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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轩这个公司,人不多,总经理是香港人,但总部却在美国。那边接了订单,发邮件过来,公司再开始陀螺一般忙起来:供应商、核价、跟单、货运。陈轩这个年龄的,业务员里已经没有了,多是大学刚毕业的学生。陈轩刚进去一周,就知道这是为什么了,一旦要熟悉业务,就必须常年在外面跑。这次是跟部门经理去浙江,而且说走就走,陈轩只能来得及回家拿两件换洗衣服。
看着郑佩儿,他很不放心,嘴里嘟囔着:“记得一定要熬排骨汤喝。要不,你去我妈那里住吧?”
“不,”郑佩儿不肯,“我没事的,你少管我。该干吗干吗去。”
两个人一说话,还像吃了枪药似的。可话里话外的关心,却都接受了。陈轩知道郑佩儿是让他放心去出差,叮咛道:“你每天晚上八点给我一个电话吧,如果平安,响三声就挂掉,好不好?这样我们都节省话费。我到点儿就等你这声音。”
“不。”郑佩儿犟着,心却已经软了。
可陈轩等不及做工作了,只好投降:“那就我打,还是三声,我打回来,你没事的话,接一下就放掉。有事,就赶紧跟我说,好吗?”
郑佩儿掉了眼泪,说不出是为什么。又怕陈轩担心,转过身去。嘴里还硬着:“你是监视我,不放心我!”
陈轩看看她,无奈,叹口气,索性走了。
留在房间里的郑佩儿顿时有些笼中困兽,打着圈转。一会儿索性进了书房,看看陈轩桌上放的书,又慢慢地躺到地板的褥子上。枕头里有陈轩头发的味儿,她嗅过去,慢慢闻。再起来,想起什么似的,奔到自己的房间,在床头柜里翻出了以前的日记本,找了个盆,端进洗手间,打着打火机。
看都没有再看,就烧了。
这段清贫萧索寂寞的日子,让郑佩儿想起了很多年前,跟陈轩“私奔”的那段时间。靠山的小城,不知满足地做爱。那个夏天,酷热,干旱,他们还年轻,知道彼此深深相爱。身边仅仅带着几件衣服,窗户打开,街上就飘进来浓热的气息。两个人都很快乐,没有想过未来会是什么。她喜欢躺在他的胸口上,跷着小腿,长久地说话,仿佛能这么说着话,就可以天长地久了。对爱情的伟大或别的,他们都没有更多的奢望,只是深深地喜欢这样平静的亲密。出了房间的门,就可以看见小城四周丑陋的一面,黝黑的房屋,铁丝网包围着一楼的窗户,开败的蔷薇花,散发着微臭的味道。
他们还一起唱歌!
一首特别老的歌,陈轩喜欢唱,他的嗓音好极了。他已经多少年没有唱过了吧。郑佩儿呢,如果不是这突如其来的记忆,她也早就忘记了陈轩的这个特长。“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不平静就像我爱人,那一颗动荡的心……”我爱人,听听,这样的词,多么的深情款款啊。他们的歌声总是轻轻的,声音中忧伤的残片,在那个陌生的小城里,一阵风就吹散了。那时的他们,谁都没有一颗动荡的心。他们紧紧地依偎在对方的怀里,感情牢固得就像一座大山。只要相爱,什么样的困难不能克服呢?动荡这样的字眼,怎么会属于他们?
是什么时候,开始了动荡呢?他们都不是鱼,游入海底后,却因冷暖自知而分道扬镳。是因为他们不再相爱了,还是因为失去了相爱的勇气?如今的郑佩儿,每天晚上,准时坐在电话机旁,心里怀着无限的忧伤和柔软,等待电话铃声。在她神采飞扬的那几年里,她想过还会有这么一天 吗?她又会重新匍匐下去,低到尘土里去,只是想清清楚楚知道,孩子的爸爸,一切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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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记忆犹新的事情,足以使人重返曾经的时光。
在郑佩儿回忆起他们曾经的往事时,陈轩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会在机场,再次碰到许晓芸。幸好两个人不是坐同一个航班,她回东北,还是一身不着调的装束。对陈轩,她是一如既往的热情,告诉他她最近做了一档新买卖,中药生意。她拉住陈轩在候机厅的塑料坐椅上坐下来,给他报告一些像诗词一样的中药名:神曲,桂枝,蝉衣,佩兰,泽兰,木蝴蝶。都是好东西啊,别人我还不告诉他呢。你要记住,让你老婆天天煮水喝,保准壮阳补肾。怎么,她怀孕了不能吃药?中药没有关系的呀,中药怎么吃都没有关系呀。
在许晓芸的嘴里,所有的中药仿佛只有一个功能,就是壮阳补肾。她见到他,一点没有什么不自在的。倒是陈轩,忍不住有些做作拿捏起来,他想给她留一个严肃的印象,他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他了。可是她的话不停,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她在跑中药材的生意,到处跑。你去宁波吗?那边有什么,你要帮我打听一下,等回来我再找你。我现在跟了一个大哥在做这买卖呢,人不错,就是皮肤黑了点,是个粗人。但这下好了,回东北可以看女儿了,看看我妈,机票他也给报销。你得相信我,中药以后会越来越有市场的,现在好多有钱人看中医。中医好啊,一个大夫就是一个医院,手一摸,眼一看,就什么都知道了。难怪会被叫做老神医,现在我才知道神仙是什么意思了。你有病的话找我,我好歹也算是中医界的人了,我大哥认识不少神医呢,看什么病都没有问题,不抽血不开刀,癌症都能治好……对了,你找到工作了?我一直还惦记着你呢,想问问你愿意不愿意干这行。只要你不想干了,随时可以跟我说一声,我跟我大哥说,他是个爽快人,他一定会收留你的……
陈轩插不上话,看看许晓芸浑身上下,又是露胸又是露腿的,觉得至少她和中医还有一段距离。她要上飞机了,突地站起来,高跟鞋让她有些前倾,过于紧凑的衣服也抽到了肚子和胸部。她一边抹平衣服,一边跟陈轩说再见——有空去我那里,她冲他暧昧地挤挤眼睛。陈轩沉着地撇了撇嘴,做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清高样来。他没有回答她,因为他知道周围有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他们,包括跟他一起出差的部门经理。许晓芸的样子,实在太不正经了。别怪我,许晓芸,你该知道我这个样子,其实是给旁人看的。
他想跟她撇清,对许晓芸,却不公平。
他有什么好撇清的?
难道他不该感谢她,在他最混乱的那段时间里,是她给了他一些快乐和安慰。她的方式低俗,粗鄙,但她总是真诚的。她不像他,茫然失措,胸无成竹。她有她生活的方式和坚定的人生态度,而这些,不正是他最缺乏的吗?
但现在,他却像一个道德洁癖者一样,对她露出敷衍拒绝的笑容。好像这笑容,就足以对她的人品做出评判和决断。他凭什么可以这样呢?一直坐到了飞机上,他还在责备自己,陈轩啊陈轩,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那个女人?你不是一直自诩是一个讲究状态,关注情感痛恨世俗的人吗?
现在的你,突地就无师自通了一切东西,你他妈的也会矜持了啊。
如果说,此刻的陈轩,是在心里考量着道德这个词语的话,郑佩儿也同样想着这个问题。她从医院做检查回来,要路过永佳百货靠街的那排橱窗。那枚施华洛世奇的水晶幻彩胸针还在,它有两个用法,还可以当做挂饰。约会的第三次,宋继平就送了她这个东西。他离开后,她将它退了回去。折价50%。
事后郑佩儿曾想,这枚胸针的样式,是不是早已蕴涵着什么东西。它不是传统的花形或几何形,而是滴油形,这样的胸针很少见到。它色彩和规则的多变,给他们之间的情感带来了含义不明的东西。
也许这样的想法,有点幼稚了。但是宋继平,还是会时不时地闯入她的心房,而且依然能给她带来震颤。但她不再用爱情来形容他了。爱情这个词,是有时效性的,和陈轩常常说的状态一样,它不能一直都存在着。它必须是一段一段的。
现在的她,承认爱情是可以转化成命运的。爱情并没有单一,明确的性质,它和世间的许许多多事物一样,充满了变化和斗争。谁能永远地把握,并能娓娓道来?
道德或者良心,只是对那些一辈子生活无忧、一帆风顺的人而言的吧?他们沐浴在社会的关怀与温暖之下,他们是人类的宠儿,所以,才可以永远义正词严,咄咄逼人。郑佩儿以前不就是这样吗?她以为她只要守住了道德的底线,就可以对任何人蔑视甚至宣判,以为只有自己才是冰清玉洁,才是纯洁高尚的,而别人,都是庸俗之辈,都是下流卑鄙。那时的她,甚至不知道《圣经》里早就有了这样的话,谁可以有资格对妓女抹大拿扔石头呢?
现在她知道了,如果以为世界上,做人做事,只有道德一个标准的话,那的确是太肤浅,太小儿科了。
这些想法,她没有跟陈轩交流过,也许这个话题,将是他们婚姻生活中永远的一个秘密了。他们都曾有过错误,错误好啊。不错不成人。不错不立。错误是正确之母。错上加错。死了都要错。错到用时方恨少。错吧错吧,你错我也错。错误这个词,比起罪行来,是个多么能安慰人的词啊。禁欲与放纵,委屈与满足,无论怎样,都可以有错误在中间做着桥梁。没有人会永远不犯错误的!做个深呼吸吧,佩儿,我们都是凡人,“就像我的爱人,那一颗动荡的心。”亲爱的陈轩,以我们现在的人生,如果能再次握有青春,我们的爱情,将会是怎样的轨迹?我们会答应为彼此而改变什么吗?会一如既往地还想去改变对方吗?什么叫情不自禁啊孩子他爸,现在我才算弄明白了,生活,它还有个别名,那个别名就叫做“情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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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轩在外面出差了一个多星期,等再回来,郑佩儿似乎肚子又大了些。每日黄昏的电话,让两个人的温情添了些许的羞涩。晚上下了班,陈轩依旧拿回排骨来熬,还问郑佩儿:“我不在你吃了没有?”
郑佩儿看着电视,点点头。
陈轩又问:“脚开始抽筋了吧?”
郑佩儿又摇摇头。
陈轩自言自语:“明天我买瓶钙片。还有,你水果每天都在吃吗?”
郑佩儿佯装生气:“你这人可真多事,没见过男人这么婆婆妈妈的。”
陈轩好脾气地笑:“多吃水果,对孩子皮肤好。要是生个女儿,你不希望她皮肤白啊?”
晚上吃了饭,陈轩拖郑佩儿起来:“去散会儿步吧,书上说要多走路。”
两个人果真去散步,也不多说什么。多是陈轩找话:“很有意思,好久没出门了,沿路能看见许多新鲜的东西。路上就想,等孩子大点,有时间我们就一起出去。”
郑佩儿的眼角悄悄地湿润了。
胎儿很调皮,甚至调皮得有点过分了。他越来越不好好睡觉了,总是不停地在活动着。一脚就蹬到了佩儿的胃部,把佩儿的胃顶得高高的。然后,一个转身,又开始滑动,佩儿的胃还扯得疼呢,刚呼吸的瞬间,他就又到了耻骨联合部。陈轩仔细地看着他动,严肃地跟郑佩儿说:“肯定是个儿子,你看他,出拳多么有力!左勾拳!”
“你真行,还看见左右了。”
郑佩儿很累,睡觉不能翻身。她也希望是个儿子,因为做女人真累啊。
买来的光盘和陈轩没事就坐在一起看,她甚至学会了做一款特别简单的小围嘴,只需要一剪刀。现在看来,她买的布的颜色和花样有点太鲜艳了,橘黄色,还有小圆点,那应该是给女儿用的嘛。她又重新去买布,想再做一条,一条大的,一条小的。人家都说,孩子的围嘴,要围到三岁多呢。
这次换了颜色和花样,图案是小马,颜色是蓝色。光碟里的孩子,个个都特别漂亮,月子里妈妈都给他们做婴儿操,搓搓腿,揉揉胳膊。佩儿跟陈轩说:“哎呀,这个工作你做吧,我怎么觉得心里有点害怕呢。”
陈轩拍着胸脯,毫不犹豫地说:“没问题!”
再一日,陈轩回来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原来美国那边想做一批纺织品,量不大,而且因为公司以前没有做过纺织品,厂家、货源、设计等等都得重新来做,没有人接。陈轩最近手里没事,在想要不要趟这趟水,好歹也算是一宗新业务。
“如果要做,我可能会去新疆,”他跟郑佩儿谈,“那里是产棉区。”
“去吧,”郑佩儿说,“坐飞机也快。”
陈轩有点不舍:“我怕真的要做起来,一时半会儿会回不来的。还有两个多月,你就要生了。这个时候跑出去,总不太好吧。”
郑佩儿虎着脸:“那有啥办法,你不工作没钱,别说生孩子,饭都没得吃。”
陈轩没话说,晚上睡觉前,蹭到郑佩儿的床边,手里拿着一个花花绿绿的东西。说要给孩子讲童话。郑佩儿轻轻叹气,伸出了胳膊,陈轩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滑进了郑佩儿的胸口。
这趟差陈轩一出两个多月,除了新疆,还到了哈萨克斯坦。路上钱不够了,公司里却放出话来:“小生意没必要做这么仔细。”陈轩不肯收兵,直觉告诉他从头到尾弄出来,会是一笔不错的生意。他甚至想如果公司不愿意做,他也可以联系别的客户,就这质量和产品,欧美市场根本不会卖不到好价钱的。
两个人再电话,陈轩就有些神不守舍,好在郑佩儿几句就问了出来,不就是三千块钱吗,她嗔怪陈轩:“数目不算大嘛。”
可真放了电话,却又开始盘算该向谁借。按理陈轩家近,她该向他们开口,可陈春上个月刚结了婚——总算是结了婚。她知道他们那个状况,想了想,只能求求父亲,还得补充说明,千万别让妈妈知道了。
三千块钱第二天上午就到了,紧跟着的是郑佩儿母亲的电话——看来父亲轻而易举就做了叛徒,“瞒着我有什么意思?”老太太声若洪钟:“只要你们还在一起,还知道生死与共,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老土啊,妈妈,”倒是郑佩儿不好意思了:“还生死与共呢,现在谁说这个话呀。”
“那你们管这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