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不仅因其散文脍炙人口而为朝臣所仰慕,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位刚正不阿、忠义耿直、唇枪舌剑的谏臣。每次进谏言辞尖刻,气度逼人,被李纯称为“嘴上无德的谏臣”。
韩愈听到吐突承璀和李逢吉的一派胡言已经气得咬牙切齿,待李纯在他们的蛊惑之下决定明年开宫迎佛时便忍无可忍,大步流星走出朝列,不等皇帝准奏,也不管皇帝高兴与否,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韩愈说:“陛下,古云,忠孝节义,治国四纲,四纲不张,国乃衰亡。生死寿夭,本诸自然,刑德福威,治国之端。自五帝三皇,未有佛法,君明臣忠,年祚久远。”
韩愈引经据典,批驳了汉明帝引入佛教给中国带来的灾难之后,又痛斥佛教泛滥成灾给唐朝带来的弊端。他慷慨陈词、有理有据地说:“自我朝开国以来,全国已建佛寺近万座,僧尼三十余万,寺庙侵占田地六万多顷,几乎占总耕地的一半。寺庙多一个僧尼,朝廷少一名壮丁。寺庙越多,国力越衰,尤其是一些刁顽之民,杀人犯科,藏匿寺院,逃避罪责,实为天下之大祸。因此,北周武帝断然灭佛,国力振兴,梁武帝倡佛,结果饿死台城。前车之覆,不可不鉴。”
韩愈越说越激动,不管李纯的脸色由红变白又变黄,竟然挥动起笏板说:“释迦牟尼不过一个凡人,一块指骨何足为奇?建塔造寺已属荒唐,开宫迎佛更属无稽。兴师动众,劳民伤财,耗资巨万,必生祸端。况且,目前国库已经空虚,灾荒连年,盗贼蜂起,生民涂炭。若再迎佛,岂非国将不国?”
李纯早已气得血往上涌,一语双关地问道:“你想如何?”
韩愈不假思索,愤然答道:“依臣之见,当开宫掘骨,焚而扬之,永绝后患!”
“啪”,李纯把御案上的龙胆拍得震耳欲聋,怒不可遏地吼道:“大胆放肆,朝廷之上竟敢口出狂言,辱我佛祖,毁谤圣上,来人哪!把韩愈绑了,斩首示众!”
话音刚落,四员镇殿将军一拥而上,将韩愈摘掉乌纱帽、脱去朝袍,连推带搡地拉出宣政殿。
吐突承璀奸诈、幸灾乐祸地冷笑着,看着镇殿将军拉着韩愈从他跟前走过。
韩愈毫无惧色,冲着吐突承璀“呸”地吐了一口,骂道:“吐突老贼,你欺君罔上,祸国殃民,终究不会有好下场!”
阖朝文武看李纯正值盛怒,又惧怕吐突承璀的淫威,皆敢怒不敢言。在千钧一发之际,只见裴度铁青着脸,撩起朝袍,跑到殿门前,大声喊道:“刀下留人!”然后急忙返回,扑通跪到丹墀之下,奏道:“陛下,韩愈虽然冒犯圣上,罪不容赦,但念他赤胆忠心,秉公持正,廉洁奉公,为我大唐中兴立下汗马功劳,老臣恳请陛下息怒开恩,免他一死。”
李纯怒气冲冲地说:“韩愈这老东西,图谋不轨的野心昭然若揭,死有余辜!”
裴度置生死于不顾地说道:“陛下,韩愈随臣征讨,彼此推心置腹,精诚合作,臣以性命担保,他绝无反心,望陛下网开一面,刀下留情。”
众朝臣所见裴度冒死保韩愈,甚为感动。吏部尚书崔群、礼部尚书李节等相继出列,跪倒在地,又拜又叩,为韩愈求情。
裴度的额头磕得鲜血直流,下跪求情的朝臣越来越多。
李纯怕一意孤行引起众怒,思忖片刻,说道:“既然众卿担保,免他死罪,贬为潮州刺史,无旨不得进京。”裴度见李纯虽然赦免韩愈,但潮州地处南隅,生荒僻远,还想奏请皇上留韩愈在京,刚想再奏,李纯却喊道:“退朝!”说罢,转身便走。裴度十分遗憾地怔怔地站在那里。
长安南去的城门外,一辆布篷马车缓缓行驶着,车上坐着韩愈和他的妻子、女儿。
车到十里铺时,裴度领着侍从,骑着马从后面急驰而至。韩愈急忙停下车,迎上前去,冲着裴度跪倒在地,无限感激地说:“多谢大人救命之恩,恐连累恩人,故不便到府上辞行,望恕罪。”裴度忙扶起韩愈说:“你我情同手足,生死与共,何谈救命之恩?韩大夫一生肝胆照人,效忠朝廷,竟落得如此下场,宦海沉浮,令人寒心。闻韩大人悄然离京,不胜悲楚。特略备薄酒,驱马追出京城,为大人送行。”
二人席地而坐,草草置备酒肴,忧心忡忡地回首着宪宗朝的往事。
几杯酒落肚后,裴度唉声叹气地说:“皇上登基之初,雄心勃勃,削平藩镇,一统江山,中兴大业,可谓匡扶社稷,力挽狂澜,堪称一代英主。用人纳谏,明察不惑,勤政图治,去奢省费,不矜其功,可谓明君。中兴之时,皇上知人善任,擢拔才俊,人才济济。杜黄裳、李绛及吾等为其运筹帷幄、总举朝纲,李愬、高崇文、李光颜等为其南征北战、平定藩镇,杜佑、白居易、韩大人为其舞文弄墨、草制诏敕。皇上英明贤德,文武百官齐心协力,同舟共济。谁曾想,皇上如今竟变得如此昏聩、荒唐、暴虐,居功自傲,忘乎所以,失人心者岂能有天下?……”
韩愈涨红着脸,义愤填膺地说道:“守朱者赤,近墨者黑。如今有吐突承璀一班奸佞小人将陛下囿于后宫,崇道信佛,炼制仙丹,不问朝政。吐突老贼乘虚而入,左右皇上,如此下去,朝廷多舛,皇上亦前途未卜。历朝历代,宦官得宠,必有大祸……”
裴度深有感慨地说:“皇上登基之初,就是仰仗宦官俱文珍、吐突承璀等逼迫顺宗让位,又传闻,退位后的顺宗皇帝也是被这些宦官谋害而死。”
韩愈愤愤地说:“他们能逼死顺宗皇帝,难道就不能逼死当今皇上?或许今日一别,将与圣上永无相见之日,望恩人在朝中多为皇上劳神。”
酒酣话犹未尽,天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裴度与韩愈热泪盈眶,挥手告别。
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正月十六日。
李纯率阖朝文武起驾,前往法门寺开宫迎佛。吐突承璀因筹备有功,赐良田千顷,封护国公,都督八万禁军,全权指挥迎佛盛礼。
迎佛仪仗从开路前锋、中营护卫,到后营压阵,从皇帝李纯、大小官员,到宫娥太监,共十万余众,络绎四十五里。前锋已过咸阳古渡,后营才出长安西门。几十里驿道上旗幡招展,旌麾蔽日,人喊马嘶,黄尘滚滚。沿途百姓跪在路旁,焚香、烧纸、叩头者二十余万,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饥寒交迫。
浩浩人流像一条黄龙,在西去的驿道上滚动翻腾了五天五夜,才到达法门寺。
十万人聚集在法门寺周围的弹丸之地,折腾了六天六夜,闹得当地官府百姓鸡犬不宁,民怨沸腾。最后捧走了一只藏有释迦一节指骨的八重宝盒。
正月十九日,迎佛大军从金光门、延平门、开远门三路进城,龙车、凤辇和佛骨香车在八百御林军的护卫下,在欢声雷动中缓缓穿过中心大街。城中百姓倾城空巷,夹道两旁,人稠如织,水泄不通。整个长安城鞭炮齐鸣,鼓声如雷,琴瑟齐鸣,香烟袅袅。所到之处,人皆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偌大长安宛如西天佛国。
李纯决定迎佛入京时就向世界各国发出邀请,准备在四月初八佛诞节以朝圣为名,在长安召开“万国大会”,企图以此重振大唐国威。
四月初八举行“万国大会”时,来自世界各地一百多个国家的万余名僧俗官民齐聚唐宫停放佛骨的含元殿,锣鼓喧天,礼炮轰鸣,热闹非凡。各国使臣在参拜佛骨之前,又是向李纯朝贡进献,又是表演绝技。热闹一阵之后,待举行参拜佛骨仪式时,整个含元大殿一片沸腾,人如潮涌,欢声雷动。当李纯亲自揭去供奉佛骨的神龛大门封条,慢慢拉开佛龛的两扇黑漆大门时,却出现了预想不到的意外:佛骨竟不翼而飞,被人盗走。一时间,含元殿乱成一团。
“万国大会”在一片混乱、一片怒骂声中草草收兵。当时为了装点门面、显示国威,把国库里仅有的一点库存悉数花尽,结果换来当场出丑、威信扫地。李纯弄巧成拙,赔了夫人又折兵。
“万国大会”不欢而散后,几经周折,虽然佛骨又物归原处,但李纯却被折腾得大病一场。
李纯久卧病床,百药无效,病情日渐沉重,自然无力理政。此时,边关告急,水旱灾荒,饥民造反。藩镇割据、国库告罄的奏本纷至沓来。朝中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吐突承璀知道这一切是他倡导开宫迎佛造成的。如今群情激愤,民怨沸腾,他仗恃手中握有八万禁军,把持朝政,钳制人口,把皇帝李纯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里。
李纯久卧病床,心绪烦躁,终日思前想后,终于悟出是道人柳泌的仙丹害得他病入膏肓,是吐突承璀害得他成了威信扫地的孤家寡人,后悔当初没听韩愈的话。
一天,他躺在病榻上越想越气,越气越恨,便把床头剑藏在身边,然后传旨召柳泌进宫,准备亲手杀死这个江湖骗子。结果,柳泌早已逃遁。李纯一气之下,又宣吐突承璀进宫。
少顷,吐突承璀应召入宫,跪在床前,十分谦恭地三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纯见到吐突承璀那副虚伪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鼓起勇气喊了一声:“来人哪!”
四个禁卫应声而出,拔剑在手,横眉立目地站在吐突承璀背后。
“把老贼给我拿下!”李纯吃力地命令着。
吐突承璀霍地从地上站起来,刷地抽出腰间宝剑,冲着禁卫喊道:“你们谁敢动?”
四名禁军立刻被吐突承璀震慑,慌忙跪下,连喊:“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滚开!”吐突承璀一声吆喝。
四名禁卫吓得慌忙跑出寝宫。
吐突承璀转身用剑指着病榻上的李纯,恶狠狠地说:“你想杀我吗?别想了,我手中有八万禁军,谁敢杀我?可我要杀谁……”吐突承璀冷冷地哼了几声,说:“我会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李纯吓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说不出话。
吐突承璀见李纯对他已有杀机,便下令调遣可靠的心腹监管李纯的寝宫,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走进寝宫。
安排妥当,吐突承璀立刻找来宰相李逢吉、镇殿将军刘英等,密议弑旧君立新君的大事。
自李纯病倒后,他们便紧锣密鼓地筹划起这件事。原来,李纯登基后,已经立他的长子李宁为太子,不料太子十九岁时患病死去。吐突承璀积极建议李纯立沣王李恽为太子,而另一个神策中尉宦官王守澄则积极主张立遂王李恒。争执的结果,因李恒的母亲是开平公主,外祖父是唐朝名将郭子仪的儿子郭瑷,而李恽则是后宫所生,出身卑微,所以李恒被立为太子。吐突承璀自幼服侍李恽,与李恽感情笃深。而王守澄则自幼服侍遂王李恒,自然与李恒的关系密切。他们都想给自己的未来找到靠山。李恒被立为太子,吐突承璀总感到心中不安,便千方百计利用得宠于李纯的机会,经常在李纯面前诋毁、中伤太子李恒,以图废掉太子。但终未得逞。现在,李纯重病在身,久治不愈,一旦驾崩,太子李恒继位,他必然失宠。于是,便想利用手握八万禁军的大权发动政变,强行拥李恽为帝。今天,吐突承璀突然发现李纯要杀他,感到形势紧迫,必须当机立断,抢先下手,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傍晚,一个叫陈弘志的宦官领着两个小宦官,端着一杯鸩酒,来到李纯的寝宫。陈弘志是吐突承璀一手提拔起来的,是掌管皇帝李纯寝宫诸事务的宦官头目。他一向百依百顺,唯命是从。今天,当他走到李纯床边时,却是杀气腾腾、眼露凶光。李纯躺在床上感到十分吃惊,问道:“你端的是什么药?”
陈弘志冷笑一声,说:“送你上西天的神丹妙药。”说罢,一挥手,两个小宦官扑上床,一人拉住李纯的一只手,陈弘志骑坐在李纯的身上,左手掐着他的喉头,右手将壶中的鸩酒往他嘴里灌下去。
李纯喝下鸩酒而毙,年仅四十三岁,在位十五年,死后谥为宪宗。
次日早朝,文武百官齐聚太和殿,忽见吐突承璀护着身着龙冕的沣王李恽走上金銮殿。众人皆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吐突承璀仗剑而立,怒目而视,向群臣宣布皇帝李纯暴命而死的噩耗。并说,受皇帝遗命,废太子李恒,立沣王李恽为帝。
裴度当时喊道:“万岁驾崩,为何不通禀朝臣?传遗诏为何不召见本部大臣?”
司徒洪兴跳上金銮殿,指着吐突承璀喊道:“我们要见陛下遗体!”
吐突承璀趁司徒洪兴不备,一剑将他刺死,然后向殿下大声喝道:“有不服者,以司徒洪兴为例!”
话音刚落,站在吐突承璀身后的太监王守澄刷地抽出腰刀,猛地一挥,只听“咔嚓”一声,吐突承璀人头落地……
兵部侍郎裴度等重臣匆匆忙忙找来太子李恒,扶他坐上金銮殿上的御座。众臣跪在殿下,三拜九叩,三呼万岁。
是时,沣王李恽已逃回居殿悬梁自尽。宪宗李纯的遗体还寂寞地躺在寝宫里。
时年,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