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上午,先生邀见了我。我进去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支铅笔,正在各个城市之间画线,然后又用橡皮涂掉,把它们改成直线。先生说:“我要用10年时间修筑20万里铁路。我正在地图上把它们标出来。你看见各个省会之间的粗线吗?它们将是铁路干线,其他较细的是支线。”我说:“很抱歉!我不能把您的图展示出去。因为过不了多久,您就会改变想法的。”先生没有抬头,只是加重了语气:“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都要把它们完成。”我说:“不,您就是用30年时间也不可能修出这么多铁路。第一,这需要大量的钱……”先生说:“这个我已经想到了,我将用美国的资金修一部分,用英国的资金修一部分,用德国的资金修一部分,用日本的资金修一部分,然后用铁路的收益偿还他们。”我摇摇头,接着说:“第二,有些路是永远修不通的。比如,在西藏的那一些。您的铁路要经过的山口高达海拔1.5万英尺……”这时一直微笑着坐在一旁的宋霭龄女士插话了:“再高也有道路呀?”我说:“没有道路!要说有,也只是羊肠小路,盘旋直上云天,陡峭得连一头健壮的牦牛也爬不上去。”霭龄口气坚定得不容置疑:“只要有路,先生就一定能够把铁路修上去!”
端纳抵挡不住霭龄的铁嘴,只好败下阵去。
这年的7月22日,孙中山被选举为中华民国铁道协会会长。8月,他来到北京,袁世凯以接待国家元首的礼节接待了孙中山。袁世凯对孙中山竭力恭维奉承,对他的话几乎是言听计从。袁世凯腆着大肚子在孙中山面前低三下四的卑顺,使霭龄转变了对他的一贯印象。她对孙中山说:“我原来一直以为袁世凯是个猴精猴精的奸诈鬼,没想到是这样一位厚道慈祥的大头翁。”孙中山问何以见得,霭龄说:“人太奸诈了老用心思琢磨别人,就不可能长胖,必定是尖嘴猴腮;只有心眼厚道的人才能心宽体胖,腆出大肚子来。这样的人即使想使坏,也必定不难斗!”孙中山听得大笑,故意说:“听口气你还是个相面专家。我比袁世凯瘦得多,你看看是不是不如他心眼好啊?”霭龄心思一时转不过来,就撒娇地扑向孙中山,用手去捂他的嘴。孙中山只得连连后退。
孙中山也对袁世凯失去了警惕,接受了他“全国铁路督办”的委任。孙中山诚恳地对袁世凯说:“今后我们二人分工合作,10年之内,你练精兵百万,我筑铁路20万里,共同使中国走向富强。”
查理担任了全国铁路督办司库,与孙中山一起奏响了铁路狂想曲。
查理与霭龄一次有关爱情的长谈
霭龄随孙中山继续考察,他们一起拜访了铁路工程师詹天佑,向他请教了许多技术上的问题。然后又参观了中国人自己设计施工的京张铁路。
就在孙中山和黄兴热心于“实业”,以“奠定中华民国百年根基”的时候,宋教仁等同盟会领导人却在热心于走议会政治的道路,他们接受了章士钊提出的“毁党建党”的主张,积极着手同盟会的改组工作。宋教仁想通过“新旧合作”,建立合法的中国第一大党,进而争取国会选举的胜利,组织责任内阁,以分散袁世凯的政治权力。经过几个月努力后,同盟会联合了统一共和党、国民公党以及共和实进会等,于8月25日正式成立国民党。孙中山出席大会并被选为理事长。但他明确表示不行使实际职务,一切党务工作都由宋教仁负责。
10月,孙中山在上海开办了中国铁路总公司,自任公司总理。霭龄又多了一个职务:总理秘书。但她越来越多地流露出“督办夫人”、“总理夫人”的倾向,她处理各种事务时的精明干练令人佩服,但有时过于专断却招致了非议。
1913年2月,查理也随孙中山东渡日本考察铁路并筹措资金。一年多来他第一次和女儿朝夕相处,看到霭龄在铁路方面的知识大有长进,她已不再只是给孙中山准备资料,在和日本铁路专家谈话时,她往往能抓住实质,提出最需要了解的情况,还不时插话,根据中国的实际情况修正日本专家的建议。查理很为此感到满意。但他也发现了霭龄的秘密,那就是她对孙中山的其他随员不时流露出的颐指气使,以及在孙中山谈话工作时她那毫无顾忌的含情脉脉的注视。凭他的经验,他知道女儿可能已坠入情网。而从孙中山有意无意的躲避中他知道这还仅仅是她自己的单相思,以他回国以来对中国社会的了解,他感到这会损害孙中山和自己以及女儿的名声,徒招物议而妨害正在进行的大业。他感到有必要及早斩断她的情丝,使她能够正常地生活和工作。
在横滨海滩上,查理和霭龄一边欣赏海边的风光,一边进行着一场艰难的谈话。查理装作非常轻松的样子,逐渐把话题引了过来。
“霭龄,看到你这一年多来的进步,我非常高兴。现在你都快成半个铁路专家了。”
“是吗?谢谢爸爸的夸奖!”
“很热爱这项事业,是吧?”
“爸爸,我愿意为孙先生的铁路宏图献出我的一切!”
查理凝望着远处的海浪,似乎若有所思:“你年岁不小了,除了事业,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爸爸……”霭龄有些迷惘。
“告诉爸爸,是不是有了心上人了?”
“这……”霭龄犹豫不决。
“噢,出发前有人给你介绍一位刚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博士,人我已经见过,我和你妈都感到还不错……”
“不!我不要!”
“为什么呢?”
霭龄低下头,憋了半天,猛地抬起头来,两眼放出坚定的光芒:“我要嫁给孙先生!”
查理迎着霭龄的目光,定定地望着。
霭龄没有一丝退缩。她的心在激烈地跳动,脸上开始发烫。她想过了,这事可能会在家中掀起轩然大波,爱激动的父亲也许会跳起来,但她自幼形成的坚毅性格,以及对孙中山越来越强烈的情感,使她有信心承受一切。
查理的反应出乎霭龄意外。他并没有发怒和暴跳,而是先笑了一声,霭龄听出这笑声有些干涩,但她决心不去理会,静等父亲的下文。
查理平心静气地说:“这真是你的想法吗?”
“是的。”
“嗯,你有没有想过,他的年龄跟你父亲一样大……”
“年龄从来不是爱情的鸿沟。”
“他有妻室……”
“我只知道我爱他,别的事不属于我的考虑范围。”
“他是我们家的老朋友,你一直是称呼他叔叔的……”
“在我遇到的所有男人中,他是这个世界上的最强者!我别无选择。”
“那你向他表示过这个意思吗?他的态度怎样呢?”
“我已经多次向他传递过爱情的信息,我相信他会接受的。”
“你凭什么认为他会有和你一样的想法呢?”
“他正在进行一项伟大、艰难的事业。一位哲人说过,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位伟大的女性。我不敢自命伟大,但是我年轻,受过良好教育,对他有一片赤诚忠心,我的工作受到许多人的称赞,他对我的工作一直十分满意。我认为他要完成他的事业,非常需要我和他一起并肩奋斗。”
“霭龄,现在你来听我说。你崇拜他,喜欢他,这不难理解。四五十岁的男人是最美的,这一点与女人绝对不同。四五十岁的男人还不显衰老,但又经历丰富,事业有成,还会疼爱体贴别人,与毛头小伙相比,自然透露出一种成熟之美,头上又有一个成功的光环,容易引起怀春少女的以心相许。但这是不是爱情还要具体分析。你知道,爱情是两个人站在完全平等的地位上,互相吸引,互相爱慕,既不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投靠和占有,也不掺杂任何功利的目的。你现在对他是崇拜呢还是……”
“我就是爱他,爱他,非他不嫁!”
“你现在陷入了一种感情的盲点,你只看见自己,并没有看清对方,也没有看清环境。革命打倒了皇帝,可人们的观念并没有多少改变。老夫少妻在世俗观念中是大受非议的。即使他也同样喜欢你,注意,我说的是即使,而事实上据我观察,他还没有这个意思。现在还讲即使,即使你们都愿意结合在一起,那么人们也会说,是他欺骗和引诱了你,在他的道德品质上抹上难以消除的污点,使他难以抬头,难以做人;反过来人们也会说,你是因为贪图他的地位和名声,而牺牲自己的青春。总之这件事的结果,不是有助于他的事业,不是对你勇于献身的高尚情操给予赞扬,而完全招致一种无谓的非议,你们会被流言蜚语所包围,会被好事者的唾沫所淹死。这不仅坏了我们宋家的名声,也坏了孙先生的大事业。孩子,及早回头,重理思绪,你年轻的生命途中应该是鲜花铺路,而不应该是荆棘横道……”
“爸爸,你的道理也许是对的。但是任何责难和非议都不能使我有丝毫动摇和犹豫!要我打消念头,除非是……”
“除非什么?”
“除非是孙先生亲口对我说,不!说他不喜欢我,不需要我!此外没有别的力量能扭转我的决心!”
“啊,上帝!愿全知全能的上帝拯救你!你迟早会面临一场痛苦而一无所得。”
“我不愿您的预言成为事实!”
霭龄和父亲这次谈话后的第三天,国内传来了一个令所有人震惊的消息:国民党在国会选举中大获全胜,取得多数席位。就在踌躇满志的宋教仁从上海出发,准备到北京组织内阁与袁世凯分庭抗礼的时候,袁世凯派出刺客于3月20日在上海车站向宋教仁连发两枪,一代革命精英在经历了整整两天的巨大痛苦之后,含恨辞世。
孙中山经历了椎心刻骨的悲怆,但是他还不相信谋刺宋教仁是袁世凯下的手,袁世凯在他面前的卑顺表演还历历在目,他把这件事交给“法律”去解决,自己仍潜心于铁路建设。但直到几年后他彻底放下这项工作前,仍像在革命中的遭遇一样,没有一个外国资本家真心实意为他朝思暮想的铁路提供资金。唯一同他签订了合同的是一家英国公司,而这家公司自始至终履行的也没有超出过勘测阶段范围。
霭龄直言不讳地向孙中山袒露了心迹,表示愿意为他的事业献身,为自己崇拜的英雄捧出一片冰心,同他喜结良缘,共修百年之好。但这次谈话的结果使她大失所望。她无法忍受这种好心不被领情的痛苦,从日本一回来,她就辞去了孙中山秘书的职务,回到上海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