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5月,一心想献身报业的陈布雷,当起了蒋介石的文胆。陈布雷是揣着知遇之恩来为蒋介石做事的。然而,当陈布雷兴致冲冲地进入政坛后,蒋介石要他做的不是军师、顾问,而是一支听话的“御用”笔杆子。这种政治身份使得他在任职期间,为了政治需要,不得不为蒋介石不断地编织谎言。
五、“我如嫁人的女子,难违夫子”
1936年12月12日,发生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一个多月后,蒋介石回到老家溪口养伤,随后,他把陈布雷叫到了住处,要求陈布雷撰写一篇《西安半月记》,把事变经过写清楚。
蒋介石为了西安事变理论舆论,显示他领袖高明伟大,非要编纂出一段他在西安的所谓英雄事迹。对张学良、杨虎城怎么晓之以理,怎么劝说他们,总之他要达到这么一个目的。
——全国政协民国文史专家杨玉文
陈布雷无法违拗蒋介石的旨意,只得惟命是从,但内心里却十分痛苦。开始动笔写了不久,陈布雷感到心中很烦,写不下去了。屋外客人很多,蒋介石住在溪口后,看望、请示、汇报的人络绎不绝,屋内陈布雷内心甚是郁闷。
蒋介石要他写《西安半月记》,这是他一个违心之作,但他又不得已而为之,颠倒是非说谎言,这不是他的性格,也不是他内心真实想法。
——中国文史出版社副总编辑刘剑
为政治编写谎言,这不是第一次,以往他都毕恭毕敬的遵从蒋介石的旨意,毫无怨言。但这次,他委实是编不下去了。写,还是不写?他痛苦之极。
对他来讲,这也是内心极大的痛苦,他曾讲,躯壳和肉体已渐为他人一体,这是违心之作,他也没办法。
——中国文史出版社副总编辑刘剑
为了能让陈布雷静下心来,蒋介石把陈布雷送到了杭州。
在新新旅馆的一间房间内,写字台上摊满了稿纸,有许多已揉成一团。温文尔雅的陈布雷,一反常态,把狼毫笔在墨盒里乱戳,猛地戳断了一支笔头,夫人王允默又递给他一支,陈布雷接过毛笔蘸了蘸墨汁,在纸上又涂了起来,一会儿又把纸捏成一团,掷笔长叹一声。
这是又累心又累力气的事。据说他当时很是烦躁。部下劝他吃饭也不吃,最后就把他妹妹请出来,给他小女儿陈琏请出来。最后,他没办法还是给写了。这个应该说是他一生中最费劲的也是最不好的一篇文章了。
——全国政协民国文史专家杨玉文
《西安半月记》交上去之后。陈布雷多次向身边人诉说过内心的苦衷:“我如嫁人的女子,难违夫子。”但是,最终“忠于领袖”的愚忠思想还是压过了他的牢骚。
陈布雷的思想又是封建思想根深蒂固,他受旧的传统教育非常深,有一种忠君的思想,忠君的思想始终左右他,他虽然反帝反封建,但他跳不出封建思想对他的影响。
——中国文史出版社副总编辑刘剑
解说:
写完《西安半月记》的陈布雷,怀念起在上海棋盘街那段报人的生活。如今的他却不能像报人那样自由了,进入政坛,做起了领袖的笔杆子,他已不能回头了。
他所写的东西,跟他内心的想法是矛盾的。抗战初期,陈布雷写了蒋介石的庐山谈话,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写了这些名篇,那都是抗战宣言,可以说是千古名篇,这些文章是符合他的思想的,所以他写完以后心情愉快,而且还津津乐道,这是发挥他的才能他愿意写的东西。
——中国文史出版社副总编辑刘剑
他曾对妻子说:“我颇想到杭州置买一块田地,不管价钱多高,为我退隐先作一点实际准备。”为此,他动用了自己多年的积蓄,在杭州九溪十八涧买了一块田地。
但没有想到的是,这块地不曾作过他的退隐之处,却是作了他最后的归宿之所。在1948年12月10日,他的灵榇归葬于杭州九溪十八涧。
抗战中后期,陈布雷在思想上陷入越来越深的苦恼之中,究其原因之一,就是写文章时的言不由衷。文章的言不由衷使陈布雷身心疲惫,突生归隐之心也是人之常情,但在愚忠和所谓“知遇之恩”面前,这种矛盾还是被压制了下去。这个时期的陈布雷虽然厌恶政治,但是还未到自杀弃世的地步,他依然对蒋介石唯唯诺诺,忠心耿耿。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中国的形势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
六、树欲静而风不止
1945年的8月,抗战取得了胜利,国民政府向各大城市派出特派员或接收委员,接收敌伪资产,这些腐败的特派员和接收委员,被老百姓讥讽为“劫收大员”。
不但如此,国统区的物资也被派下来的劫收大员贪污,美元兑换黑市异常猖獗,而政治上的腐败迅速导致民心不稳。
当强迫人民把手中的金银,全部换成无用的废纸(金圆券)时,陈布雷非常守法,非常听组织召唤的人,他就让他的爱人把家里所有的金银器全部收集起来换成金圆券,政府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包括佛像,蜡烛台,这些全部算。据说当时一共有十几斤。那是他作为国民党高官将近十二年的积蓄啊。最后换回来的就是几麻袋的纸。买不了几斤米。所以就连他这种不爱动感情的人都痛心的说,简直这就和抢差不多。
——中国政协民国文史专家杨玉文
面对这一切,一向沉默的陈布雷曾多次向蒋介石进言,但蒋介石从来不听逆耳之言。
国民党到后来的腐败,使人人丧失信心了,人人都想捞一把,这种情况蔓延到军队,就兵无斗志。
——全国政协民国文史专家杨玉文
对于洁身自好的陈布雷来说,国民党此时的腐败让他深恶痛绝。就在时局发生巨变,迫使陈布雷这个“愚忠”之人也想打破沉默,想向蒋介石喊出自己的警世忠言之时,也许是命运弄人,一件意外的事情却突然发生了。
他的女儿最后加入共产党,他的女婿也是共产党。1947年北平共产党组织被破坏了,国民党抓到她了。最后等于蒋介石还是特批放了他一码。
——中国政协民国军事史专家杨玉文
这件事,让陈布雷痛恨不已,他一心忠于国民政府,一再告诫儿女不要参与政治,不想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对蒋介石深感愧疚,深感欠了蒋介石一个人情。所以几次话到嘴边的“忠言”,不得不咽进肚里。
愧疚和矛盾让此后的陈布雷,每逢开会总是欲言又止。陈布雷自杀之后,曾经在国民政府内部有一种议论,认为陈布雷的自杀与女儿的被捕有关,是出于愧疚之心。
1948年11月2日,国民党在辽沈战役中大败。晚上,陈布雷前往黄埔路总统官邸。这一回,他不是去开会,而是去探望病人蒋介石。局势在发生巨变,陈布雷的心理也在发生着巨变,陈布雷越来越忧心忡忡,他觉得有些话,他必须要向领袖当面说出。这也是个单独面谈的难得机会,在这里也可以说一些不宜在公开会议上说的话。
七、蒋介石说:你该休息了
蒋介石躺在床上,脸色憔悴,一副病态。陈布雷诚心诚意祝贺蒋介石早日安康,话语间流露出忧心忡忡。
在内战弥漫的岁月里,蒋介石一意孤行,陷人民与水火之中,而此时陈布雷的圈子是越来越小,路越来越窄,他只能顺从蒋介石的意志,最后不能自拔,虽然他也看到了国民党的大势将倒,但他又无力回天。
——中国文史出版社副总编辑刘剑
蒋介石看出陈布雷说话迟疑、神态恍惚,心想这么个弱不禁风的老病号深夜来访,或许还会有些别的话要说。
当时蒋介石是一个国家的统帅,陈布雷对他还是有崇敬之心的,但是到了后来,随着国民党的节节败退,他对这一点越来越感到失望。
——中国文史出版社副总编辑刘剑
陈布雷终于鼓起勇气说:“依卑职之见,这个仗,是不能再打下去了。”
蒋介石一听,脸色骤变。
辽沈战役结束之后,都有说他跟蒋介石有过沟通,就像他四弟说的,或许,某些建议遭到蒋介石的训斥。
——中国文史出版社民国文史专家韩淑芳
陈布雷发觉自己的话触到蒋介石的痛处了,便强打精神把话说完,他说:“目前形势不同于北伐,将衰兵疲,人人厌战,物价飞涨,老百姓生活艰难。如果能保住半壁江山,将来还可以重整旗鼓,统一全国。”
他或许就是在蒋介石面前,希望蒋介石对最后的问题下一个最后的决心。
——中国文史出版社民国文史专家韩淑芳
蒋介石却脑袋大得根本听不进去。他不客气地训斥起这个20年来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幕僚说,自古以来,从来就没有过偏安一隅而能长治久安者。非战即降,你死我活。我就是瞧不起那种一击就倒、不打自垮的软骨头。先生什么时候也同那些失败主义者走到一起去了?
陈布雷被蒋介石的这一番当面羞辱,弄得无地自容,他低头不语,但心里已经深感自己无能为力了。
陈布雷曾讲,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已经看到国民党在战场上节节败退,国民党内部尔虞我诈,国民党的官员们贪财敛钱,民不聊生,而共产党领导进步胜利,日得民心,这个趋势不得更改,所以他的内心很矛盾,他内心原来对蒋介石的崇敬,对这个政权的希望破灭了。
——中国文史出版社副总编辑刘剑
看着陈布雷神思恍惚的样子,蒋介石高声说了一句:“身体不好,你该休息了!”这是蒋介石送客的意思,敏感的陈布雷却从中听出了另一层含意,他随即起身告辞。
陈布雷深知蒋介石从来不听逆耳之言,但局势已到最后关头,许多话不能不讲,但又无颜去讲,也无从讲起。在返回的途中,陈布雷一直还在念念有词地重复着刚才的几句话,“成败在天”,“你该休息了”。
此时,国民党在辽沈战役中已经战败,接下来的平津战役和淮海战役会怎样呢?国统区的经济已呈崩溃之势;而美国后台老板有意换马,蒋家王朝眼看已经是“油尽灯枯”,这一切深深刺痛了陈布雷,他绝望了。莫非,真的是该休息了?
八、让我安静些
1948年11月8日,星期一,国民党党政机关照例举行总理纪念周,中央党政要员集中在丁家桥中央党部聆听蒋介石训示。陈布雷照例到会。蒋介石在会上大声疾呼,说目前主张和谈就是出卖党国利益,就是叛变,就是要向共产党投降……
蒋介石在会上的这一番严厉训斥,当然不单是指陈布雷,但那天病榻前的情景立刻浮现在眼前,陈布雷听了便觉得句句似箭,直刺心窝,觉得真是有口莫辩、欲哭无泪。对于像陈布雷这样忠心耿耿的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被指责为“不忠”。此刻,他万念俱灰,他还能做什么呢?
历史趋势他是希望进步的,希望追求真理,顺应历史潮流,但是他跟错了人,他又有封建的思想,尽愚忠,要士为知己者死。
——中国文史出版社副总编辑刘剑
他是希望进步的,希望追求真理,顺应历史潮流,但是他跟错了人。他又有封建的思想,尽愚忠,要士为知己者死。
——中国文史出版社副总编辑刘剑
1948年11月11日,总统府给陈布雷打来电话,通知中央政治委员会开临时会议,对方说,总裁的意思,不去不行。这是陈布雷平生参加的最后一次会议。到会以后,他凡是见了故交、好友或是同乡,都一反常态地主动和他们寒暄,殷勤招呼,热情握手……
会议讨论军事问题,陈布雷悄悄地坐在会场不显眼的地方,闷声不响。他夹着香烟,吞云吐雾,拧紧了眉头沉思默想。或许是脑力衰竭、神经失去了控制,或许是积郁多时已实在无法自持,就在最高当局检讨东北失陷的教训、大谈对徐蚌会战(淮海战役)抱有必胜信心的时候,蜷缩于会场一角的陈布雷,竟鬼使神差地突然喊出了一声:“纸上谈兵!”
一句话,把大家都惊得目瞪口呆,连蒋介石也突然为之一愣,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陈布雷似乎并未发觉自己的失态,也顾不得会场上有什么反应,他的心思已乱,忠心?愧疚?危急?进谏?误解?他还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冥思苦想中,接着又冷不防地甩出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对蒋介石虽然恭敬备至,但是像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不会对蒋介石毫无认识,尤其是随着形势后面越来越发展,他这种认识会越来越清晰。
——中国文史出版社民国文史专家韩淑芳
20年来,陈布雷对蒋介石一向彬彬有礼,以后,以后……他想不了那么多了,随它去吧,这么一思忖,反而找到了暴风雨中心的那份平静……
陈布雷尽管对方方面面的说法不一样,但是基调在那,实际上对国民党的前途感到悲观和失望,是他当时心情的最直观的反应。
——中国文史出版社民国文史专家韩淑芳
11月12日,是孙中山先生诞辰日,国民政府照例举行纪念活动,陈布雷没有参加,信念的倒塌,使他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上午,陈布雷在公寓里叫人给自己理了个发,理完发随后又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裳,穿上了一双新布鞋。
他在自杀前一天,突然打电话给他的女儿,把陈琏的丈夫袁永熙叫过来,对他讲政治这东西不好弄,你千万不要从政,他生前多次强调,告诫他的后人不要从政。
——中国文史出版社副总编辑刘剑
做完这一切,他又叮嘱秘书说,“今天你不用再上来催我睡觉,我写完东西自己会服安眠药的。”他走到楼梯一半,回过头来再一次叮嘱大家说:“一定不要让人来打扰我,让我安静些!”
“让我安静些!”这就是陈布雷生前留给世人的最后一句话。1948年11月13日,远方淮海战役炮声隆隆,南京碧空如洗,当人们发现时,陈布雷早已吞下了一百多粒烈性安眠药,它的毒性足以置20几个人于死地。
陈布雷年轻时,以“迷津唤不醒,请作布雷鸣”在报界享有盛誉,中年后步入政坛,写出了多篇激扬民族精神的不朽文章,是国民党的“领袖文胆”和“总裁智囊”,素有国民党“第一支笔”之称。但是,抗战胜利,内战爆发,他为国民党统治的腐败忧心不已,悲愤交加,而他又深感书生无用,回天乏术,最终只能以自杀身亡,结束了他的人生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