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杨福生不是生下就是瘸子。父辈祖辈是窑岭出了大名的魁梧大汉,只遗下他一粒火星。都说是报应,上辈人做了绝事,必定祸及子孙。唯他父亲老实,出奇的老实,身子小心儿小,娶了一个老实矮小的老婆,生了伶仃的他。人说这也是报应。
母亲是殷实人家出身,有个舅舅在县城小学教书,福生也就有了机会在城里念完了六年小学。他进小学已十三岁了,县城入学成了他骄人的资历。毕业后一直穿学生装,胸前插一支光闪闪金笔,一身文气,讨人喜爱。1960年地质勘探队在他家住了半年,他自告奋勇地出力,不取分文报酬。地质队打算带走他,做个工人。不料有一天他躺在床上起不来,急骤地抽筋,两腿收缩。这是他经常跑热路浸凉水的后果。吃药敷药足有几箩筐,一条腿还是瘸了。当然,这也是报应——上辈人欠债下辈人还,有的用钱物,有的用生命,有的用身体。
恰好这时父亲遭了塌方因公殉职,家里得了几百元安抚费,母亲每月可领六十块抚恤金。因福得祸,因祸得福,他竟成了队里数一数二的殷实人家。上苍安排他能娶上媳妇,也算是老天给他家开了一条缝,上天垂怜,也是报应吧。
有钱心胆壮,有文墨眼界就高。自小他懂得承受命运,可变化的环境让他在消极中做主动的一搏。那时,世风较宽容,他挑选别人,筛了一个又一个,眨眼拖到二十大几,这是山里尴尬的年纪,妹子倒挑剔他了,于是他又顺应命运,并不长吁短叹。
钱能通神,更能通女人。农村贫困,许多农家往往从嫁女上打经济算盘,也让心里得到平衡。此时,瘸子已当家了,显现精明。窑岭九个生产队会计,他最够格。终于有一个十八岁的妹子赖莲香吃了“钓”。
初次打照面,他邀了一班杨姓后生打掩护,女方没发觉他是瘸子,畅快接受了厚实的礼。女方探家时,他在抽屉、衣柜里放了许多精致的酥心饼干。妹子喜不自禁,关在房里嚼饼干,把娘家的伙伴丢一边。十八年吃的饼干没一天吃得多。他加倍塞了票子给她娘家人,这门亲事就定码。莲香吃得肚子发胀,满意宽敞的住房,更是懒得挪动。她娘家人眉开眼笑辞别。母亲说:“福生你看莲香怎么了,你抽屉里有药丸子。”
天已断黑,桌上的大煤油盏雪亮,玻璃灯罩透明,粉刷一新的屋子好不灿亮。莲香家还是点篾片、点茶油灯呢。莲香十分惬意。
福生头发油亮,崭新的蓝学生装,胸前金笔闪闪发亮,显得年轻而文雅。他把热水端到床头,双手捧上热毛巾,她故意偏过脸去,他干脆给她洗脸,从额头到颈子到耳后,她感觉了他温存的指头,扑哧一声笑了,一股热流涌漫全身。他接着洗第二道,她不再闪躲,眯着眼享受。他人矮胆气不矮,干脆坐在她身边,伸出双手,温存地说:“肚子疼?摸摸就好……”
她臊得不行,推开他的手,向里而卧,欲拒还迎。她把他想象成一个文绉绉的书生。可他的手又一次蛇一样探进来,一下一下轻轻地摸。她感到舒服放弃了拒绝,由着那双手滑向自己的胸脯,那双手是那么蛮横!这人不像书生。她意识到什么,坚决地推开他。他又扑上来,一只手把她双手压在头顶,她使不上力,睁眼看着他的敏捷和武蛮,他另一只手从容地剥光她。她不再挣扎,浑身软得不行,他的狠猛出乎她意料,她欢喜不迭,那一夜由他上了几次……
杨家几辈人积聚又遭多年压抑的血气在他身上迸发了!此情此景转眼消失,第二天他仍是文质彬彬的模样。她断定他在县城学的刁,他未置可否。其实是杨家上辈人心志传导的结果,特别是母亲,她虽不是一家之主,杨家人议事时她总是退在一旁,从不搭言,可杨家——窑岭的变故烙进了记忆,这记忆化作了处世准则和箴言,当然都是有所改进也有所坚持。强势者身上的闪光之处往往由弱势人默默汲取,而在弱势家庭开出灿亮之花。然而,大家总是将此归于新社会新环境的强力感召,当事人也点头赞同。莲香称赞福生“在县城站过”,他脸上洋溢优越感:“当然是啦。”
时局对他家越来越不妙,他委顿着,言行低调,叫人无法相信他曾有凶悍的时刻。这时候县城成了含污纳秽必须动大手术的大本营,他以一个过来人口吻鄙夷地说:“县城嘛,就是多几栋房子,养衰人!”
2
运动开始,福生家被抄。拆了他几间房子(因没人住),剩下的足够他住。一次批斗大会,马宇刚愤怒地踹了他一脚。众目之下,他慢慢地爬起,轻轻拍屁股上的灰尘。
婚事有泡汤的可能。女家想作罢,找出了几十条理由。赖莲香肚里已有动静,从钱到身体,福生都满足了她,她羞以启齿。他重复而明确地告诉她:他家上辈得罪了人,有人找他出气。他给她的烙印太深,印进了她的良心。不过,她同样陷入了惶乱,时而动摇。
必须抓牢这场婚姻,福生仿佛忘了凌辱,恳请马宇刚队长去说事。宇刚惊奇他对自己不计较,心里却冷笑,吃了他家的茶点,却以种种借口推托,心里说:不是马家搞你,而是时势搞你,杨家正是绝种的时候。
他又去找马家远。马家远马上同意,以生产队名义代表男家说服女家。赖家仍想赖婚,这时莲香挺身而出,表示铁心嫁给杨福生。
不久马宇刚下台,由家远代之。福生准备办喜事,竟有好几姓的人要去恭贺,其中杨姓占了大多数。这样的场面能使人以各个角度去想象,但有一条共识,就是杨福生家的人脉还在。还有一条共识,就是他家没治,衰到底了,得靠“冲喜”扭转衰运。有人预测,赖莲香迟早给马家人玩弄。
范梅英、谢承广断定:“阶级敌人还在,心未死。他们还聚伙呢。”杨盛铭说:“对。窑岭就是这么复杂!不抓不斗怎行?”
马宇刚已是杨书记的常客了。去书记家总在断黑之前,他踱着悠闲的八字脚顺大路而去,一件白布褂子十分起眼。他以这种特有方式告诉世人他与杨书记关系铁,他虽劳改过,但革命的本质是好的,杨书记认可他的本质。没这样的本质,有飞天的本事也白搭。
马宇刚进了书记的院子,自动佝偻了几分,因经常咬牙而绷紧的脸绽开温顺而带苦涩的微笑。他照孩子叫范梅英“姨娘”,叫杨盛铭“书记”。
杨书记时有烦腻。家里经常出现上面来的干部,你宇刚算哪尊神,未免太煞风景了。他淡淡地说:“坐吧。”而马宇刚毫不避嫌,竟以他的贴己自居,跟干部拉近乎,心想我在做农会主席那阵,你还缩在旮旯里呢。
杨书记装出思考问题的模样,支着下颏,看着地面。县里打算把窑岭培养成学大寨的典型。写作班子就要进村了。几个上山下乡的干部抽上来协助他。大队文宣队到县里演出去了。窑岭影响越来越大。他确实不轻松。罚款只收到一半,买部拖拉机差得远哪。县革委会主任、公社革委会主任批评大队老是以武斗开路,但坚决支持他工作,肯定他的大方向。他决不会由于提拔马宇刚而砸了自己的锅。
范梅英则活络多了,东连西搭就是入时入情的话,从中证明她家关心贫下中农,细致入微而又非常得体。她热心筛茶。马宇刚解脱了窘迫,心头热乎乎的。他有过热当权撒势的高峰,也有阶下囚的低谷。炎凉反差,他极敏感,极善观色,暗中调整自己的举止。书记的漠视令他失望。他付出得太多了。他对杨盛铭如此仰仗,还是坐冷板凳!俄而,他又自我鼓励:我是冲书记来的,而不是冲杨盛铭——他老杨若不是范梅英能有今天么!
在范梅英眼睛里,他是十分顺眼的男人,她猜定他有事。
马宇刚吊起了兴致,远远地兜着圈子地娓娓道来。他在他们面前从不谈马家远的不是;跟他们夫妇关系好的人,他一概避而不谈或尽量少谈,窑岭人谁与他们亲疏,他心里有谱。
他轻蔑地提起马家忠,说他儿媳蓝花凤是引乌蝇的血,在那边就那个了。他说:“女人成了性就难改了。”范梅英的脸马上黯淡:“那倒不一定。”他陷入了木讷,立即转口:“听家忠老头讲,她勤快多了,对公公婆婆亲热多了。”她说:“我们窑岭是座大熔炉嘛!”
他又报告瘸子杨福生结婚准备大场面的消息。
范梅英立即板脸:“不行!正破四旧。瘸子有什么资格摆排场?嗐,那些牛鬼蛇神好碰头呀。简直向我们示威!瘸子高兴得太早了。娶一个带胎来的臭女人得什么意?人家玩得不要,瘸子倒成了一块宝。像他这种人绝户才好!”杨书记竖了耳朵听,插话说:“很好,你住在五队,及时反映情况。现在是捉鬼的时候!”
马宇刚脱口说道:“下乡知青刘彤也掺入了。这小子不住马队长家,拣麻风窝里钻。”范梅英说:“我一看他就不是好东西!大队的事业他袖手旁观,摆文化架子……”
杨书记顿住不说了。
3
最后一刻福生没采纳本家的提议,决定不摆酒席,他在理地说:“生米煮成熟饭,好意思显摆吗?倒丑哩!”不过他托马家远、刘彤几个人代表生产队去接亲。
家远畅快答应:“我不是党员,怕个鸟!福生算是队里的干部吧?”
刘彤觉得新鲜、有趣。才住人家房子,他应该主动帮忙!刚刚带队挖坟,现在又去接亲,真有趣。他不知道福生此举既为自家长脸,也有为老婆长脸的深意。
家远、刘彤同另外两个杨家人到女方家接亲,二十多里不一会儿就到了,那是另一个公社,近圩场。赖家见马家远打头,有些奇怪,随即理解了,移风易俗新事新办嘛,重革命亲阶级亲,马队长出面呢。
莲香两个哥哥都成家,父亲已殁,十多人挤在一栋土房,她的哥哥站单位,好像一个在供销社,一个在公社农技站。两个哥哥陪着接亲客,母亲则在人前人后忙。虽礼仪极简单,赖母还是要把喜事办得体面一些。
赖母红肿着双眼说:“娶亲家里的人多起来,嫁女则门角剩个尿桶。”马队长立即接着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亲家母两个标品儿子,带回两个高高大大的女子,接连生养,不吃亏呀!”赖母笑了。
幸好马队长会说,刘彤慌场,躲在人后面。他干脆留在莲香身边,把她看个清清楚楚。她细长身材,偏瘦,不算漂亮,一对媚眼,瘸子能娶这样的老婆,该满足了。她脸上印着不情愿却转为快慰的神情,马队长和刘彤的到来让她意外,又让她慰藉。马队长口才真好,说文化大革命新事新办,革命婚礼人人爱,入情入理,婚礼简单却庄重非凡,男人女人喜欢听,特别是女人心花儿大开。
六人上路。一路上马队长与女方送嫁的两个人扯个海阔天空,不怎么看新娘,倒是刘彤在新娘前后,在别人看来以为他是新郎公。刘彤并没有这种感觉,他只是听从马队长吩咐——马队长要他听从新娘家指挥,许多时候正是新娘的意思。比如背新娘出门,背新娘过桥,同新娘成双成对地走。福生成亲以后,有人讥笑他做了一回假新郎寡老公,他才琢磨起这个角色来,才一遍遍寻思当时触碰赖莲香的感觉,他有感觉,不过很快被“完成任务”的庄重感压下了。赖莲香一到杨家就扎进了洞房,刘彤被公派的使命也就结束了。他并没有多想邪想,权当听从马队长吩咐,也权当自己住进杨家的一份见面礼,他觉得实在。
好几年后刘彤才明白,当时福生归娶尽管再简易不过,双方仍遵守着最基本的礼仪,重要一笔钱款福生早就付了,归娶日必要的红包钱也有二三十块。当时他们担着男家付给女家做酒的三牲(禽肉鱼),刘彤不解,马队长笑着说:“我们带这些好吃的过去,借赖家的锅头,叫赖家煮熟给我们吃!”
刘彤与赖莲香——杨家人朝夕相见,可他很少过家聊天。杨家有杨家的生活,他有他的生活,住在同一屋檐下,却是两个不同的生活世界。谁都知道——他更知道,他还是一个借住者。
归娶才两个月,赖莲香生下一个男孩良生。五队每户人家都得了福生家两个红鸡蛋。福生娘亲手给了刘彤两个,显露了他给杨家带来好运的谢意。
喜事挡不住,祸事同时向着瘸子逼近。
4
“瘸牯!矮牯!”
声气响亮、亲近、随便。马家远极少叫福生的绰号;马宇刚烦恼时叫福生却是另一种恶狠狠、居高临下的腔调。谁呢?刘彤感到新奇,原来是三队队长杨盛发。
刘彤对杨盛发略有所知。杨家里头他是少有的根子清正的人之一,直白,肚里藏不住事,嘴里留不住话,喜欢一针见血,每每弄得人下不了台。他属窑岭杨家主要支脉。他与任何人能接近,敢当众顶撞领导。大队几个干部都畏他,可又得装出姿态同他周旋。他的威信颇高。他常常说:“我准备随时滚蛋,驮勾笔修地球。”
刘彤喜欢这个血性汉子,尊敬他。
杨盛发特意看福生的儿子良生:“瘸牯,做了爷还包瞒,藐视我没票子吃月子酒么!运动再紧,家族子叔总要吧?”
福生娘赶紧提壶热酒,给他筛满一碗,蚊子似的说:“新事新办,不敢吵扰大家。真失礼了,盛发满满。”
福生端出一碟子饼干。
“瘸牯,你好偏心,好饼留给老婆,生蛆的推给我呀。还是老婆亲,屄亲!”他一口包了一口,起劲嚼,用酒送下。
福生笑道:“叫花佬莫要嫌饭馊!这次有酒,下次尿也没有了。快喝。”
盛发三十五六的样子,向刘彤招招手:“老刘,我队里几个洋妹子嫩得掐水,你抓紧拉一个呀!迟了,就没你的份啦!你顾忌什么,知识青年嘛,乱搞几下算什么,我们保证不去报告!”
刘彤红了脸。
“很容易到手的,关起门来搞嘛,她逃得哪里去?我家福生人矮足瘸,一样把老婆搞得服服帖帖。学呗,老刘!”他越说越响,里间的莲香月婆呃地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