盛铭后来居上做书记成了新时代窑岭的新头人。杨盛铭念他是受苦人出身,本质好,所犯错误是旧社会毒害的,加上他铁心拥戴自己,于是任命他当队长(马家远还在矿山)。他有组织能力,熟谙农事,但不会做犁耙。这几年风调雨顺,他凭着“工分挂帅”发挥社员积极性,加上开始推广红花草(绿肥)和化肥,五队年年增产列大队前茅。他经常说:“若不是那点小过失,谢承广的位置非我莫属!”在窑岭他只认杨书记,别的什么人他是看不上的,也说明他对老谢特别感冒。谢承广对他大为恼火:“妈的,我搞了女人,你劳改释放更坏,觑我的位置,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两人也就暗暗较劲。

“文化大革命”马家远回家立即取代了马宇刚。风声日紧,有人刷出几张大字报,说要揪出马宇刚,可杨书记一直不点头。

审时度势,马宇刚一直惶惶然,皮笑肉不笑,忧郁难欢。谢承广多次到五队左侦探右调查,其实是敲山震虎,是无声的警告!新近又插进一个知青,他真切感到对他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于是他更巴结杨书记……

杨福生则政治背景复杂,祖上有罪恶。叔伯都吃了人民政府的刑法或子弹,只是父亲还算清白。他也是窑岭杨家正宗的支脉。他爷爷骄横跋扈,主动与县衙官员来往,眼看就要坐稳杨家头人的位置,却因指使杨家人杀了姓单弱势的陈姓人,违反了杨姓行之有效坚持数十年的规诫,而被冷落,他爷爷不以为然,继续与县里权势交往,没想到给后辈投下不祥的阴影。这也暴露出窑岭旺姓杨家德高望重头人难以为继的窘迫。福生年轻有文墨,算盘极熟。他看事细致而敏感,把明白捂在心里,杨盛铭恨屋及乌,看透杨家,越旺势就越想压他,不让他得意。但马家远屡屡求情:“揪出他,生产队不要算工分不要做账啦?他是解放后长大的嘛!”他也就在夹缝生存。脚瘸人矮早招报应了,什么都看得破,并不焦虑,反而坦荡,周密准备婚事,他三十岁了!

马宇刚老婆也姓范,叫范香英,同范梅英拉上了姐妹亲。他叫老婆常常送鸡送蛋,有事无事去坐坐,讲一些队里的事,范梅英满意。这次她又兜了九只鸡蛋给杨书记夫妇补体子,范梅英送她出门口,她眼窝像热水泡过:“满姨你们一定得上我家呀,我屋里当家的憋出病了!”

这年头,窑岭人无师自通,看人先看其人跟杨书记夫妇的关系,再调整自己支持或反对的态度,真实的想法捂在心里,于是马宇刚对人谦虚中又流露得意,显露干部做派。

这天范梅英拉了老公径直进马宇刚的家。马宇刚双手颤抖感激不尽,恨不得切出心肝供他们下酒,接待隆重。他紧张地观察杨书记的神情。

盛铭说:“你根子正,是有功劳的,这几年干得不错。真正的好人歹人,我老杨心里有数呀!马家远不会为难你的。”

马宇刚就等这句话,血脉流畅浑身松活,长长地吐口气。他咬着牙根说:“杨书记,我笃定你打不倒的,窑岭没你不行!对地富反坏右,就是要狠要斗!斩绝也不为过!我们贫下中农吃尽了他们的苦头。”

杨盛铭得意地摸着下颏说:“是哩。对他们放松不得!”范梅英说:“关键时候才晓得真忠还是假忠!”

马宇刚夫妇虔诚地送他们过短桥过长桥,声气大了许多倍。天地开阔,日头新鲜。马宇刚学杨书记摸着下颏,显示出老谋深算的微笑。队里开会记工分时,他不再坐大门口而坐四方桌前了。

窑岭有添丁砌灶的习俗。宇刚照老婆的嘱咐,下令说:“灶不好烧,老是烧出我的眼泪。杨隆柱,给我改灶!”“是是,你的灶早就得改了!”杨隆柱家与马宇刚家约一里,自开展“运动”,他几乎没去马家了。他笑嘻嘻说:“看个日脚吧,图个吉利。”宇刚板着脸说:“呸!什么时辰,还讲这一套。我贫下中农不信迷信!”

杨隆柱依然笑脸相迎,深信自己的提议不会错,婉转地说:“我先请示家远队长,准个假。我不能乱说乱动目无法纪咧!”宇刚昂头说:“杨书记说我应改灶了。”

隆柱报告,马队长爽快地说:“火灶大事,事关一家人痛痒,隆柱,你去给砌个好灶!”

——这一切在刘彤是雾里看花,超出他理解的经验,他哪知生活分表里,窑岭也分表里,他识不出“复杂内幕”,当然他感觉到了窑岭有“内幕”。他此时感觉马宇刚强狠起来,而马队长有些绵乎乎,杨隆柱这些人缩头缩脑讨乖巧。

8

刘彤中意福生家有空闲住房,他也知道福生正准备娶媳妇,趁一个机会到他家细细看过,另立灶头的想法更强烈。他立即向马队长提要求,强调知识青年要自力更生,马队长当即给福生说了,福生爽快地答应。刘彤高兴,打算早日办妥此事。

一天,马宇刚叫住刘彤:“小刘你去哪儿?”“有点事找马队长。”“找我?”“找家远队长。”走了几步,他明白了什么,回头说:“你是老队长……”马宇刚阴了脸。

马家远叫老婆刮痧,颈脖上痧条又粗又红。刘彤向他报告公社给钱替知青添置锅灶,也说了遇见了老队长马宇刚。马家远鄙视地说:“这个劳改犯!”

蓝花凤抱着细伢裸着奶子,围着马队长转来转去。“满满好重的痧气,队上一百五六十张嘴,满满负担不轻呀!”

马家远说:“花凤叫你爸过来!”

马家忠正在外面桐树下劈树蔸,打着赤膊,骨棱棱,皮皱皱。他已顺气了,想开了,要怪就怪自家媳妇妖媚,自己和儿子束不住她。他应记住家远接受他家的恩德呀。听儿媳叫,摸不着头脑,扔掉斧头,披上灰黑的褂子大步走来。

“坐,自己筛茶吧。”家远说,“阿哥,我不想当这个头了,你来当。”马家忠吃了一惊:“行不得!没人讲你的坏话呀!我扶你的朝。除了你,队上谁够条件!”家远说:“笑话!我一身病齐牙齿,宁丢手不丢丑,让别人去尝尝当头的滋味。窑塘个个是崭角。宇刚行呀!”

小老头摇手:“他怎么行!若他当了头,比皇帝的威势还大,他只会仗势压人……”家远半合眼睛说:“有杨书记中意就行啦!”老头当了真说:“还要不政策?我去找杨书记。这可是件大事!”“别去了。有你们支持,一堆屎我也要吃了!”家远抖擞起精神。

刘彤见状,不由诧异,察觉新老两队长罅隙不小,还是同宗兄弟呢,他对窑塘的认识进了一层。

刘彤担心事情变卦,又一次提要求,马队长点头说:“你住杨屋也好,我叫隆柱给你砌灶!”

马家远对马宇刚叫得更甜蜜,上他家次数多了,一副尊重的样子,还破格批给他一笔三十块钱的借支。

马宇刚更神气了,以一人之下百人之上自居,常常黑下脸骂人,骂地富尤其凶。他打杨隆柱满女慈英的主意又在心中发酵了。

还有许多内幕是刘彤多年后才知道,比如马宇刚老婆范香英同杨隆柱的暧昧关系。

自宇刚去了劳改,范氏常叫隆柱做木匠泥匠活,他相当卖力,两天的活一天做完,累到深夜,她也做帮手守到深夜,两人相好的消息悄悄地传播。宇刚回来,隆柱收敛,可与范氏继续心照不宣旧情难断。“文化大革命”,宇刚狠斗隆柱,范氏助阵也骂上几句,好像了断旧情,回归阶级阵营。宇刚叫他无偿砌灶,既有报复之意,也有显摆自己是窑岭吃香的“主人”之意,更有省几个钱之谋划,也断定他不敢再对自己老婆放肆。

实际情形怎样,刘彤无法想象——只能想象隆柱将功赎罪,老老实实,对宇刚服服帖帖。

后来有人极为秘密地告诉刘彤,就是那次隆柱给宇刚砌灶,几乎在宇刚眼皮下,趁范氏传递材料的当儿,黄豆大的煤油灯被风扑熄,隆柱放肆地伸手抓了她的奶子,与范氏紧紧抱成一团,而宇刚神气地坐在小厅喝茶……窑岭到处有卧底的眼睛!

刘彤觉得两眼所见只是窑岭窑塘的一角,真实复杂的窑岭窑塘隐蔽在暗处,他感到有趣,同时又生出警觉。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杨家马家的历史、窑岭的历史会“流”进非本地人心中。

隆柱卖力给他砌了个节柴灶,灶面糊着田里的稀泥,没刷白灰,正好赖莲香到杨家看看,也过来指点几句。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见识他这个新邻居。这女人不难看,机灵。

刘彤住进杨福生西头两间闲屋,开始单家独户生活,不必再轮流吃派饭。简陋的小伙房,油水少,锅和刀生锈。钵子饭,炒一个菜,有时蒸一个菜,过着窑塘最简单的生活。有自己一隅小空间,他感到实在。悬浮的生活是人世最难熬的生活;他第一次体会了实在的好滋味。几个女知青也觉得很实在,他跟她们的实在多么不同啊。

他觉得自己像一片叶子落在窑岭,继续游荡,又往窑塘这口水潭悠悠向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