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车兜风成了他们父女俩最喜爱的运动。一天,两人兴高采烈,一直骑到了南京路的尽头。霭龄嘻嘻笑着骑在前面,路口亮起了红灯,她看也不看就冲了过去。在那里指挥交通的是个留大胡子的印度锡克族交通警,他看到这个中国女孩如此大胆,哇哇叫着要她退回去,霭龄知道他喊什么,但由于平时受到父亲的纵容,根本就不予理睬。暴躁的锡克族警察跳过来抓住车把,把霭龄推回了停车线。查理赶上来时绿灯已经亮了,气鼓鼓的霭龄蹬车又冲了过去,她围着警察的岗亭一圈又一圈没完没了地绕。来往车辆呼啸而过,警察警告危险,她根本不听。因为这时她已在街心,并不违反交通规则,查理也无法叫她停住,只好在外侧紧紧相随保护。最后这个大胡子锡克族警察不得不过来央求霭龄,请她到别处去骑——他怕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交通事故承担责任。但霭龄憋了气仍不理睬,直到骑累了才离去。以后骑车到了这里,她总要绕着警察骑上十几圈,以此向警察示威。
马克谛耶学校的宋氏三姐妹
霭龄虽然称得上是中国最顽皮的女孩子,但她喜爱学习却酷似她的父母。小霭龄开创了宋家小一辈中热衷接受教育的新家风。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去上学,那时她还不完全懂事。查理这时在上海市民中已渐有名气。他把对西方的兴趣和自己的美国知识视为一种财产。小小的基督教社会把查理当成了他们的领导人。查理在市府礼堂举办的义演中粉墨登场,扮演一个讽刺性的角色。他自然要让孩子接受卫理公会学校的教育。在马克谛耶学校,他为自己的女孩找到了这种学习机会。这所学校在上海汉口路,由南卫理公会创办,并且以主教的名字命名。查理回国后被破格委任的牧师职务,就是在这位主教的干预下被批准的。
马克谛耶学校是当时上海一所有名的外国学校。
霭龄从虹口的家出来到学校有很长的一段路。邻街西藏路上的一所教堂叫摩尔纪念教堂,教堂的旁边就是学校所在的汉口路。查理是教堂里主日学校的校长,每个礼拜天,他都带妻子、孩子来这里做礼拜。霭龄5岁的时候,她被教堂里唱诗班的情形迷住了。唱诗班由16岁上下的女孩子组成,她们衣着漂亮统一,嗓音甜美圆润。霭龄因羡慕这些女孩子,吵着要来这里上学。母亲告诉她年龄太小,穿衣吃饭之类都不能自理,怎么可以自个儿出来上学?但是霭龄的拗劲上来就谁也无法阻挡住她。
查理亲自带霭龄去见校长海伦·理查森小姐,商量能否收下他这个只有5岁的孩子。理查森小姐打量着这个穿一条色彩鲜艳的小裤子、梳两条羊角辫的小姑娘,开玩笑地用英语问她是不是真想上学?霭龄也用英语执拗地回答说:“我想上学胜过一切!”
这句回答使理查森小姐吃了一惊,这样坚决的孩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同意让她作为一名寄宿生暂时来试读一段,看看她究竟能不能适应。
当这个小女孩开创她伟大的奇迹时,宋家只有三个孩子。得到入学批准后的霭龄欣喜若狂,一个星期中,她忙着准备东西,收拾衣服和箱子。这是她第一次自己拥有一个箱子,箱子不算太大,但用红油漆漆得光彩照人,上面还有一幅司马光砸缸的彩画。箱子是查理为霭龄上学特意定做的。上学的前夜,母亲把霭龄需要带的新衣服和课本之类统统装了进去。当霭龄看到箱子并没有装满时,大失所望。这可能是她贪婪性情的最初流露吧,她非要把箱子装满才肯罢休。为了满足她的愿望,母亲只好把她冬天的棉衣也都塞了进去。看着满满的箱子,小霭龄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其实她不知道这时才是初秋,塞进去的冬衣除了满足她贪婪的心理外,纯粹是个累赘。
到学校去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在此之前,霭龄一直为上学的事缠着父亲,顾不上别的,只有到了临出门时,她才显出有些难过。敏感的父亲觉察到了这一点,最后征求霭龄的意见,是不是要留在家里,现在决定完全来得及。
“不!”霭龄坚决得毋庸置疑。
全家人聚在门口发表意见,祖母一再表示,让这样小的孩子一人离家去上学,实在太残忍了,她难过地流下了眼泪。
霭龄说:“既然决定了,我绝不改变主意!只是……只是”,她转向父亲:“有吃茶点的时间吗?学校的饭好吃吗?”
桂珍把一篮子的美味食品交到查理手上之前先让霭龄过目,那里面有鲍泽牌黄油硬糖和黑色的巧克力,这都是霭龄平时最爱吃的,霭龄一把抱住不肯松手,查理费了一番口舌才替她拿过来。一切都已妥当,霭龄身穿红色苏格兰方格呢短上衣,绿色灯笼裤,贴在父亲身边,动身走向那大千世界。
由于学校没有同样年龄的孩子,霭龄由理查森小姐单独专门上课。理查森小姐有时带霭龄上街遛逛,街上的孩子看见这个中国小女孩跟外国人在一起,就齐声高叫:“小洋奴,小洋奴!”霭龄回身伸出舌头向他们做鬼脸,孩子们后退几步后反而喊得更起劲了。
为了减轻霭龄想家的压力,理查森小姐不得不兼做类似于幼儿园保姆的工作。她常念—首美国儿歌:
有个小姑娘,
聪明又漂亮。
一束长卷发,
留在头中央。
理查森小姐每次念完,总要问一句:“小姑娘是谁?”霭龄总是迫不及待地回答:“当然是我!”
两年之后,霭龄开始随集体活动。上课时书桌太高,她爬上凳子后脚就够不着地,课桌上刚刚露出她的小脑袋,她为此受够了罪,但是没有人想到给她作一些改善。吃饭更成了问题,盛菜的盘子放在桌子当中,所有的人都是见菜就抢,霭龄既够不着稍远一点的菜,又不如别人抢得快,多年后她还颇不满地回忆说:那时候她从未吃饱过。入夜,孤独给她带来另一种痛苦。大同学们去上夜自习后,宿舍里只留下她一个人。形单影只,她总想象着黑暗角落里有青面獠牙的魔鬼,一只耗子磨牙或者一只蝼蛄碰撞窗户,也会使她神经质地怪喊怪叫。寂静无声时她更会疑心有某种巨大的危险在悄悄逼近,吓得瑟瑟发抖,每分每秒都是那样难熬。大同学的晚自习通常以唱圣歌结束,每晚她盼望的事就是听到这首歌,因为这预示着几分钟后同学们就会回到宿舍。长时间的这种生活使她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以至几十年后,每当她听到《上帝与我同在》的歌声就会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解放感涌上心头。
学校的大孩子总爱拿这个小不点儿开个玩笑,霭龄要小心翼翼地分辨他们每句话的含义,做出适当的反应,才能保持自己的尊严,不被他们的哄笑击倒,这种习惯,锻炼了她察言观色、应答如流的本领。一次,一个大女孩看到她因为换牙前面露出的大豁牙,暗含机关地问:“宋夫人,你的牙齿怎么了?回太太的话。”霭龄不露声色地说,“前门被人偷走啦!”还击得又巧妙又得体。
紧随霭龄之后,庆龄也进入了马克谛耶女子学校。沉稳的性格使她显出一种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她把小手背在背后,专心致志地听老师讲课。她非常聪明,理解力强,各门功课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特别是她的自我约束力,有时让人生出一种难于名状的爱怜。她默默地克服一个初入学校的孩子必然会遇到的一些困难,努力去适应学校的集体生活。连最严厉的教师也免不了鼓励她可以放纵一下,比如在课堂上捣捣乱、和同学闹点矛盾之类,并且表示她这样做了,绝不会受到惩罚,还会给予奖励。他们生怕她心里有什么委屈,挫折了孩子的天性。庆龄总是微笑着摇摇头,表示她这样做并非由于害怕什么,而是因为这样做心里才坦然愉快。
美龄与庆龄却大大相反。5岁的时候,她也吵着嚷着,要跟两个姐姐去上学。这—次因为有了霭龄和庆龄的经验,全家人都以为不会有什么问题,但结果却正相反。美龄天赋的聪明使她的功课毫无困难,但她在家养成的霸道劲儿在与同学相处上遇到了麻烦。班里的学生,即使比她大好几岁的,也得乖乖听她摆布才行。这些同学可不比自家的姐姐哥哥,往往有人对她的颐指气使不屑一顾。每遇到这种情况,她就会气得浑身发抖,厉害的时候她会突然出现荨麻疹,身上立即长出许多红肿块来。而到了夜晚,就像霭龄当初遇到的情况一样,大同学上夜自习走了,黑黑乎乎的宿舍里只留下她自己,婆娑的树影在窗户上晃来晃去,由于孤独和害怕,她只好钻进被窝闭上眼睛去逃避。时间不长她会睡着,但到了半夜,她常常又被噩梦惊扰,吓得大喊大叫,搅得整个宿舍不得安宁。这些情况使她终于不能坚持,不得不由父亲把她接回家里,直到又在家中度过两年,她满了7岁,才跟一帮年龄相仿的女孩重新上学。相比之下,霭龄是三姐妹中学习生涯的开拓者和成功者,她在学校很快就成了引人注目的人物,在强烈欲望的驱使下,她参加唱诗班,表演节目,出人头地的事都有她—份;但她善于把握分寸,平素能够藏而不露,与同学和睦相处,因此受到老师的好评和不少同学的尊敬。霭龄这些经历和她从中总结出的经验使她终生受益匪浅。
霭龄看到的是一场规则古怪的决斗
1894年,是查理一生中又一个重要转折时期。
这一年,由于陆皓东的介绍,他在上海结识了准备到北京上书的孙中山。这是查理奠定自己在推翻满清的革命中重要地位的一举,也是宋家子女日后在政界崛起的重要契机。
霭龄是在自己家门口第一次见到孙中山的。这时这位出生于广东香山县、不久前毕业于香港西医书院的孙博士,正值青春盛年,—副晚清书生打扮,英姿勃发。他受两广革命思潮的影响,早不满于清廷的腐败统治,有心做洪秀全第二。但这时他还没有痛下推翻清王朝的决心,他还抱着一丝希望,就是想效法战国策士的上书游说,以天下大势、国脉所系的利害安危,来打动朝廷中的掌权者,促使他们革新政治,任用贤能,使国家的颓势有所扭转。宋查理热情接待了孙中山,却对他的上书做法大不以为然。查理认定清王朝已不可救药,非推翻不可,上书不会有任何效果。同时他对孙中山想做洪秀全第二也极不赞成,劝孙中山做中国的林肯或华盛顿。查理请孙中山到自己家中做客,进门之前,两人的争论还未结束,孙中山提议进行一场夏威夷式的摔跤决定争论的胜负。
霭龄看到的是一场规则古怪的决斗。两人在嘴上各抹了一把黄泥后,互相扭住较量起来。但这场决斗的胜负不以谁能把谁摔倒为准,而是以在决斗中谁先出口说话为准,谁先开了口谁就算输。结果孙中山赢得了胜利。这在霭龄心中产生了极大的震惊。她过去一直把爸爸视为这个世界上最强的人,今天在自己家门口却有一个人把爸爸赢了,这个人一定是比爸爸更强的英雄。对孙中山的崇拜这一刻便在霭龄心中扎下了根,为她日后担任孙中山的秘书,并且追求比她大十几岁的孙中山埋下了伏笔。
孙中山赢了查理,查理只好同意了他到北京上书一事。结果,孙中山虽然凭人推荐在天津见到了大清权臣李鸿章,却丝毫未能对这位佐相产生一点影响。这位宦海沉浮几十年,终于在满人皇帝手下位极人臣又热衷操办洋务的中堂大人,自以为洞悉中国之一切,怎么可能为一介书生的几句危言所打动?
孙中山无功而返,从此彻底断绝了对清廷的最后一点点幻想。他从天津返回上海,又住进了查理家中。两人砥砺切磋,共谋反清大计。同时也开始规划使中国尽快富强的实业救国方针。
一天,两人就建设国家的问题讨论到深夜,他们想到了开矿、炼铁炼钢、发展电力等,再往下思索时,二人差不多同时想到了铁路。“铁路!”“对,铁路,铁路!”孙中山站起摇头晃脑吟咏铁路之便利:“铁道纵横,四通八达,凡轮船所不至,有轮车以济之。其利较轮船为尤溥,以无波涛之险,无礁石之虞也!”查理接言:“地球各邦今已视铁路为命脉矣,岂特商贾之载运而已哉!”一番酸文,二人相视大笑。查理说:“中国之落后,以铁路为最甚。如以现在美国的铁路里程计,我中国这样广大国土,应有300万里铁路才行。”孙中山沉吟片刻:“以当今之国势,300万里铁路岂非痴人说梦?我看近期如能建20万里,则列强即不敢窥伺我中华!”查理想了一会儿,“好,建20万里铁路亦是盖世之功!”二人越说越兴奋,他们为自己的宏伟计划所鼓舞,恨不得立即就干起来。两人吃了一点夜宵,喝了一杯咖啡,竟然就动起手来。他们在查理的客厅里先做了一幅巨大的中国地图,标上了各省省会及一些大城市的名字,孙中山刚刚在各城市之间标上铁路路线,东方已经破晓。
他们通宵未睡,竟毫无倦意。早饭以后,造路正式开始。小霭龄也兴致勃勃参加了这场筑路大业。她在一旁递这递那,忙得两手黑乎乎,小脸蛋红扑扑。一天的折腾,他们居然造出了能够运动的小火车。黄昏,小火车在孙中山铺成的铁道线上开动了。霭龄在一旁拍着小手欢呼:“噢——火车开到成都喽,火车开到拉萨喽——火车来啦,快上车啦!”
小霭龄的欢呼使查理和孙中山心头涌起了强劲的热流。近20年后,孙中山真的放弃总统宝座,心甘情愿地当起了铁路督办,宋查理干起了铁路督办司库,费尽心机去筹措20万里铁路所需的60亿元经费,留美回国的霭龄则成了铁路督办的得力秘书,三人共同把那一天心血来潮的计划去认真地付诸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