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成浚犯难了:“为嘛非让我当着于胡子说呢,搞不好他就得戳我西洋景。”于是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没有什么事,嗯,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一般的事,一般的,不是什么大事。”
蒋介石心里却急了:“你何成浚真是个大老粗,也不看面前的这位是什么人,你越这样吞吞吐吐,他于胡子越生疑,反为不美。”
“侬说吧,不管大事小事,没有关系的。老院长在这里厢,有啥关系嘛。其实,侬总监部个啥事体,本来该向他汇报的呀。”
国民党的监察院和行政院、考试院等名义上是并列的,党政军都在监察院职责范围内,蒋介石说得并不错,只不过平时都想法躲着监察院,谁愿意主动向他汇报去。
何成浚看看于右任,于胡子端坐不动,面无表情。
何成浚没法可想,只好硬着头皮连说了两个“是是”,然后打开公文夹子说:
“奉委座手谕,审判中央信托局运输科主任林世良走私贪污一案,现经审理,俱已查清。现呈报委座,批示遵行。”说完,何成浚双手递上案卷结论。
蒋介石接过来,扫了两眼,就要在上面画圈。
于右任一看,不得了!显然孔祥熙先来已经和蒋讲得差不多了。他这一笔批下去,就什么都定了。不行,得赶紧说话!
于右任像突然来了兴趣,头往前一伸说:“结案了?”既像是问何成浚,又像在问蒋介石。
蒋介石只好递过公文:“侬看看吧。”
于右任当仁不让,接过结案的报告,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
真是可笑!军法总监在报告中竟说:经查该运输科偷运珍宝出国、包揽私商货物等事,均为司机与押运员狼狈为奸,贪图私利,运输科官员概不知情,林世良更是全不知晓。为此,总监部拟办:论定各当事司机、押运员,分别处以无期和有期徒刑。
于右任一股怒气冲上来,“果然是贪赃枉法!我此时如不当面戳穿,还算个什么监察院长!”
于右任放下总监部的报告,转向蒋介石问:“委座,看到今天的报纸了吗?今天的?”
蒋介石看报一般都在下午,他让人读报纸摘要,现在对今天的报纸还一无所知。
于右任打开公文夹,取出今天的《大公报》,把社论指给他看。
蒋介石浏览了一遍,说:“这个案子虽大,也不至于,唔,成为关系天下苍生之党国大事吧?他们如此挞伐,甚至影射最高当局,是什么道理?《大公报》一向声誉很高,怎能如此轻率,唔?”
于右任暂不答话,只用柔和的眼光看着蒋介石,轻捋长髯,似乎洗耳恭听蒋的意见。
蒋介石有些不快。他把报纸扔给何成浚,自己端起茶杯,很慢很慢地喝茶。其实他在平抑情绪,以免对开国元勋冒出火来。
何成浚看完报纸社论,干咳了两声,欠身对蒋介石恭禀:“委座!在下看来,这社论太过分了点。从这么小的一个案子而直接指责政府,甚不妥当。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案件实情。尽是些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之词。”
蒋介石不理何成浚,却把视线移到于右任脸上:“老夫子,想听听侬个高见呐,唔?”
于右任捋捋长须:“委座说得好,《大公报》是有声誉的大报,不会胡闹的。据我所知,此案问题不在案子大小,而在发国难财者太过丧心病狂,深为国人痛恨。而衍圣公(即孔祥熙)无端介入,颐指军法总监部;何将军屈于权势,拿司机之类做替罪羊。凡此情节,新闻界皆已了如指掌,以至朝野纷纭,义愤填膺。这篇社论还不过是仿佛言之,并未明白指斥,为的是存有关大员之体面。言似慷慨,实尽曲言维护之能。而尚未访的确者,如传说总监部总监、审判组长贾焕臣以下,多得贿赂一节,这里就一字未提嘛。”
蒋介石问:“那么,总监部所报本案之情,未符事实?”
“委座明鉴!正是如此。”于右任抽出监察院的调查材料,递给蒋介石,并扼要介绍了材料内容:弃国家重要战略物资,违令包揽私商货物一事,纯系林世良一手所为,押运员是他的喽啰,倒是司机等人,全不知情。另有确凿证据证明,林世良还走私偷运珠宝等物,贪污公款,生活腐化……
蒋介石显然感到了被动,他语态愠怒,盯着何成浚:“侬给我实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有半点欺瞒,我绝不宽贷!”
何成浚站了起来。
“禀委座!审判原本审清楚了的,实情确如于老所言。只是,只是后来孔府过问,只得重审,弄了这么个结论,卑职不敢自专,故特来请委座钧核……”
蒋介石面子上下不去,只好详查:“孔府怎么过问的?孔祥熙自己出面没有?”
“孔院长只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说此案涉及四行两局(即中央、中国、交通、农民4个国家银行和中央信托局、邮政储金汇业局)之声誉,务必认真审查。余下的都是孔府的门下执事来谈的……”
“哪些执事、门下?”蒋介石又追问。
“卑职现在只记得来得最多的是中央信托局总稽核林恩承,他还是孔公财政部顾问,是孔公亲信之人。”
“那么,你自己收了多少贿赂?”
何成浚几乎一躬到地:“委座明察!卑职实是未收半点贿赂。林恩承倒说过要送我支票、金条,我都拒绝了。孔院长叫我办事,我怎敢收礼?卑职追随委座多年,一向廉洁奉公,委座明察!”
蒋介石转向于右任:“他到底收了贿赂没有?”
于右任郑重其事:“外间虽有传说,但据本院调查,不能证实何将军自己也收过财物。”
蒋介石气咻咻地盯视着何成浚,一声不响。何成浚吓得面无人色,立正俯首站着,只反复小声地说:“委座明察,委座明察!”
于右任不动声色地把军监部报告轻轻推到蒋介石面前。
足足过了3分钟,蒋介石突然抓起报告,用力撕成碎条子,又揉成一团,重重摔到何成浚脸上,大声吼着:
“你还没有老嘛,就嗄么糊涂混蛋!回去重审,重审!娘希匹的这个林世良一定要枪毙,枪毙!公开宣判,严惩主犯!以谢国人,以谢新闻界,以肃吏治!”
何成浚灰溜溜地走了,蒋介石对于右任表示慰勉:“多亏老先生秉公持正,我差点让这些混蛋蒙蔽了。然而现在,现在……”蒋介石牵着于右任的手进了内室,这一下,蒋介石看来不想让老孔隔墙有耳了。在内室坐下,蒋介石才接着说:“侬说说,老孔和这个案子到底牵连如何?务请推心置腹,恳切言之,恳切言之!”
于右任说:“我正是为了推心置腹向委座进言才赶来的,刚才已是恳切言之了。至于老孔嘛,据本院调查,和林世良并无直接关系。林世良不过是老孔门下的门下,说确切点,只是孔大公子的手下人。这次出事后,老孔只是被左右怂恿,怕林犯狗急跳墙,乱咬主人,才在无奈中给何将军打了电话。还有一次,二人在厕所相遇,老孔又重复了电话中的意思。至于林恩承,是林世良进入孔府的推荐人,也是林世良贪财的受益人,他既受孔大公子的派遣,也有自己的利害关系,活动最多,而且为了拉旗庇佑,到处散布说林世良是孔祥熙的亲信。其实老孔完全可以不管这个案子,现在庸人自扰,倒平白授人以柄……”
于右任有他的考虑,凭这点事情扳倒孔祥熙是不可能的,与其让蒋介石难堪,不如给他个台阶,也免得自己一次惹人太多,把林世良办了,这案子也就算圆满了。
蒋介石果然满意这样的回答,但却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老孔这个人呐,糊涂得来,糊涂得来——”
于右任说:“他倒不全是糊涂,只是忽略了一点,明德!明德以御下,明德以对人。”
蒋介石一脸严肃:“是的是的,这个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这个这个,我经常讲,经常讲。”
于右任说:“所以,我想寄语衍圣公,好好读读《总裁训词》很有必要。”
蒋介石眉开眼笑:“说得恳切,恳切!唔,我要叫他专程拜访侬,侬好好告诫告诫他。”
于右任站了起来:“其实只有一句话,现在是抗战时期,肃清贪污,整肃吏治,实为当务之急。整肃吏治,当然要自上而下,明德修身,不然,那,啊……”
他没有再说下去。蒋介石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林世良在狱中一直以为很快就会释放,依然优哉游哉,倒是孔令侃听到判处林世良死刑的消息十分紧张,他怕林世良死到临头,不肯再为别人当替罪羊,把自己兜出来,便起劲地给林世良灌迷魂汤,维持着他很快会出来的假象。可怜林世良被拉上刑场时,还以为是故意考验他。
枪毙林世良后第二天,孔祥熙在四行二局会议上讲话,郑重宣布了这一判决。他讲话说:“林世良乃金融界之败类,死有余辜!自此案发生,我就上下呼吁,力主严惩不贷,以儆效尤。各级官员,尤其四行两局之官员,务须以此为戒,慎勿以身试法!”
孔祥熙讲到这里转身问顾翊群:“顾次长,你说是也不是?”
顾翊群一脸正经地点头:“是的是的。”肚子里却咯咯地笑了起来。
顾翊群东窗事发,宋美龄数落姐夫
孔祥熙讲得颇为慷慨动容,台下听者无不对孔院长的铁面无私肃然起敬,更有反躬自问,查一查自家良心的,免得哪一天也做了林世良第二。但偏偏他问到的那一位地位仅次于他的人物——财政部常务次长兼中国农民银行总经理顾翊群,却窃窃私笑:你老孔那套玩意儿骗骗那些小人物还可以,要想蒙咱,那可是墙上挂帘子——没门!你什么事怎么干的,咱都知道,你还想让咱给你唱双簧,唱就唱!你那套东西咱也学得差不多了,你就等着瞧吧!
顾翊群在笑什么?原来这时他正在进行着巨额贪污。他利用手中职权,盗用银行资金大洋200多万元,收购、囤积黄金,致使市场金价陡然上涨,他准备在金价大幅度上涨后,再抛出去,狠狠地赚他一大笔。
金价的异常波动,引起了监察院的注意。他们经过侦察,得知一些线索,报告了于右任。于右任要求加紧侦察,务必拿到真凭实据,再进行严惩。
不料侦探走漏了风声,顾翊群一看不好,立即转舵。他火急抛出了黄金,把挪用的银行资金归还,并销毁了一切罪证,尽管还没到他理想的抛售时机,他还是大大赚了一把。
却说顾翊群当年在金融界供职,对其中的门路自是非常熟悉。他所任的职务给了他发财的大方便:财政部常务次长主持财政部日常工作,是执行部长,而所兼任总经理的中国农民银行,又是发行通货的四大国家银行之一。财政次长兼银行经理,犹如会计兼出纳,国家银行成了他的私人金库,自然长袖善舞,多财善贾,不发财才怪呢。
查账吧。账目清楚,无懈可击。
于右任拍案大怒:“孔院长重用这种角色,国家怎不完蛋?”
于右任苦思3天,最终有了主意。
他指示:三箭齐发!第一,向行政院提出弹劾,任用顾翊群一人兼数职,无异于助长贪污,悖理违法;第二,行文四行两局联合办事总处,询查最近黄金价格陡涨之由,要求迅速查明幕后操纵人员及其实情,限期回复;第三,成立专案组调查顾翊群贪污嫌疑,可直接到中国农民银行有关地方查账和检查通货发行情况。
监察院有人不理解:“以这样理由弹劾顾翊群自然有道理,但孔祥熙更是行政院长、财政部长,一直兼着中央银行总裁。弹劾顾翊群那孔祥熙怎么办,这不投鼠忌器吗?”
于右任说:“正是要鼠器同投!”
又有人说:“这第二条饬询四行两局办事总处,可这个机关的主管是蒋委员长,你这样不是要蒋委员长回答你的问题吗?”
于右任说:“就是为了让蒋介石知道。此案目前没有抓到证据,我不好径去他那里呈述推动,这么一行文,嘿,他就有了印象,别人再狐假虎威就不行了。”
有人说:“你这第三条呢,明明白白地公开调查,能查到什么,人家都是造假账的专家,先前调查走漏了风声,人家早把一切搞得天衣无缝,还能让我们查出破绽?万一什么也查不到,怎么收场?这岂不是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