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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在乡村小学的生活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家。这是一间小屋,墙壁已经粉刷过了,地面是用沙铺成的。房间里有4把椅子,一张桌子,一个钟,一个碗橱。橱里有两三个盘子和碟子,还有一套荷兰白釉蓝彩陶器茶具。楼上有一个面积跟厨房一般大小的房间,里面有一个松木床架和一个衣柜。

这会儿正是傍晚时分,我独自坐在火炉旁。今天早上,学校开学了。我有20个学生,但只有3个能读,没有人会写会算,有几个能编织,少数几个会一点缝纫,她们说起话来地方口音很重,我和她们交流起来有些困难。

她们中有几个十分粗野,同时又很无知,但其余的却容易管教,愿意学习。我决不能忘记,这些衣衫粗陋的小农民,跟出身最好的人一样,天生的美德、智慧和善良的情感,都可能在她们的心田发芽,我的职责就是帮助这些萌芽成长,当然在尽责时我能获得某种愉快。

薄暮时分,我走到门边,闭上眼睛,把头靠在石门框上。不久,门边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响动,我抬起头来,看到是里弗斯先生的猎狗卡罗,正用鼻子推着门。圣·约翰自己抱着胳膊站在门口,我请他进屋。

“不,我不能呆太久,我妹妹们给你留下了一个小包裹,我给你捎过来。”我很高兴收到这份礼品,我走近他时,他用严厉的目光审视着我。毫无疑问,我脸上明显有泪痕。“你发觉第一天的工作比你预料的要难吗?”他问。“没有!相反,我想我会跟学生们相处得很好。”

“也许是你的居住条件,是你的房子,还是你的家具让你大失所望了?说真的是够寒碜的,不过———”我打断了他:“我的小屋很干净,我的家具也很充足。我绝不是一个享乐主义者,更何况5周前我一无所有,我从一个弃儿、一个乞丐、一个流浪者,到现在有了熟人,有了家,有了工作。我感谢上帝的仁慈,朋友的慷慨,命运的恩惠。我并不感到烦恼。”

“可是你不觉得孤独是一种压抑吗?你身后的小房子黑咕隆咚,空空荡荡。”“我几乎还没有时间来欣赏这种宁静,更没有时间去为孤独而感到不耐烦。”“很好,我希望你体会到了你自己所说的满足。我不知道在我见到你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劝你要坚决抵制回头看的诱惑,坚守你现在的事业,至少干它几个月。”

我说那正是我想做的,圣·约翰继续说:“要控制意愿,改变天性并不容易,但是可以做到的,上帝给了我们一定的力量来创造自己的命运。一年前,我也极其痛苦,觉得当牧师是一大错误。我认为我的生活是悲惨的,必须加以改变,否则我就会死去。经过一段黑暗和挣扎的时期,光明降临,我原先狭窄的生活,突然间变成了一望无垠的平原,我听到了上天的召唤,我决心当个传教士。其实我父亲反对我的决定,但自他去世以后,我已没有合法的障碍需要排除。一些事务已经处理妥善了,莫尔顿的后继者也找到了,我要离开欧洲去东方。”

他说完后抬起头来看着落日,我也看了起来。我们向门口杂草丛生的小路上走去,没有听到脚步声,陶醉在潺潺的溪流声中。因此当一个欢快甜蜜的嗓音响起时,我们都吓了一跳:

“晚上好,里弗斯先生,晚上好,老卡罗。你的狗比你先认出了你的朋友来呢,我还在底下田野上,他就已经竖起耳朵,摇起尾巴来了,而你到现在还背对着我。”尽管里弗斯先生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但他还是等对方把话说完了,才从容地转过头来。在离他1米远的地方,有一个穿着纯白衣服的身影正弯下腰去抚摸卡罗,她的线条丰满迷人。她抬起头,把面纱扔到后头,于是一张美妙绝伦的面孔映入了眼帘。

这位年轻姑娘面部匀称娇嫩,眼睛又大又黑又圆,眼睫毛又长又浓,以一种柔和的魅力围着一对美丽的眼睛;画过的眉毛异常清晰;白皙光滑的额头;脸颊呈椭圆形,鲜嫩而滑润;嘴唇也一样鲜嫩,红彤彤的,十分健康;整齐而闪光的牙齿;下巴有一个小小的酒窝;头发很浓密。总之,理想中的美似乎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我很想知道圣·约翰·里弗斯对这位人间天使有什么想法,我想从他的面部表情上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已把目光从这位仙女身上移开,正瞧着一簇不起眼的雏菊。

“是个可爱的傍晚,不过你一个人外出就有些太晚了。”他一面说,一面用脚把没有开的花踩烂了。“我下午刚从S市回来。爸爸告诉我,你己经开办了一所学校,新的女教师已经来了,所以我用完茶后过来看看她。就是她吗?”她指着我。“是的。”圣·约翰说。

她问我会不会喜欢莫尔顿,语调和举止里带着一种直率而幼稚的单纯,虽然有些孩子气,但讨人喜欢。我告诉她我会,也很想这样做,她说她偶尔会来帮我的忙。圣·约翰默不作声地站着,她又开始抚摸起卡罗来。“可怜的,卡罗喜欢我,”她说,“它对朋友不严肃,不疏远。要是它能说话,它是不会不吭声的。”我看见狗的主人的脸上升起了红晕,他严肃的目光,已被突如其来的火花所融化,他的脸烧得通红。他的胸部一度起伏着,对她那种饱含温情的友好表示,他既没用语言也没通过动作来回答。

“爸爸说你现在都不来看我们了,”奥利弗小姐抬起头来继续说,“你简直成了溪谷庄园的陌生人了。今天晚上他就一个人,而且不大舒服。你愿意同我一起回去看看他吗?”“这个时候去打扰奥利弗先生是不合适的。”圣·约翰回答。“不会的!现在爸爸最需要有人陪伴。工厂一关,他便没事可干了。好吧,里弗斯先生,你可一定得来。你干嘛这么害羞,这么忧郁?”

“我倒忘了,”她大叫起来,摇着脑袋,“我实在是太粗心大意了!一定得原谅我。我倒是忘了,黛安娜和玛丽已经离开了你,沼泽居也关闭了,你那么孤独。我确实很同情你,一定要来看看爸爸呀。”“今晚不去了,罗莎蒙德小姐,今晚不去了。”圣·约翰先生机械地说着,只有他自己知道,拒绝对方需要付出多大的力气。

“好吧,你那么固执,我只有走了,可不敢再呆下去,已经开始下露水了,晚安!”她伸出手来,他只碰了一碰。“晚安!”他重复道,音调低沉。她转过身去,但过了一会儿又回过身来。

“你身体好吗?”她问。也难怪她会提出这个问题,因为他的脸色像她的衣服那么苍白。“很好。”他说,随后点了点头离开了大门。她走一条路,他走另一条路。她像仙女一样轻快地走下田野时,两次回头看他;而他坚定地大步走过,从没回头。看到别人受苦和作出牺牲的情景,我不再只沉缅于自己的受苦和牺牲了。黛安娜·里弗斯曾说她的哥哥“像死一般的冷酷”。她并没有夸张。

我继续为积极办好乡村学校尽心尽力。在相互了解之后,我发现这些原本看起来有些呆滞和迟钝的乡巴佬,已经蜕变成了头脑机灵的姑娘。学生中有几个是农夫的女儿,差不多已经长成了少女。她们已经会读,会写,会缝,于是我就教她们语法、地理和历史的基本知识,以及更精细的针线活。

她们渴求知识,希望上进,我在她们家里一起度过了不少愉快的夜晚。她们的父母对我很殷勤,我也乐于接受他们纯朴的善意,并以尊重他们来作为回报。我觉得自己成了附近地区的宠儿。

在一天充实而平静的生活过后,一到晚上,我便会匆忙地进入奇异的梦境,这些梦千奇百怪。梦中我一次次遇见罗切斯特先生,往往是在激动人心的关键时刻,我感到听见了他的声音,投入了他的怀抱,碰到了他的手和脸颊,于是重又燃起在他身边度过一生的希望,随后我醒了过来。我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处境如何。接着我颤颤巍巍地从床上爬起来,只有黑夜才能目睹我绝望的痉挛,听见我怒火的爆发。到了第二天早上9点,我按时开学,平心静气地为一天的工作做好准备。

罗莎蒙德·奥利弗如约来看我了。她穿了一套紫色的骑装,戴一顶黑丝绒帽,很难想象世上还有比她的外貌更标致的东西了。她总是在里弗斯先生上教义回答课时来,我猜想这位女来访者的目光,锐利地穿透了年青牧师的心,他的脸灼灼生光,恬静中流露出一种被压抑的热情。

奥利弗小姐经常造访我的小屋,使我不胜荣幸。一天晚上,她看到了我的绘画材料和几张速写,其中包括用铅笔画的一个我学生的头像和莫尔顿的自然景色。她先是很惊讶,随后高兴得激动不已。

“是你画的吗?你比S城第一所学校的教师还画得好。你愿意为我画一张吗?”“很乐意,”我回答。那时她穿了一件深蓝色的丝绸衣服,露着胳膊和脖子,唯一的装饰是她栗色的头发,像波浪一样从肩上披下来,有一种天然卷曲不加修饰的雅致。我拿了一张精致的卡纸,仔细地画了轮廓。由于当时天色已晚,我告诉她得改天再画了。

她把我的情况告诉了她的父亲,第二天晚上奥利弗先生居然亲自陪着她来了。他个子很高,五官粗大,中等年纪,头发灰白。他似乎是个沉默寡言或许还很自负的人,但对我很客气。罗莎蒙德的那张速写画使他很高兴,他嘱咐我千万要把它完成,还坚持邀请我第二天晚上去溪谷庄作客。

我去了,发现这是一所宽敞漂亮的住宅,充分显出主人的富有。我呆在那里时罗莎蒙德一直很高兴,她父亲和蔼可亲,茶点以后开始同我们交谈,他对我在莫尔顿学校做的事表示十分满意。他还说担心我在这个地方大材小用,会很快去干一项更合适的工作。

“真的!”罗莎蒙德嚷道,“她那么聪明,做一个名门家庭的女教师绰绰有余,爸爸。”

我想,与其到国内哪个名门家庭,还不如在这里。奥利弗先生说起里弗斯先生的家庭时肃然起敬。他说这是一个古老的名字,这家的祖宗都很有钱,曾经整个莫尔顿都属于他们。他觉得这么有才能的一个年轻人竟然去当传教士,实在可惜。那么看来,罗莎蒙德的父亲不会阻碍她与圣·约翰的结合。

11月5日那天是个假日。我的小佣人帮我清扫了房子后走了,我周围被收拾得窗明几净,我把自己也收拾得整整齐齐,整个下午我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翻译几页德文占去了我一个小时。随后我拿了画板和画笔,开始完成罗莎蒙德·奥利弗的画像。头部已经画好,剩下的只是给背景着色,给服饰画上阴影,再在成熟的嘴唇上添一抹胭脂红。我正全神贯注地画着这些细节,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随后圣·约翰·里弗斯先生走了进来。

“我来看看你怎么过假日,”他说,“你一画画就不感到寂寞了。我给你带来了一本书供你晚上消遣。”他把一本新出版的书放在桌上,是一部诗《玛米昂》。我急不可耐地浏览起来,圣·约翰俯身细看起我的画来。他蓦地惊跳起来,拉直了高高的身子。但什么也没有说,我抬头看他,他避开了我的目光,我很明白他心里的想法。

“他对自己实在太苛刻了,”我想,“把每种情感和痛苦都深埋在内心,什么也不表白、不流露。我深信,谈谈他认为不应当娶的罗莎蒙德,会对他有好处。我要让他开口。”

我先是说:“坐一下,里弗斯先生。”可是他照例又回答说不能逗留。我心里想:“你高兴站着,你就站着吧,但你还不能走。我倒要试试,看我能不能发现你内心的秘密。”

“这幅画像不像?”我直截了当地问。“像!像谁呀?我没细看。”“你看了,里弗斯先生。”他被我直率而奇怪的发问弄得几乎跳了起来,惊讶地看着我,我打算让他再看一遍,我站起来把画放在他手里。

“一张画得很好的画,”他说,“色彩柔和清晰,很优美、很恰当的画。”“是呀,这我都知道。不过像不像呢?这像谁?”他打消了某种犹豫,回答说:“我想是奥利弗小姐。”

“当然。而现在,先生,为了奖励你猜得准,我答应创作一幅精细准确的复制品,要是你答应接受这个礼物的话。”他继续凝视着这张画,他看得越久就把画捧得越紧,同时也似乎越想看它。

“保存一张复制品会使你感到安慰呢,还是会伤你的心?当你在马达加斯加,或者好望角,或者印度,在你的行囊中有这样的纪念品,对你是一种安慰呢,还是一看见就激起让你难过的回忆?”这时他偷偷地抬起眼来。他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再次细看起这幅画来。

“我是肯定要的,不过这样做是不是审慎或明智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既然我已弄明白罗莎蒙德真的喜欢他,她的父亲也不大可能反对这门亲事,我心里完全主张他们结合。我觉得要是他能获得奥利弗先生的大笔财产,他可以用这笔钱做很多事情。我想可以这么劝劝他,我回答说:“依我看来,立刻把画中的本人要走,倒是更明智的。”

这时候他坐了下来,把画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双手撑着额头,多情地看着这张画。我发觉他对我的大胆放肆既不发火也不感到震惊。我甚至还看到,那么坦率地谈论一个他认为不可接触的话题,对他来说是一种出乎意料的宽慰。沉默寡言的人常常比性格爽朗的人更需要直率地讨论他们的感情和不幸。

“她喜欢你,我敢肯定,”我站在他椅子后说,“她的父亲尊重你,此外,她是个可爱的姑娘,你应当娶她。”“难道她喜欢我?”他问。“当然,胜过爱任何人。她不断谈起你,没有比这个更使她喜欢谈论的话题了。”“很高兴听你这样说,”他说,“很高兴,再谈一刻钟吧。”他真的取出手表,放在桌上。“可是继续谈有什么用?”我问,“既然你已经重新把自己的心束缚起来。”

“别想这些严酷无情的东西了。要想象我让步了,被感化了,就像我正在做的那样。人类的爱像是我心田里新开辟的喷泉,不断上涨,甜蜜地四溢,流淌到我仔细而辛劳地开垦出来的田野,这里播种着善意和自我克制的种子。现在这里洪水泛滥,新发出的嫩芽已经被淹没,毒药正在腐蚀着它们。此刻,我看到自己躺在溪谷庄休息室的睡榻上,在我的新娘罗莎蒙德·奥利弗的脚跟前。她用那甜甜的嗓音同我说话,用她那珊瑚色的嘴唇朝我微笑着。她是我的,我是她的,这对我已经足够了。我欣喜万分、神魂颠倒,让我平静地度过我所规定的时间。”

我满足了他。手表滴答滴答响着,他的呼吸时紧时慢。一刻钟过去了,他拿起手表,放下画,立起身,站到壁炉边。“行啦,”他说,“在那一小段时间,我已沉溺于痴心妄想了。”我惊诧不已地看着他。

“我那么狂热地爱着罗莎蒙德·奥利弗,”他继续说下去,“但我觉得她不会当个好妻子,不是适合我的伴侣,这我是知道的。”“奇怪,真是奇怪!”我禁不住叫了起来。

“我内心的某一方面,”他说下去,“那就是她无法对我所追求的东西产生共鸣。难道罗莎蒙德是一个能吃苦的人、一个劳作者、一个女使徒吗?难道罗莎蒙德适合做一个传教士的妻子?不!”“不过你不必当传教士?你可以放弃那个打算。”

“什么?放弃我的职业,我伟大的工作?放弃我为天堂里的大厦在世间打下的基础?还有我要成为那一小群人的希望?这群人把自己的一切雄心壮志同那项光荣的事业合而为一,把知识传播到无知的领域,用和平代替战争,用自由代替束缚,用宗教代替迷信,用上天堂的愿望代替入地狱的恐惧。难道这也得放弃?它比我血管里流的血还可贵。这是我向往的,也是我活着的目的。”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我说:“那么奥利弗小姐呢,难道你就不关心她的失望和哀伤了?”“奥利弗小姐向来有一大群求婚者,不到一个月,她就会忘掉我,很可能会跟一个比我更能使她幸福的人结婚。”

“你说得倒够冷静的,不过你内心很矛盾,很痛苦,你越来越消瘦。”“不,要是我有点儿瘦,那是因为我的离别日期一拖再拖。我一直盼着的后继者,3个月之内无法接替我,也许这3个月又会延长到6个月。”

“无论什么时候,奥利弗小姐一走进教室,你就颤抖起来、脸涨得通红。”他脸上再次浮起惊讶的表情。他想象不到一个女人居然敢于这么同一个男人说话。“你确实见解独到,”他说,“胆子也不小。你的精神中有一种勇气,你的眼睛有一种穿透力,可是请允许我向你保证,你部分误解了我的情感。你把这些情感想象得比实际的要深沉、要强烈。我在奥利弗小姐面前脸红、颤抖,是我在蔑视自己的弱点。我知道这并不光彩,它不过是肉体的狂热,我的灵魂坚加磐石,你知道我是怎么个人———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我怀疑地笑了笑。

“你用突然袭击的办法掏出了我的心里话,”他继续说,“现在就听任你摆布了。我本是个冷酷无情、雄心勃勃的人,只有各种天生的情感会对我产生永久的力量。我的向导是理智而不是情感,我的雄心没有止境,我的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我尊崇忍耐、坚持、勤勉和才能,因为我认为这是要干大事的人所应必备的条件。我兴趣十足地观察了你的经历,我认为你是勤恳、有条有理、精力充沛的女人中的典范,倒并不是因为我同情你经历的或正在受的苦难。”

“你会把自己描述成不过是位异教徒哲学家的。”我说。“不,我有信仰,我信奉福音。我不是异教徒哲学家,而是基督教哲学家。一个耶稣教派的信徒,作为他的信徒,我信仰他纯洁、宽厚、仁慈的教义。我年轻时就信仰宗教,于是宗教培养了我最初的品格,把我原始的天性变成了最好的品质。但是无法根除天性,天性也不可能根除。”说完,他拿起放在桌上的帽子,再一次看了看画像。

“她的确可爱,”他喃喃地说。“不愧为世界上最好的玫瑰,真的。”“我可不可以画一张这样的画给你呢?”“干嘛?不必了。”他拉过一张薄薄的纸盖在画上,他突然在这张空白纸上究竟看到了什么,我无法判断。但某种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猛地拣起来,看了看纸边,随后瞟了我一眼,那目光奇怪得难以形容。他张开嘴唇,似乎想说话,但又咽了回去。

“怎么回事?”我问。“没什么。”对方回答,一面又把纸放下。我见他利索地从边上撕下一小条,放进了手套,匆勿忙忙点了点头,就走了。

我仔细看了看那张纸,但除了我试画笔色泽时留下的几滴暗淡的污渍,什么也没有。我琢磨了一两分钟,但无法解开。我相信这也无关紧要,便不再去想它了。

圣·约翰先生走后,就开始下起了暴风雪。第二天又下了一天,到了黄昏,道路几乎不通了。我关了窗,整了整火,点了根蜡烛,取来《玛米昂》,在炉边开始读起来。

突然,我听见一声响动,我拉开门闩,圣·约翰先生站在我面前。他身上的斗篷,像冰川一样雪白。我有些惊慌,“有什么坏消息吗?”我问,“出了什么事吗?”“没有,瞧把你吓的!”他一边回答,一边脱下斗篷挂在门上。

随后他走近火炉,他一面在火焰上烘着手,一面说:“说真的,我好不容易到了这儿,有一堆积雪都到了我腰部。”“可是你干嘛要来呢?”我忍不住说。“这么问客人是不大礼貌的。不过既然你问了,我还是回答你吧,我只是想同你聊一会儿,从昨天起我便有些激动不安,像是一个听了半截故事的人,急不可耐地想要接着听下去。”

他坐了下来。我回想起他昨天奇怪的举动,担心他的理智受到了影响。然而他还算比较冷静和镇定。我等着他会说一些至少我能够理解的话,但他用手托着下巴,手指放在嘴唇上,他在沉思。他的手跟他的脸一样消瘦,顿时,我心里涌起了一阵怜悯之情:“但愿黛安娜或玛丽回来跟你一起住,你那么孤零零一个人,实在太糟糕了,你又不会照顾自己。”

“一点也没有,”他说,“我会照顾自己的,我很好,你看见我什么地方不好啦?”他说这话的时候心不在焉,表明我的关切,在他看来是多余的,我闭上了嘴。他睡眼朦胧地看着闪烁的炉火,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说。我立刻问他是不是感到有一阵冷风从他背后的门吹来,他有些恼火地说没有。我想他不愿谈,我还是不打扰他吧。

于是,我继续读起《玛米昂》来。不久,他开始动弹了,他拿出一个皮夹子,从里面取出一封信来,默默地看着,又把它折起来,放回原处,再次陷入沉思。在这种情景下,我想要看书也看不进去,我想要同他谈谈。

“最近接到过黛安娜和玛丽的信吗?”“自从一周前我给你看的那封信后,再没有收到过。”“你的安排没有什么变动吧?该不会让你提前离开英国吧?”“恐怕不会。如果这样的话就太好了,但是不会落到我头上的。”谈话毫无进展,于是我把话题转到学校和学生上了。

在谈话停顿的空隙,时钟敲了8下。钟声把他惊醒了,他站直身子转向我,让我到火炉那边去。我有些纳闷,但还是过去了。“半小时之前,”他接着说,“我说急于想听一个故事的另一半。后来想了一下,还是让我来叙述好一点。这个故事在你看来,恐怕有点陈腐,但从另一张嘴里吐出来,常常又会获得某种新鲜感。不管陈腐也好,新鲜也好,反正很短。”

“20年前,一个穷苦的牧师与一个有钱人的女儿相爱了。她不听她所有朋友的劝告,嫁给了他,结果婚礼一结束他们就同她断绝了关系。两年未到,这一对夫妇便双双去世,他们留下一个女儿,她一生下来就被送到母亲的一位有钱亲戚家,被孩子的舅妈,一位盖茨黑德的里德太太收养着。

“你吓了一跳,是听见什么响动了吗?我还是说下去吧,里德太太把这个孤儿养了10年,她跟这孩子相处得并不愉快。因为10年后,她把孩子转送到了一个你知道的地方,恰恰是罗沃德学校,那儿你也住了很久。她在那儿的经历似乎很光荣,像你一样,从学生变成了教师,我总觉得你的身世和她的很相似。后来她离开那里去当了家庭教师,担当起教育某个罗切斯特先生的被监护人的职责。”

“里弗斯先生!”“我能猜得出你的情感,”他说,“但是我差不多要讲完了。关于罗切斯特先生的为人,除了一件事情,我一无所知。那就是他宣布要同这位年轻姑娘体面地结成夫妇,而就在婚礼上,她发现他有一个妻子,虽然疯了,但还活着。然后这位家庭女教师走了,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去了什么地方,怎么去的。她是夜间从桑菲尔德出走的,她可能会走的每一条路他都去查看过了,但一无所获。各报都登了广告,连我自己也从一个名叫布里格斯先生的律师那儿收到了一封信,告诉我刚才说的那些细节,这难道不是一个奇怪的故事吗?”

“你就是要告诉我这些吗,”我说,“既然你知道得那么多,你当然能够告诉我罗切斯特先生的情况怎么样?他在哪儿?在干什么?他好吗?”“我对罗切斯特先生一无所知,这封信一点也没有提到他。你还是该问一问那个家庭女教师的名字。问问非她不可的那件事本身属于什么性质。”

“那么没有人去过桑菲尔德吗?没有人见过罗切斯特先生?”“我想没有。”“可是他们给他写过信吗?”“那当然。”“他说什么啦?谁有他的信?”“布里格斯先生说,信不是罗切斯特先生回复的,而是由一位叫‘艾丽斯·费尔法克斯’的女士回复的。”

我一时觉得心灰意冷,他可能已经离开英国到欧洲大陆去了,去那些他以前常去的地方。他能在那些地方为他巨大的痛苦找到什么麻醉剂呢?能为他如火的热情找到发泄对象吗?我不敢想象。我可怜的主人,曾经差一点成为我的丈夫,我经常称他“我亲爱的爱德华!”

“他准是个坏人。”里弗斯先生说。“你不了解,别对他说三道四。”我激动地说。“行啊,”他平心静气地答道,“其实我心里想的倒不是他。既然你没有问起家庭女教师的名字,那我得自己说了。”

他再次不慌不忙地拿出那个皮夹子,从一个夹层抽出一张原先匆忙撕下的破破烂烂的纸条。我认出,这是被他抢去、原先盖在画上那张纸的边沿。他把纸头凑到我面前,我看到了用黑墨水笔写下的“简·爱”两字,那是我不经意间留下的笔迹。

“布里格斯写信给我,问起了一个叫简·爱的人,”他说,“而我只认得一个叫简·爱略特的人。我承认我怀疑过,直到昨天下午疑团解开,我才有了把握。你承认真名,放弃别名吗?”

“是的,不过布里格斯先生在哪儿?他也许更了解罗切斯特先生的情况。”“布里格斯在伦敦。我怀疑他是否知道罗切斯特先生,他感兴趣的不是罗切斯特先生。难道你不问问布里格斯为什么要找你,他找你干什么?”

“嗯,他需要什么?”“不过是要告诉你,你的叔父,住在马德拉群岛的爱先生去世了。他已把全部财产留给你,现在你富有了,仅此而已。”“我?富有了吗?”“不错,你富了,一个十足的女继承人。”随之是一阵静默。

“当然你得证实你的身份,”圣·约翰接着说,“这一步不会有什么困难。随后你可以立即获得所有权,布里格斯掌管着遗嘱和必要的文件。”刹那间从贫困变得富有,总归是件好事。此外,生活中还有比这更惊心动魄,更让人销魂的东西。你一听到自己得到一笔财产,不会一跃而起,高呼万岁!而是开始考虑自己的责任,谋划正事儿。

此外,遗产、遗赠往往伴随着死亡、葬礼。我听到我的叔父,我唯一的亲人去世了。打从知道他存在的那一天起,我就想着有朝一日能见见他,而现在,是永远不可能了。而且这笔钱只留给我,不是给我和一个高高兴兴的家庭。当然这笔钱很有用,而且独立自主是件大好事。是的,我已经感觉到了那种想法涌上了我的心头。

“你终于抬起头来了,”里弗斯先生说,“我还以为你变成石头了。也许这会儿你会问你的身价有多少。”“我的身价多少?”“啊,少得可怜!我想是两万英镑,但那又怎样呢?”“两万英镑!”又是一件惊人的事情,我原来估计四五千。这个消息让我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这时他却大笑起来。

“嗯,”他说,“就算是杀了人后被发现,也不会比你刚才更惊讶了。”“这是一笔很大的钱,你不会弄错了吧?”“一点也没有弄错。”“也许你把数字看错了,可能是两千?”“它不是用数字,而是用字母写的两万。”这时,里弗斯先生站起来,穿上了斗篷。

“要不是这么个风雪弥漫的夜晚,”他说,“我会叫汉娜来同你作伴。你看上去太可怜了,不能让你一个人呆着。不过汉娜这位可怜的女人,不善于走积雪的路,腿又不够长,因此我只好让你独自哀伤了,晚安。”他提起门闩时,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的脑海。

“再呆一分钟!”我叫道。“怎么?”“我不明白为什么布里格斯先生会写信给你,或者他怎么知道你有能力帮他找到我?”“我是个牧师,”他说,“奇奇怪怪的事往往求牧师解决。”门闩又一次响了起来,“不,这个回答我不满意!”我嚷道,他这样匆忙而不作解释的回答,反而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这件事非常奇怪,”我补充说,“我得再了解一些。”“改天再谈吧。”“不行,今天晚上!”他从门边转过身来,我站到了他与门之间。

“你不通通告诉我就别想走!”我说。“现在我还是不讲为好。”“你要讲!一定得讲!”“我情愿让黛安娜和玛丽告诉你。”当然,他的反复拒绝让我好奇到了极点,我必须立刻得到满足。

“不过我告诉过你,我是个铁石心肠的男人,”他说,“很难说服。”“而我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无法拖延。”“那么,”他继续说,“我很冷漠,对任何热情都无动于衷。”“而我很热,火要把冰融化。你就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吧。”“那么好吧,”他说,“我让步了,早晚你都会知道的。你的名字是叫简·爱吗?”“当然,这之前就已经解决了。”“你也许没有意识到我跟你同姓?我施洗礼时被命名为圣·约翰·爱·里弗斯。”“确实没有!不过现在记起来了,我曾在你借给我的书上,看到你名字开头的几个字母中有一个E,但我从来没有问过它代表什么。不过那又怎么样,当然———”

我打住了,我不能相信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但是这想法闯入了我脑海,圣·约翰还没有开口,我凭直觉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我觉得还是有必要重复一下他的说明。

“我母亲的名字叫爱,她有两个兄弟,一个是牧师,他娶了盖茨黑德的简·里德小姐;另一个叫约翰·爱先生,生前在马德拉群岛的沙韦尔经商。布里格斯先生是爱先生的律师,去年8月写信通知我们舅父已经去世,说是已把他的财产留给那个当牧师的兄弟的孤女。几周前,布里格斯又写信来,说是那位女继承人失踪了,问我是否知道她的情况。一个随意写在纸条上的名字让我找到了她,其余的你都知道了。”他又要走,我用背顶住门。

“请务必让我也说一说,”我说,他站在我面前,看上去很镇静。我接着说:“你的母亲是我父亲的姐妹?”“是的。”“那么是我的姑妈了?”他点了点头。“我的约翰叔父是你的舅舅?你、黛安娜和玛丽是他姐妹的孩子,而我是他兄弟的孩子?”“没有错。”“你们3位是我的表兄表姐了。我们身上有一半的血是相同的?”“我们是表兄妹,没错。”

我细细打量着他。我突然有了一个哥哥、两个姐姐,而且还都是值得我骄傲和爱的人。那天我跪在湿淋淋的地上,透过沼泽居低矮的格子窗凝视的两位姑娘,原来竟是我的近亲。而这位发现我险些死在他门槛边的年轻绅士,就是我的血肉至亲。这是个何等重大的发现,我突然兴奋得拍起手来,我的脉搏跳动着,我的血管震颤了。

“啊,我真高兴,我真高兴!”我叫道。圣·约翰笑了笑:“我告诉你有一笔财产时,你非常严肃,而现在,为了一件不重要的事,你却那么兴奋。”“你对你可能无足轻重,你己经有妹妹,不在乎一个表妹。但我没有亲人,而这会儿突然有了3个亲戚,我再说一遍,我很高兴!”我快步穿过房间,又停了下来,我察觉到里弗斯先生已在我背后放了一把椅子,要我坐在上面,我把他的手推开,又开始走动起来。

“明天就写信给黛安娜和玛丽,”我说,“叫她们马上回来,黛安娜说要是有一千英镑,她俩就会认为自己有钱了,那要有5千英镑,她们就很有钱了。这笔遗赠对你会有什么影响呢?会使你留在英国,娶奥利弗小姐,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安顿下来吗?”“你头脑糊涂了吧,这个消息对你来说太突然了,你已经兴奋得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里弗斯先生!我十分清醒。是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或者说是假装误解。你不会不知道,我是打算和你们平分这两万英镑吧。你应当写信给你的妹妹们,告诉她们所得的财产。”“你的意思是你所得的财产。”

“我不是一个自私和忘恩负义的人,此外,我喜欢沼泽居,喜欢黛安娜和玛丽,我要与她们相依为命。5千英镑对我有用,也使我高兴;但两万英镑会折磨我、压抑我,那么我就把完全多余的东西留给你们。不要再反对,再讨论了。”“这是你一时的冲动,你得多花点时间考虑。”“要是你怀疑我的诚意,那你看这样的处理公平不公平?”“我确实看到了某种公平,但整笔财产的权利属于你,我舅舅通过自己的努力挣得这份财产,他爱留给谁就可以留给谁,你可以心安理得地认为它完全属于你。”

“对我来说,”我说,“这既是一个良心问题,也是个情感问题。我从来没有家,从来没有兄弟或姐妹。我现在也不一定要有,你不愿接受我、承认我,是吗?”“简,我会成为你的哥哥,我的妹妹会成为你的姐姐,但是不必把牺牲自己的正当权利作为条件。”“哥哥?姐姐们?我,家财万贯;而你们,却身无分文!这难道就是平等和友爱?”“可是,简,你渴望的亲属关系和家庭幸福,可以不通过这种方法来实现,你可以嫁人。”“嫁人?我不想嫁人,永远不嫁。”“那说得有些过分了。”

“我说得并不过分,我知道自己的心情。结婚这种事我连想都不愿去想。我不要那些与我没有共同语言的陌路人,我需要亲情,请再说一遍你愿做我的哥哥,你一说这话,我就很满足很高兴。”“我明白我是爱着我的妹妹们的,你的趣味和习惯同黛安娜与玛丽的相近。有你在场我总感到很愉快。在与你交谈时,我也得到一种有益的安慰。我觉得可以很自然地在我心里给你留出位置,把你看作我的第三个妹妹。”

“谢谢你,这使我今晚很满意。不过你现在还是走吧,否则你还会有什么不信任的顾虑再惹我生气。”“那么学校呢,爱小姐?现在我想得关掉了吧。”“不,我会一直保留女教师的职位,直到你找接替的人。”他满意地笑了笑。我们握了手,他告辞了。

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要公平地分割我的财产。我想如果他们处在我的地位,也一样会做相同的事。最后,他们让步了,同意把事情交付公断。被选中的仲裁人是奥利弗先生和一位能干的律师。我实现了自己的主张,转让的文书也已草拟成:圣·约翰、黛安娜、玛丽和我,各自都拥有一份财产。

一切都办妥的时候已经快到圣诞节了,于是我关闭了莫尔顿学校。我答应学生们每周都去看她们,给她们上一小时的课。里弗斯先生来了,这时,我正跟几个学生交换几句告别的话。这些年轻姑娘正派、可敬、谦逊而且有知识。

“你认为自己的努力已经得到报偿了吗?”她们走后里弗斯先生问,“你觉得在自己风华正茂的岁月,做些真正的好事是一种愉快吗?”“毫无疑问。”“而你还只辛苦了几个月,如果你的一生致力于提高自己的民族,岂不是很值得?”“是呀,”我说,“但我不能永远这么干下去。我不但要培养别人的能力,而且也要发挥自己的能力。现在就得发挥。别让我再把身心都投进学校,我现在一心只想度假了。”

他神情很严肃。“怎么啦?你突然显得那么急切,这是什么意思?你打算干什么呢?”“我要尽我所能活跃起来,首先我得求你让汉娜走,找别的人服侍你。”“你需要她吗?”“是的。我想让她同我一起去沼泽居。黛安娜和玛丽一周之后就回家,我要把一切都收拾得整整齐齐,迎接她们的到来。”“我还以为你要去远游呢。不过这样也好,汉娜跟你走。”“那么通知她做好准备。这是教室钥匙,小屋的钥匙我明天早上再给你。”

他拿了钥匙。“我并不十分理解你轻松的心情,”他说,“因为我不知道你放弃这项工作后,要找什么工作来代替。现在你生活的目标和雄心是什么?”“我的第一个目标是把沼泽居从房间到地窖清理一遍;第二个目标是用蜂蜡、油和布头把房子擦得锃亮;第三个目标是按数学的精密度来安排每一件椅子、桌子、床和地毯,再把每个房间都生起熊熊的炉火。最后,在你妹妹们预计到达之前的两天,汉娜和我要开始做圣诞饼。总之,我的目的是在黛安娜和玛丽到家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给予最理想的欢迎。”圣·约翰微微一笑,仍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