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美留学
喧嚣忙乱的上海刚刚褪去令人心烦意乱的暑热,正是天高云淡、金风送爽的季节,一艘装满了中国宋代钧瓷、唐三彩陶马、汉朝瓦当以及敦煌壁画、龙门石佛和各种珍宝玉器的美国轮船“高丽”号,在上海港高鸣着亢奋的汽笛,卷扬机把沉重的铁锚从海底一寸寸收起。参加八国联军攻打北京趁火打劫发了财的军官,来中国“考察”顺手牵羊的“学者”,还有专门来廉价骗购中国古董的商人,心满意足地手拿盛满威士忌的银杯,向上海海关钟楼送去此行最后的一瞥,他们要永远记住这个与他们的财宝紧紧相连的国度,以便回国后向人炫耀他们宝贝的来源和价值,也准备适当的时候旧地重游。
在这艘船的甲板上,还有一位身着洋装的中国姑娘,此刻她正倚靠着栏杆,目不转睛地望着“维多利亚”号小船。那艘船载着她的父亲——宋查理,正沿着黄浦江向上海码头航行。一切的嘱咐她已记在心里,一切送别的仪式已经举行,她心里空空荡荡,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小船隐没在江水泛起的一片白光之中,什么也看不清的时候,她才突然咬住肩膀上的衣服,忘情地哭了起来。
轮船平稳地滑向了碧波万顷的东海,看着一群群洁白的海鸥在轮船上方振翅飞翔,姑娘慢慢地停止了哭泣。她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没有什么好哭的,这是自己情愿做的事情。她已经踏上了父亲为她安排的道路,要到美国去接受教育了。
这位姑娘就是霭龄,她已在马克谛耶学校度过了将近十年的学习生活。如今她15岁了,国内没有适合她进一步学习的学校,她要到大洋彼岸去,那里——佐治亚州梅肯城里,有世界上第一所为妇女专设的学院——威斯里安女子学院,她要在那里获得知识,结交朋友,为她一生的事业奠定基础。
现有的资料表明,宋霭龄是第一位正式到美国留学的中国女子。为她这次异国求学之行,在宋家和他们的邻居朋友之间,发生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许多人听到霭龄要到美国读书的消息,都翻出了白眼。他们说,若是男孩子出国留学尚无不可,一个女孩子出国学什么?学了又干些什么?女孩子最大的事情不过是要找一个婆家,嫁一个好男人。父母若是真的为她着想,就应该给她攒一笔钱做嫁妆。如今到国外几年,那得多大的开销?岂不是等于把女儿的嫁妆钱给打了水漂?再说在国外待过的人大都会变得古里古怪,像霭龄这样一个女孩子,如果也装了满脑子愚蠢思想回来,谁还肯娶她?这不是要剥夺她一生的幸福,使她成为一个终生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吗?查理坚决反对这种僵化的思维和过时的说法,他以自己的经历证明当今之世,必须学习西方的文明才能成就大事。霭龄也不为这些闲言碎语所动摇。父女俩勇敢地冲决旧思想的罗网,为女性留洋蹚出了一条道路。
霭龄是个刚强自信的姑娘,她很快就为自己刚才的流泪感到难为情。这又不是别人硬要把她孤零零地推到一个不明不白的地方去。与她同行的是愿意悉心照顾她的步惠廉牧师夫妇和他们的四个儿子。在她哭泣的时候,步惠廉牧师就站在她不远的地方,但他装作没有看见,他认为让她哭一下也是必要的,感情总要发泄出来才能进入下一步更佳状态。
步惠廉是查理在万德毕尔特神学院的同窗好友。他身材高大,性情诙谐,学生时代曾和查理开过不少至今记忆犹新的玩笑。查理回国后,步惠廉也主动申请来中国传教,这使得查理有机会在自己的国家对昔日的好友极尽地主之谊。步惠廉多次到查理家中做客,他与霭龄用英语会话,向霭龄讲解美国的风土人情,两人已十分熟悉。这次霭龄赴美留学,还是步惠廉为她联系的学校,趁步惠廉回国休假之机,把霭龄带到美国,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万无一失的最好安排。
步惠廉夫人在中国刚刚患过一场伤寒,身体虚弱。霭龄和夫人以及她的小儿子住在一个舱里,途中可以互相照顾。度过了离家那一刻的伤感以后,霭龄心情兴奋,她的心咚咚地跳着,盼望早日到达父亲和步惠廉一家向她描绘的那个美丽的国家。
人生总是要时时面临一些考验。霭龄此行的路上,就有一连串的不顺在前面等待着她。几天以后,“高丽号”停靠在了第一站日本神户。这时船上有一个旅客因病死去。船上的医生说是死于肺炎,而日本海关检疫人员却怀疑是死于鼠疫。那是一种由老鼠传染的死亡率很高的疾病。为了防止船上的人把这种病菌传入日本港口,日本海关人员对轮船进行了药剂熏蒸消毒。同时搞来一批大木盆,在里面放上消毒药水,让全体人员在木盆里浸泡,虽说已是5月天气,但在海滩上进行的这种消毒方式,却让许多人吃不消。轮船在神户整整被扣留了10天才被允许开往下一个日本港口横滨。步惠廉夫人虚弱的身体经过一番折腾,发起了高烧。船一到横滨,她就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不久死在了那里。显然,步惠廉已经无法按原定的计划继续航行,他必须留下来处理夫人的后事。前面的航程还很遥远,步惠廉想把霭龄交给别人带回中国,适当的时候再安排她赴美。霭龄坚决不同意,她认为自己一个人也能随船到达美国。步惠廉拗不过这个倔强的姑娘,只好把她托付给同船上的另一对美国夫妇,请他们帮助霭龄到达佐治亚州。
船从横滨开出,霭龄换了一身漂亮的衣服,头上扎了美丽的蝴蝶结,兴致勃勃地去找这对美国夫妇,准备和他们聊聊天,共同打发船上寂寞的时光。她来到这对美国人的舱门口,无意间听到这位美国太太大声的话语:“噢!上帝,船总算开了!离开这些肮脏的中国人和野蛮的日本人,我心里才好受些。先生,这辈子我可再不愿跟你到这种地方来,再不愿看见那些中国人和日本人了!”
这是霭龄第一次亲耳听到美国人对中国人的诬蔑,她感到非常屈辱。以往从父亲口里,从马克谛耶学校的理查森小姐口里,她一直受到的是美国的自由、民主、平等、博爱的感染。查理在林乐知那里受到的歧视和白眼,父亲并不曾给她明说。今日她自己第一次听到美国人这样看待东方民族,她顿感像有人当头砸了一棒,脑袋昏昏沉沉。她准备敲舱门的手久久举着,如同蟠桃园里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的瑶池玉女。直到有人从另一侧走来,霭龄才醒过神来,她急匆匆地返回自己的舱里,趴在铺上牙咬枕巾啜泣起来。
望着船头被劈开的白色海浪,霭龄心情变得灰暗起来,她不知道此行前程究竟如何?她现在是孤零零一人,谁知道还有多少美国人对中国人抱有这种看法。对那个陌生的国度,她毕竟只从别人口里听到一鳞半爪的介绍,其中有多少是客观的情况,有多少是他们主观的想法,她现在真拿不准了。她后悔不该不听步惠廉的安排,现在想返回去也不可能了。对一个心地纯洁透明、虔诚得像朝圣一样的15岁少女,她以往心目中天堂一般的美国究竟会怎样迎接她呢?
途中多奇事
霭龄这次是去美国读书,却首先对中国文化有了一种全新的理解。比如一些古老的谚语格言,真是精警深刻得让人一言过耳终生难忘。一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足以让霭龄铭心刻骨了。
霭龄没有了平昔挂在嘴边的美国南方小曲,她把一身洋装脱下,换上了中国旗袍。她不想吃饭,懒得动弹,第一次体会到了惆怅的滋味。
一天,她恹恹地靠在甲板栏杆上,漫无目的地注视着天水相连的远方,她感到海上的景色是如此单调,如此无聊。海风掠乱了她的秀发,她理了几次毫无作用,低声咕哝了一句:“讨厌的风!”便转身准备回舱。忽然背后传来一声热情的招呼,回头一望,是一位朝鲜妇女,她依稀记得前两天见过一面,但没有打过招呼。
这位朝鲜妇女约莫40来岁,穿着典型的朝鲜高腰裙子,她的脸上已微有皱纹,但仍显得很美。她来到霭龄面前,热情地说:“小姐,认识一下吧。我叫金水姬,是朝鲜开城人。我的父亲在美国经商,他患了重病,我在日本横滨换上了这艘船,到美国去看望他。小姐,你是中国什么地方人?我小时候曾随父亲到过中国威海、青岛、上海,那些地方的风情我记忆犹新,那些中国人的热情好客我永远不会忘记。小姐你叫什么名字?这两天没有看到你,你好像不大出来活动……”金水姬显然对碰上中国旅伴非常高兴,她一说起来就没完。霭龄心情不好,但也不得不对这位热情的朝鲜妇女表示出礼貌。她用缓慢的语调说:“我是上海人,要到美国读书。这几天身上不太舒服……”
金水姬并不知道霭龄不舒服的原因,她还以为是女孩子通常来的那种情况,她关切地说:“那好,甲板上风大,你要不要到我舱里坐坐?”霭龄说:“我想回去了。”金水姬说:“好,好吧。我送你回去。”
霭龄无法拒绝人家的好意,只好由金水姬伴着回到自己的船舱。金水姬回舱拿来自己带的苹果和朝鲜点心,劝霭龄吃一些,霭龄这时才感到确实饿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口吃了起来。金水姬谈兴很高,她不停地讲自己对中国的感受,讲对遇上中国小姐的兴奋。特别是因为霭龄家在上海,金水姬恰恰到过上海,使得她们彼此有了一些共同的话题。霭龄被她的情绪所感染,心情逐渐好起来,也说了自己此行的一些情况,当然她没有讲那对美国夫妇的谈话给她的刺激。霭龄对这位朝鲜女人产生了明显的好感。
在海上航行的那些天,幸亏有这位朝鲜妇女做伴,霭龄不再感到孤独和寂寞,不再为那位美国妇人的偏见所缠绕,她的心情变得明快起来。
1904年7月1日,“高丽号”驶进了美国旧金山港口。霭龄和金水姬老早就来到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