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宪宗 李纯
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十一月。
唐都长安已是深秋季节。
高原上吹来的晨风令人瑟瑟发抖。
唐宫,宣政殿。这里是古城长安最早苏醒的角落。大殿里灯火辉煌,照得顶天立地的蟠龙柱耀眼生辉,金銮殿正中御案前左右两只银质独脚丹顶鹤,头上各顶着一盏铜质鎏金莲花灯。跳动的火苗照得雕龙玉饰的紫檀椅生明起光,雕梁玉柱上悬挂的八盏宫灯照得大殿如同白昼。金殿后壁高悬的乌漆匾上,浮雕的“江山永固”四个金色大字更加熠熠生辉。
金銮殿下,身着蟒袍玉带的文武百官麇集在宽阔的朝堂上,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引颈翘首,有的抱着笏板闭目养神。
皇帝李纯已经近三个月没有临朝了。这是他自元和元年(公元806年)登基称帝以来,第一次这么久隐居后宫,不问朝政。据传,这位四十一岁的皇帝两年前就担心死神过早地为他打开地狱的大门。他幻想创造亘古未有的长生不老的奇迹。宗卿李道古与宰相皇甫镈推荐深山道人柳泌炼制长生不老仙丹,李纯便派人把柳泌召进宫,封他为代理台州(今浙江临海)刺史,让他在辖地天台山挖灵草,炼仙丹。
柳泌身穿官服,头戴道冠,驱赶着台州上万的百姓踏遍天台山,寻天石,觅仙草,设炉炼丹。九九八十一天,仙丹炼就,献进宫中。皇帝李纯按柳泌所嘱,隐居密室,不见凡人,不见日光,三日一小丸,五日一大丸。两月过后,二十四丸仙丹落肚。李纯感到内火中烧,心绪躁动,动辙打骂左右侍从,甚至杀人宣泄。柳泌说,这正是仙丹神力所致,乃脱胎换骨之始。李纯还想继续在秘室中服用仙丹,以期得到长生不老的神效,怎奈朝中诸事积压甚多,朝臣一再联合奏本,请皇上临朝。迫不得已,李纯才决定驾临早朝,接见百官。
文武百官近三个月未见龙颜,骤闻今日升朝,在升朝前的一个时辰便都衣冠楚楚地到待漏堂等候,每人的笏板上都写着密密麻麻亟待启奏之事。
寅时将尽,忽听宣政殿外三班细乐、笙弦悦耳,飘然而至。文武百官骤然鸦雀无声,依序排列,抱笏而立。少顷,听黄门官高喊:“皇上驾到!”这时,大殿上两扇玉后屏开处,四个盛妆的宫娥挑灯,四个皂服太监引路,四个宫女搀扶皇帝李纯登上金銮宝殿。
李纯头戴紫金冲天冠,身穿赫黄衮身袍,腰系蓝田碧玉带,脚登粉底朝靴,脸色发紫,双目血红,一副神情倦怠、四肢无力的样子,缓步登上金銮殿,坐到紫檀雕花龙椅上。
李纯坐定,文武百官齐刷刷跪伏在地,三拜九叩,三呼万岁、万岁、万万岁,而后按文武分列两厢。
李纯扫了一眼殿下两厢的文武朝臣,刚想开口讲话,却打了个哈欠,然后才懒洋洋地说:“众卿有事启奏吗?”
话音刚落,文臣中走出一位身着蟒袍、头戴乌纱、手持笏板的大臣,跪倒在丹墀之下,说:“陛下,臣有本奏。”
李纯见是宰相李绛,眉头一皱,心里一阵烦躁。因为李绛是位敢于直言进谏的朝臣,凡有时弊陋事,不论事关皇上、重臣,均敢当面直谏,且谈锋犀利,措辞尖刻,有理有据,难以驳回。李纯心里不高兴,却耐着性子说:“爱卿有何本奏?”
李绛直起身,捧住笏板,奏道:“陛下,进入戊戌之年,天意不悦,风雨失调,旱涝不均。近月来,连日接到南北各地急奏,徐、荆二州暴雨成灾,水淹千里,颗粒无收。兖、豫、泰三州黄河决口,淹没四郡十七县,数万百姓背井离乡,乞讨为生。河东、河北、江州、郢(yǐng)州又久旱无雨,赤地千里,鱼米之乡,竟饿殍盈野。百姓或以膏土充饥,或易子而食,其状惨不忍睹,饥民水火之中,企盼朝廷派员抚慰,开仓赈济,然朝廷竟无人过问,无力赈济。此等大事,欠拖不办,饥民必有反心,望陛下圣裁。还有,嶲(xī)州地震死者盈千……”
李纯听得不耐烦,见李绛滔滔不绝,振振有词,便打断他的话:“算了,算了,旱、涝、风、雪、蝗,年年皆有,何必惊慌?”
李绛还想争辩,李纯把手一扬:“李爱卿,退下吧,还有何本奏?”
李绛言犹未尽,只好退回朝列。这时,兵部侍郎裴度急忙走出朝列,唯恐错过机会,撩起朝袍,跪倒便奏:“陛下,元和初年,陛下初登大宝,立志中兴大业,开创太宗、玄宗以来之盛世,调集兵力,运筹帷幄,几经坎坷,终于削平藩镇,重振朝纲,一统江山。此中尤以河朔三镇和淮西两地战绩卓著,威震四方。然近年来,藩镇势力重又死灰复燃,各据一方,无视朝廷,自行政令,赋税不入中央。尤其是河北王承宗和东都李师道,二人狼狈为奸,聚众造反,劫掠州县,宰杀命官。昭仪节度使卢从史暗中勾结吴元济,企图叛逆朝廷。此种端倪,如坐视蔓延滋生,陛下十年功业将付诸东流……”
李纯听裴度比李绛说得更加危言耸听,甚至贬意十足,不堪入耳,本想发作,怒斥裴度一通。但裴度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宰相,也是李纯中兴大唐的功臣。光和元年(公元806年)二十八岁的李纯登基称帝时,面临着十分严重的藩镇割据局面。自唐朝中期以来,地方藩镇各拥强兵,表面上尊奉朝廷,但法令、官爵都自搞一套,赋税不入中央。节度使的职位父死子继,或由部下拥立,朝廷只能顺从,事后追认,不能更改,否则便联兵反叛朝廷。
李纯登基后雄心勃勃,立志削平藩镇割据,重振朝纲,一统大唐江山。他的雄韬大略在宰相裴度等心腹重臣的支持下,从元和元年平定四川节度使刘辟开始,到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平定淄青镇节度使李清道,最后削平藩镇,重创唐朝一统天下的局面,实现了李纯中兴大唐的夙愿。特别是在平定淮西节度使吴元济的战役中,在最艰难的时刻,裴度自请亲赴前线。李纯任他为淮西宣慰处置使,右庶子韩愈为仪行军司马,负责指挥重军。历经四年多的苦战,终以生擒吴元济而取得淮西战役的最后胜利。
李纯满肚子怒气,碍着面子,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不耐烦地眯着眼睛说:“藩镇已被平定,如今已是天下太平,爱卿不必危言耸听。”
“陛下……”裴度还想争辩。
“此事不必多言。”李纯闭着眼睛道。
“陛下!”裴度停顿了片刻又提高了声音喊道。
“还有本奏吗?无事退下吧。”
“陛下,臣还有本奏。”裴度抢着说。
“讲——吧。”李纯拖腔拉调地说。
“陛下,近闻宫中库存大批积压多年朽败的缯帛,由度支部负责处理。宰相皇甫镈竟用度支部的款项高价买下,做成戎装,供应边军士卒。因缯帛朽败,士卒穿上不久破裂不堪,形同褴褛,边将愤怒,脱而焚之……”
皇甫镈是不久前从御史大夫升任的中书门下平章事,掌度支的宰相,此人不学无术,专事取媚阿谀,巧言令色,百般取宠皇上。自从向李纯推荐方士柳泌后,越发得到宠信,有恃无恐,借李纯深居后宫饮服“仙丹”之机,专权朝政,为非作歹。
皇甫镈见裴度当着皇帝的面奏他的本,恼羞成怒,跪出朝列,拽着裴度的胳臂,撩起朝袍前襟,指着裴度脚上穿的朝靴,冲着金銮殿上的李纯喊道:“陛下,他脚上的靴子也是内库所做。”说着,他竟肆无忌惮地用手撕扯着裴度的朝靴,边撕边说:“此靴如此坚固,可见裴度所言纯系一派胡言,造谣中伤,欺君罔上。”
裴度怒不可遏,用笏板指着皇甫镈说:“我有边将奏本为证,可请皇上圣裁。皇甫宰相,你以职务之便中饱私囊,致使戍边将士对朝廷不满,难道不是欺君罔上吗?”
“啪”的一声响!李纯大怒,在御案上重重地一拍,吼道:“朝廷之上,两相争斗撕扯,成何体统?退下!”
文武群臣鸦雀无声,噤若寒蝉。
顷刻,气冲冲的李纯喊道:“没有奏本,退……”话音未落,只见五短身材的吐突承璀手持拂尘、摇着纱帽、迈着鸭子步出班,跪到丹陛之下,口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有本奏。”
吐突承璀原是吐蕃国的贵族子弟。德宗年间,吐蕃的尚结赞普派一批学生来唐朝学习经史。吐突承璀不肯埋头读书,经常跑到烟花巷的青楼里寻欢作乐、花天酒地,还常和宫中五坊(指雕坊、鹘坊、鹞坊、鹰坊、狗坊)的小太监鬼混,学些驯马、架鹰、玩狗、斗鸡的本事。别人学成归国时,他却突然自己动手净身,做了太监。入宫后,凭着聪明乖巧、阴险奸诈、善于奉承和花言巧语,深得当时还是广陵王的李纯赏识。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顺宗继位,因患口疮不能说话,加上腰肢瘫痪,行走不便,无法理朝。吐突承璀和宦官俱文珍等人合谋,逼迫在位仅八个月的顺宗退位,扶持太子李纯当了皇帝。李纯称帝后,封吐突承璀为内常侍,总管宫人太监。不久,又提升为左军中尉。
吐突承璀善于投机取巧、取悦皇上。他看到李绛、裴度奏本都惹得皇上李纯动怒,认为是个好机会,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在李纯要宣布退朝时,立即走出朝班。
李纯坐在金銮殿上,见是吐突承璀奏本,满脸的怒气顿时消失,他知道吐突承璀每次奏本,都是令他高兴的事。
吐突承璀跪在丹墀之下,见李纯准奏,站起来满面春风地说道:
“陛下,臣闻长安城西二百余里有一座法门寺,寺内有大圣真身宝塔,塔下地宫藏有佛骨舍利。据佛经云,舍利生辉,佑及万国。自建塔以来每隔三十年开塔一次,让舍利之光普照大地。故每逢开塔之年,风调雨顺,天下太平,国事祥和。我朝自高宗、武后、中宗、肃宗以来都按时开塔,迎佛骨进京供奉,并曾受到佛祖的庇佑。然而自乾元二年(公元759年)肃宗迎佛至今,已有五十九年未曾启宫迎佛,故导致佛祖不佑,灾荒连年,国事不宁。依臣之见,明年正值上次开塔后的六十年,陛下应以盛大之礼启宫迎佛,祈求庇佑大唐江山永固、陛下万寿无疆。”
李纯为了长生不老,既信道又崇佛,听了吐突承璀的启奏,高兴得脸上像绽开一朵花。心想,启宫迎佛如真能令风调雨顺、天下太平,又能使自己长生不老,何乐而不为?于是,兴高采烈地连声说:“说下去,说下去。”
吐突承璀见李纯转怒为喜,便放开胆子,眉飞色舞地说:
“陛下,臣闻法门寺地宫里还珍藏着无数巧夺天工、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其中有高宗皇帝为佛指骨造的金棺银椁、八重宝盒。据说,这宝盒是个一尺见方的香木银棱黑漆宝盒,第二层是鎏金盈顶银盒,第三层是金棱银盒,第四层是紫檀香木漆盒,第五层是金框宝钿、珍珠宝玉镶嵌的宝盒,第六层是一座高约五寸、玲珑剔透、四面四门的七层纯金宝塔,塔下一根竖着的银柱上,套着一枚白色如玉、白中透青的圆筒形的指骨。这个宝盒每一层都雕镂穷奇,令人瞠目结舌。还有武后赠的绣罗彩裙,堪称瑰丽无比。此外,地宫里的金玉佛像、金玉器皿、宝石念珠、绫罗织绣数不胜数。若能启宫迎佛,不仅可以庇佑天下,亦能大饱眼福……”
吐突承璀摇动他的三寸不烂不舌,把个法门寺地宫讲得天花乱坠,李纯听得如痴如醉,如入仙境,连声说:“好,好,好。”
这时,右丞相李逢吉也忙走出朝列,躬身施礼,接过吐突承璀的话:“陛下,如今人心不古,从恶如流,勇者思斗,智者思谋,因而群起反上,四方不宁。佛教力主教化百姓,训人向善,安分守己,听天由命。普天之下,只有智勇之士从善如流,方可国泰民安。鉴于当今天下之势,应如内常侍所言,以隆重之礼厚迎佛骨,诏令天下大力倡佛,此乃治国安邦之良策。”
几个善于阿谀奉承、看风使舵的朝臣见李纯听得心花怒放,也跟着摇头晃脑,啧啧称赞。
李纯坐在金銮殿上听得忘乎所以,双手合十,念了几句“阿弥陀佛”之后,说:“二臣所言极合朕意,朕决定,明年正月择黄道吉日亲赴法门寺,启宫迎佛,入京礼拜。此事须以隆重之礼,不可等闲视之,朕决定命内常侍吐突承璀全权督办此事。”
话音刚落,一位年近花甲、浓眉重目、长髯飘胸、豪爽不羁的朝臣边喊着“不可”,边急步走出朝列。
李纯一看,是吏部侍郎韩愈,脸一下子由晴转阴、由短变长。
韩愈,河南安阳(今河南孟县南)人,因其郡里昌黎,自称“昌黎韩愈”,世人谓之“韩昌黎”。韩愈系贞元进士,官至监察御史。宪宗时,因随宰相裴度平定淮西节度使吴元济的叛乱,提任吏部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