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一个傍晚,马车夫让我在一个叫做惠特克劳斯的地方下了车。这时,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更糟的是,在马车已驶出一英里后,我才发现自己的行李还在车上,忘了从储物箱里拿出来。
惠特克劳斯不是一个镇,连乡村也不是,它不过是4条路汇合处的一个地方。从4个指路标看,离这儿最近的城镇有10英里,最远的超过20英里。从这些熟悉的镇名来判断,我明白我在什么郡下了车。
我周围都是大荒原,路上也见不到一个行人。我径直走进欧石南(杜鹃花科欧石南属植物,全球大约有700多种,大部分都产自南非)丛,在没膝的青色树丛中穿行,拐了一个又一个弯道,在一个隐蔽的角落的花岗岩上坐了下来。
我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我还有一口吃剩的面包,那是我用最后一便士买的。我采集了一大把越橘和着面包吃。虽然吃不饱,也足以充饥了。吃完饭,我做了祷告,便就地躺下了。我把披肩铺在身上,用一个长满青苔的低矮小墩当枕头,我就这样睡下了。
第二天,当阳光普照大地时我才起身,我站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我的床铺,我感到前途无望。我再次来到惠特克劳斯,选了一条背阳的路。我走了很久,直到听见了教堂的钟声。
我看到了一个村庄,我走进了村庄,在一条街的尽头有一家小店,窗口放着面包,但我全身上下一分钱也没有了,我只有一小块丝绸围巾围在脖子上,还有一双手套。我不知道人家是否会要这两件东西,不过我得试试。
我走进店里,里面有一个女人。她礼貌地走上前来招呼我,我羞愧难当,觉得这很荒唐,我不敢拿出旧了的手套和皱巴巴的围巾。我只求她让我坐一会儿,因为我累了,她冷冷地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一屁股坐在了她指定的一把椅子上,我问她村子里有没有裁缝或者做针线活的女人。
简爱她说估计有两三个,但也够用了。我沉思了一下。但面对我现在的困境,我不得不继续问她附近哪儿有谁需要佣人,但她也说不上来,似乎对我有点不耐烦了。这时进来了一两个人,看中了我坐的椅子,我立即起身告辞了。
我沿街走着,一面走,一面打量街上的房子,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个小时。我已经饿得有点筋疲力尽了,于是拐进一条小巷,在树篱下坐了下来。但没过几分钟我又站起来,想再去找些什么食物。
我像一条迷路的流浪狗一样转来转去,一直到了下午。我穿过田野,看到前面的教堂尖顶,我快步走过去,我看到一座建造得很好的房子,我确信那是牧师的住所。我鼓起勇气,上前敲响了厨房的门。一位老妇人开了门,我问她这里是不是牧师的住所。她说是的,但牧师不在,要两周后才回来。我又取下了围巾,请求她换一个面包圈给我。她满腹狐疑地看着我,告诉我她一点也不需要这些东西。
天快黑的时候,我路过一家农户。农夫正坐在门口吃晚餐。我请求他给我一片面包,他看了我一眼,二话没说便切了一片厚面包给我。我走到一个看不见他屋子的地方,才坐下吃了起来。吃完以后,我又回到之前的那个林子过夜了。那晚很冷,临近早晨时还下起了雨,第二天下了一整天。我继续寻找工作,也继续遭到拒绝,像以前一样挨饿。
“我体力不行了,”我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自己走不了多远了,很可能我等不到明天早上就死去了。那么为什么我不能心甘情愿地死掉呢?为什么我还要来维持这没有价值的生命?因为罗切斯特先生还活着。上天呀!再支撑我一会儿!指引我吧!”我环顾四周,我发现我离村庄已经很远了,附近是一大片荒原。我靠近一座小山,找了一个能躺下来的地方。
天色越来越黑,但我的目光还在周围扫视着。这时,在沼泽和山脊之中,我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点,一道光。我以为那是鬼火,一会儿就会消失。然而,那光一直亮着,显得很稳定,既不后退,也不前进。后来我猜想这也许是一间房子里的烛光。即便那样,我也永远到不了那儿了,它离这儿太远。可就在面前又怎样?我去敲,接着开门,然后又当着我的面关上。
我在站立的地方颓然倒下,把头埋进地里,静静地躺了一会。雨下得很大,把我浇透了。我的身体在寒气的侵袭下剧烈地颤抖着,不久我便站了起来。那光还在那边,在雨中显得朦胧而遥远。我尝试拖着疲乏的双腿慢慢地朝它走去。我穿过一个宽阔的泥沼,从斜坡上了山。我跌倒了两次,但都爬起来,重新振作精神。那道光几乎是我无望的希望,我要到那里去。
穿过沼泽我看到荒原上有条小路直通向那道光。我一走近时,那道亮光便不见了,我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我摸索着进了一道门,走过灌木,眼前便出现了一所房子,又黑又矮却相当长。但是那道引路的光却消失了,难道屋里的人都歇息了?
我到房屋的另一边去找门,那道灯光又出现了,从一扇格子小窗的菱形玻璃上射出来。那扇窗被长青藤或是爬藤类植物覆盖得很好,我弯腰撩开窗户上浓密的小枝条,里面的一切便看得清清楚楚了。
我粗略地看了一眼房间里面的东西,并没有不同寻常的地方,但让我感兴趣的是火炉旁的一群人。其中有两个年轻高雅的女子,从各方面看都像贵妇人。一个坐在低低的摇椅里,另一个坐在一条更矮的凳子上。两人都戴了黑纱,穿着丧服。一只大猎狗把头靠在一个姑娘的膝上,另一个姑娘的膝头则依偎着一只黑猫。桌旁坐了一个老妇人,但不像是她们的母亲,因为她穿得很土。
她们会是谁呢?她们看起来高雅而有教养。我没有见过这样的面容,却觉得似乎很熟悉。她们两人都低头看书,显得若有所思,还不时地翻阅着什么,像是在查字典。屋里静得出奇,以至于当一个嗓音终于打破这份宁静时,我足以听得清清楚楚。
“听着,黛安娜,”两位看书的女子中的一位说,“费朗茨和老丹尼尔在一起过夜。费朗茨说起一个梦,说这个梦把他给吓醒。听着———!”她声音放得很低,好像在读什么东西,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他说得很有力,”她念完后说,“我很欣赏。”另一位抬头听着的站娘,一面凝视炉火,一面重复了刚才读过的一行。后来,我知道了那种语言和那本书。之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有哪个国家的人说这种语言呢?”那老妇人停下手头的编织,抬起头来问。“有的,汉娜。一个比英国大得多的国家,那里的人只说这种语言。”“噢,说真的,我不知道他们彼此怎么能听明白,要是你们谁上那儿去,你们能懂他们说的话吗?”“我们很可能只懂一些,因为我们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聪明,汉娜。我们不会说德语,而且不借助词典还读不懂。”
“那这对你们有什么用?”“我们想某一天能教德语,至少教基础,然后我们会比现在赚更多的钱,”“很可能的,不过今晚你们读得够多了。”“我想是够多了,至少我累了,玛丽,你呢?”“累极了,没有老师,只靠一部词典,学起来是很吃力的。”“是呀,尤其像德语这样艰涩的语言。不知道圣·约翰什么时候回来。”“现在还早呢,才10点呢(她从腰带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金表来,看了一眼)。”“雨下得好大,汉娜。请你看一下客厅里的火炉好吗?”
那妇人站起来,开了门。不一会儿,我听她在内间拨着火,但马上又返回了。“啊,孩子们!”她说,“这会儿进那房间真让我难受。”她用围裙揩了揩眼睛,两位神情很严肃的姑娘这时也显出很关心的样子。“他会去一个更好的地方的,”汉娜继续说,“没有谁比他死得更安详了。”“你说他从没提起过我们?”一位小姐问。“他来不及提了,孩子,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前一天,他一直有点痛,但不严重。第二天他的头开始有点沉重,然后睡过去了,就再也没有醒来。你们兄弟圣·约翰进房间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咽气了。”
这时,时钟敲响了10点,汉娜忙着去准备晚饭了。两位小姐也站起来,似乎要往客厅去。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竟把自己的痛苦处境忘掉了。这会儿重又想起来了,我一定要打动她们,为我提供一个歇息的地方。我摸到门边,犹犹豫豫地敲了起来,汉娜开了门。
“你有什么事?”她一面借着烛光打量我,一面惊讶地问。“我可以同你的小姐们说说话吗?”我说。“你还是告诉我有什么话要同她们讲吧,你是从哪儿来的?”“我是个陌生人。”“这时候上这里来干什么?”“我想借宿一晚,还要一口面包吃。”
汉娜脸上出现了我担心的那种怀疑的表情。“我给你一片面包,”她顿了一下说,“但我们不收流浪者过夜。”“无论如何让我同你家小姐说说。”“不行,我不让。她们能替你做什么呢?”“但要是你把我赶走,我能上哪儿呢?我怎么办呢?”“啊,别干坏事就行啦。这儿是一个便士,现在你走吧!”“一便士不能填饱我肚皮,而我没有力气往前赶路了。别关门!———啊,别,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得关掉,否则雨要泼进来了。”“要是把我赶走,我准会死掉的。”“你才不会呢。深更半夜到人家房子里来,我怎么知道你打的什么坏主意。说到这儿,这位忠诚的佣人关了门。
我颓然地倒在潮湿的台阶上痛哭起来,我努力让自己恢复过来。“我只能死了,”我说,“但我相信上帝,就让我试着默默等待他的意志吧。”我竭力把一切痛苦又压抑到心里,不再出声。
“人总是要死的,”离我很近的一个声音说道,“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注定要像你这样,受尽折磨而早死,还就这样死于饥渴。”我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我问是谁在那里。一个影子靠了过来,但在漆黑的夜色中我看不清。只见他在门上重重地敲了起来。
“是你吗,圣·约翰先生?”汉娜叫道。“是呀,快开门。”汉娜开了门,见我还在那里,便要赶我走,但被他阻止了,他让我跟他进了屋。我站在干净明亮的厨房里,在炉子跟前,我浑身发抖,我知道自己正病得厉害,样子肯定也很可怕。两位小姐,圣·约翰先生和老仆人都呆呆地看着我。
“圣·约翰,这是谁呀?”我听见一个人问。“我也不知道,刚刚发现她在门边。”那人回答。“她脸色真苍白。”汉娜说。他让我坐下,吩咐汉娜去打点水过来。黛安娜掰下了一些面包,在牛奶里浸了一浸,送进我嘴里。我看到她满脸的怜悯和同情。她用朴实温情的话劝我多少吃一点,玛丽也在一旁重复着,从我头上摘去了湿透的草帽。
我先是病恹恹地尝了尝他们给我的东西,随后便狼吞虎咽起来。“先别让她吃得太多。”哥哥说,于是她端走了牛奶和面包。“再让她吃一点点吧,圣·约翰。瞧她眼里的贪婪相。”“暂时不要了,妹妹。要是她现在能说话,那就试着问问她的名字吧。”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我编造了一个别名,我告诉他们我叫简·爱略特。“你住在什么地方,你的朋友在哪里?”我没有吭声。“我们可以把你认识的人叫来吗?”我摇了摇头。“你能说说你自己的事吗?”
我稍稍顿了一下说:“先生,今晚我没法给你细讲了。”“不过,”他说,“那么你希望我们为你做些什么呢?”“没有。”我已没有力气再多作回答。黛安娜接过了话:“你的意思是,”她问,“我们既然已给了你所需要的帮助,那就可以把你打发到荒原和雨夜中去了?”
我看了看她,我鼓起勇气,对她满是同情的目光报以微笑。我说:“我相信你们不会把我从火炉旁撵走的,我真的不害怕。随你们怎么对待我吧,但请原谅我不能讲太多,我的身子太弱了。”3个人都在仔细打量我,不再说话了。
圣·约翰先生让汉娜别打扰我,10分钟后再给我剩下的牛奶和面包。随后,他把玛丽和黛安娜叫到客厅去了。没多久,一位小姐回来了,我分不出是哪一位,她低声吩咐了汉娜,我便在佣人的帮助下,挣扎着登上楼梯,脱去了湿淋淋的衣服,躺倒在一张温暖干燥的床上。我感谢上帝,带着难以言说的疲惫和一丝感激的喜悦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