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拓跋焘见到宗爱,一张布满阴云的脸绽开了一道缝隙。宗爱是他宠信的近侍大臣。南下出征时,拓跋焘留下太子拓跋晃驻守平城,暂理朝政,嘱咐宗爱暗中监视宫中的一切。
“陛下出师刘宋之际,给事中(宫中备顾问应对,讨论政事,掌驳正政令之官)仲尼道盛趁机极力亲近太子。据臣所察,常常旦入东宫,深夜方出。并唆使太子将府库中帛锦、玉料等物赏赐亲信,收买人心。一月之前,他还曾独自一人伴随太子出城狩猎。朝中有人私议,仲尼道盛有蛊惑太子图谋不轨之嫌,望陛下早除隐患。”
这完全是宗爱无中生有的诬陷。
原来,这宗爱出身于鲜卑族的索头部,由于战乱,少年时便离开父母,流落当时的都城盛乐(今绥远)。后因经常聚众滋事、骚扰京城,被官府定为通缉的钦犯。不久,因案发被捕入狱,处以宫刑,发配到燕国边境充军,当时只有二十一岁。在征讨燕国的战斗中,宗爱以勇猛著称,立下军功。当时道武帝拓跋珪见他长得膀大腰粗、力大过人、骠悍凶猛,又因他已处宫刑,便将他选入内宫为校尉,成为道武帝的贴身侍卫。及至拓跋焘称帝时,宗爱已官至中常侍,在宫中逐渐掌权,直至成为拓跋焘的宠信。
太平真君四年(公元443年),拓跋焘让贺皇后所生的太子拓跋晃作为自己的副手,总揽国家大事,当时太子晃年仅十六岁。
太子晃聪颖明慧,广闻博记,对于军事战略更有独到之处,深得拓跋焘的喜爱。
仲尼道盛是太子晃最尊崇的谋臣。
当时,宗爱一直与石昭仪所生的南安王拓跋余关系密切,经常一起出城打猎,强抢民女,勒索百姓,为非作歹,无所不为。
太平真君三年(公元442年),拓跋焘改信道教。宗爱奉命大捕沙门僧尼,毁佛寺。
一次,宗爱竟将捉到的三百多名僧尼强行配对,在光天化日之下,逼令宣淫,略有不从,即行杀戮。
不久,此事被仲尼道盛得知,并奏知太子晃。太子晃闻奏后十分恼怒,便在文武百官面前怒斥宗爱,并欲严加法办,后经皇帝拓跋焘出面干预,才得以幸免。从此,宗爱与太子晃和仲尼道盛结下了冤仇。
随着岁月的流逝,太子晃在朝廷中的威信与日俱增。宗爱担心一旦太子晃登基称帝,自己必然失宠,仲尼道盛则会成为朝廷重臣,因此便处心积虑、千方百计在拓跋焘在位时整垮太子晃,以求改立南安王拓跋余为太子。他认为选择仲尼道盛为突破口,可收一箭双雕之目的。
拓跋焘班师平城后,他见皇帝一直为盱眙之战心中烦躁,便想趁机火上加油,清除仲尼道盛。
果然,心绪不佳的拓跋焘听后大怒,当即下诏将仲尼道盛立刻问斩。
第二天早晨,拓跋焘尚未起床,便有人惊慌失措地跑进永安宫,禀报太子昨夜饮鸩自尽并留下遗书一封。拓跋焘大吃一惊,忙接过遗书。读罢,顿时泣不成声。原来,太子在遗书中言辞恳切哀婉,深表对父皇一片忠心,从未有不轨之念,与仲尼亲近无非是为了学习治国之道。今遭诬陷,便无辜受戮,使他寝食不安,无颜生存,愿以一死谏父皇识忠奸……
宗爱因除掉政敌正在得意的时候,忽然得知太子自尽的消息,顿时吓得目瞪口呆。当初,他诬告只是想排除异己,没想到把事情闹到这般地步。特别是听到太子留下遗书,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旦魏帝查明是他妄进谗言,害死太子,自己必死无疑。因此,躲在家中坐卧不安,心急如焚。
深夜,人们都在东宫忙于料理太子的后事。宗爱悄悄地来到永安宫,想向拓跋焘请罪,说上次启奏是他误信谣言所致,绝无他心。
当他走进宫内时,见拓跋焘伏在案上睡着了,身旁摆着酒具,知道魏帝可能是喝醉了酒。他走到旁边轻轻地喊了几声,见拓跋焘依然酣睡不醒,正想转身退出,忽见案上放着太子的遗书。他偷偷看了几眼,吓出一身冷汗,怔怔地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过了片刻,渐渐变得冷静,心想,反正一死,不如……他跑出门外,左右看了看,然后回到殿内,先将太子的遗书揣进怀里,而后站在魏帝身后,双目闪着阴鸷的冷光,慢慢伸出双手,一咬牙拼尽全力扣住拓跋焘的喉咙。
次日清晨,后宫乱成一片。
宗爱佯装刚刚闻讯从家中赶来,气喘吁吁地跑进永安宫,一头扑倒在地,呼天号地、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和疋等大臣好不容易才将他劝住,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拓跋焘的死因。宗爱边拭泪边说:“陛下恐因失子哀恸,饮酒过量所致……”众人一时找不到其他原因,也只好默认。宗爱接着说:“太子方死,皇帝又驾崩,国丧频连,恐人思动。依我之见,应暂不发葬,待立新君之后,再举行国葬。”众人均表赞同。于是,吩咐宫人盛殓拓跋焘,宗爱便与众臣去密议嗣立新君大事。密室里,为立新君,老臣兰延、和疋、薛提等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都想趁机为自己树立靠山和傀儡。和疋以皇孙拓跋浚年仅十二,不宜治国为由,主张立魏帝三子东平王拓跋翰为君。薛提则坚决主张立皇孙拓跋浚为帝。宗爱始终一言不发。几个人吵来吵去,无法定议,结果不欢而散。
散会后,宗爱马上秘密跑到与自己关系十分亲密的南安王拓跋余府中,不由分说,七手八脚将拓跋余拖进内宫,便在魏帝灵柩前匆匆嗣位。这时,和疋也悄悄地将东平王拓跋翰引入太和宫,传召众臣议决。
东平王拓跋翰是拓跋焘的三子,南安王拓跋余是拓跋焘的六子。
宗爱知道立拓跋余为帝,属越次继位,有违祖制。平时,东平王拓跋翰是他的死对头。权落谁手,事关重大,他想到胜者王侯败者贼、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道理,于是横下一条心,要迅雷不及掩耳地将这些政敌一网打尽。他当即找来平日要好的宦官,先讲了立拓跋余为帝的好处,又答应事成之后必有重赏,然后就让他们手持钢刀埋伏在永安宫内。
接着他派人假传赫连皇后的命令,召兰延、和疋、薛提三人速速来永安宫共议嗣立新君大事。兰延等三人不知是诈,便连忙一同来到永安宫。三人刚进宫门,就被十余名宦官乱刀砍死。接着,宦官们又奉宗爱之命,直奔太和宫。
东平王拓跋翰正在太和宫,突然宫门被人踹开,闯进几个手持钢刀、红着眼睛的宦宫,不等他开口,便一刀砍掉了他的脑袋。
第二天,太极殿里冷冷清清地进行着新皇帝登基大典。一群贪生怕死的魏臣不得已跪在阶下山呼“万岁”。趾高气扬的宗爱傲慢地跪在地上勉强磕了三个头。
新帝拓跋余接受朝贺完毕,宣谕天下大赦,改元永平。追谥魏帝拓跋焘为太武皇帝,授宗爱为大司马大将军,都督中外军事,并封冯翊王。跪在地上的宗爱自然心花怒放,但抬头看到由他拥立的新皇帝坐在龙墩上神气十足,而自己却跪在地上时,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拓跋余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当皇帝。称帝后,终日沉湎酒色,出外游猎,嬉戏作乐,将一切朝政全委予宗爱掌管。宗爱本系中山狼,一旦大权在握,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不但群臣怕他,连拓跋余也怕他三分。
数月后的一天,宗爱来到后宫,将一个卷轴递给拓跋余说:“你先看看。”拓跋余打开卷轴,见上面是新建冯翊王府图,看过之后,半晌才说:“按图所示,工程浩繁,恐需耗资巨大,眼下国库不足,恐难……”宗爱不等拓跋余说完,把脸一沉,说:“你得天下,我却不可得一王府吗?”拓跋余忙嗫嚅着说:“该得该得,只是……只是……王府比后宫尚且豪华,恐怕……”
宗爱抢过话头,说:“恐怕文武群臣非议?哼!莫说一座豪华的王府,就是有朝一日我住进……”他把刚刚到嘴边的“后宫”二字咽了回去,只是连着哼了几声,又说:“王府到底是建,还是不建?”拓跋余急忙说:“请爱卿容朕三思。”
宗爱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宗爱走后,拓跋余知道宗爱已生僭越之心,想起当初扶他为帝血溅后宫之事,不禁毛骨悚然。他越想越怕,便立即派人密召殿中尚书源贺进宫。
不料宗爱很快得知了这个消息。
次日清晨,羽林郎中(掌握宫廷禁军的官吏)刘尼巡视后宫东庙时,发现拓跋余倒在庙堂的血泊中。他不敢声张,忙跑去禀报宗爱。宗爱刚吃罢早饭,正用牙签剔牙。听到这个消息,他不慌不忙。刘尼忙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帝既崩,当赶快迎立皇孙浚为帝。”宗爱听罢扔掉牙签,瞅了一眼刘尼,说:“难道你是痴人不成?若立皇孙,他能忘掉其父的事吗?嗣立新君之事,你不必费心,去吧。”刘尼吓得连连称是,退了出去。
刘尼退出宗爱府,心里感到蹊跷,似乎宗爱早有谋划,便悄悄来到源贺家,告知此事。
源贺听后,料定拓跋余是宗爱所杀,当即秘密派人请来尚书陆丽和长孙谒候。源贺说:“宗爱立帝余,又复加弑。如今又不愿迎立皇孙浚。昨日陛下秘密召我进宫,今日便驾崩,足见宗爱已磨刀霍霍,僭越之心显而易见。我等若不及早除之,必生后患。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二人听了,都认为宗爱当除。于是,决定立即由陆丽与刘尼去乾和宫迎接皇孙拓跋浚入宫,源贺与长孙谒候率领禁军护卫宫廷。布置完毕,刘尼与陆丽驰马来到乾和宫。皇孙拓跋浚正在读书,刘尼进去,来不及说什么,抱起他就匆匆跑到门外,跳上马,直奔皇宫。刚到宫门,长孙谒候便令禁军开门迎入,送往永安殿,由陆丽负责看护。刘尼则率领禁军直奔东庙。此时宗爱正领着众人在东庙料理拓跋余的丧事。
刘尼率领禁军冲进东庙,指着宗爱大喊一声:“拿下!”禁军蜂拥而上,将宗爱按倒在地,紧紧捆绑起来。刘尼见宗爱已被捕住,便大喊:“贼臣宗爱,弑君逆贼,吾奉新君旨意,为国除奸。”
宗爱听了,长叹一声,心中后悔莫及,一步之差,落了个如此下场,倒在地上,不禁老泪纵横。
就在宗爱被木笼囚车拉着走向刑场时,十三岁的拓跋浚在陆丽、源贺等的护持下,在鼓乐喧天中端端正正地坐上了黄锦九龙宝座。
是年公元452年,兴安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