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9日早晨,还没到5点钟贝茜就端了蜡烛到我房间。那天,我就要离开盖茨黑德了。只有贝茜起来了,她给我做了早饭。贝茜硬劝我吃几口热牛奶和面包,但我吃不下,她只得用纸包了些饼干,塞进我兜里。
外面一片漆黑,贝茜打着灯,我匆匆沿着车道走去,牙齿直打哆嗦,看门人的卧室亮着灯光,他妻子正在生火。前一天晚上我的箱子就已经拿下楼,捆好绳子放在门边,这时离6点还差几分。不一会儿,钟响了,马车远远地来了,我走到门边,凝望着车灯渐渐靠近。
马车停了下来,车上坐满了乘客,我的箱子给递了上去,我从贝茜的脖子上被拖了下来带走,因为我正贴着她脖子亲吻呢。“千万好好照应她呀。”护车人把我提起来放进车里时,贝茜对他说。“行啊,行啊!”那人回答。车门关上了,我们便上路了。就这样我告别了贝茜和盖茨黑德,一阵风似的被卷往陌生、遥远和神秘的地方。
大概走了多远我也不记得了,似乎赶了几百里路。我们经过几个城镇,在其中很大的一个镇停了下来。车夫卸了马,让乘客们下车吃饭。我被带进一家饭店,护车人要我吃些午饭,我没有胃口,他便扔下我走了,让我留在一个巨大无比的房间里,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害怕有人会进来把我拐走。护车人终于回来了,我再次被塞进马车,又开始赶路了。
下午,天气渐渐变得昏暗了,我感到离盖茨黑德很远了。车子已经远离了城镇,沿途变成了乡村的景色。在暮色中,车子驶进了一个山谷,那里有一片黑乎乎的森林,我只听到狂风在林中呼啸。那声音仿佛是催眠曲,我倒头就睡着了。没过多久,车子突然停了下来,我被惊醒了。马车的门被打开了,一个仆人模样的人站在门边。“有个叫简·爱的小姑娘吗?”她问。我回答了声“有”之后便被抱了出去,箱子也被卸了下来,随后马车立即走了。
因为坐得太久,我身子都僵了,我环顾了一下左右。周围一片黑暗,我隐约看到面前有一堵墙,墙上有一扇门,新来的向导领我进去后,把门锁上。我们踏上一条宽阔的石子路,后来进了一扇门。接着仆人带我穿过一条过道,进了一个生着火的房间,撇下我走了。
我站着,在火上烘着冻僵了的手指。我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客厅,虽没有盖茨黑德客厅宽敞,倒也舒服。我正迷惑不解地猜测着墙上一幅画的画意时,门开了,进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一盏灯,后面紧跟着另一个人。
先进门的是个高个子女人,黑头发,黑眼睛,白皙宽大的额角。她半个身子裹在披巾里,神情严肃,体态挺直。“这孩子年纪这么小,真不该让她一个人来。”她说着,把蜡烛放在桌子上,细细端详了我一两分钟,随后补充道,“还是快点送她上床吧,她看来累了,你累吗?”她把手放在我肩上问道。“有点累,太太。”“肯定也饿了。米勒小姐,让她睡前吃些晚饭。你是第一次离开父母来上学吗,我的小姑娘?”
我向她解释说我没有父母。她问我他们去世多久了,我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会不会一点读、写和缝纫,随后用食指轻轻碰了碰我脸颊说,但愿我是一个好孩子,说完便打发我跟随米勒小姐走了。
那位刚离开的小姐大概29岁的样子,跟我一起走的那位比她略小几岁,前者的腔调、目光和神态让我印象很深,而米勒小姐比较平淡无奇,但面色却还红润。她的步态和动作十分匆忙,仿佛手头总有忙不完的事情。
我被她领着在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大楼里,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穿过一条又一条过道,顷刻之间便走进了一个又宽又长的房间,两头各摆着两张大木桌。每张桌子上点着两支蜡烛,一群年龄在9~20岁之间的姑娘,围着桌子坐在长凳上。她们清一色地穿着样式古怪的毛料上衣,系着长长的亚麻细布围裙。那正是学习时间,他们正忙着默记第二天的功课。
米勒小姐示意我坐在门边的长凳上,随后大声嚷道:“班长们收好书本,放到一边!”4位个子很高的姑娘从各张桌子旁站起来,兜了一圈,把书收集起来放好。米勒小姐再次发布命令:“班长们,去端晚饭盘子!”
高个子姑娘们走了出去,很快又回来了,每人端了个大盘子,盘子里放着一份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中间是一大罐水和一只大杯子。那大杯子是公用的,轮到我时,因为口渴,我喝了点水,但没有去碰食品,不过我倒是看清楚了,那是一个薄薄的燕麦饼,被平均分成了几小块。
吃完饭,米勒小姐念了祷告,大家就成双成对地走上了楼梯。这时我己经疲惫不堪,几乎没有注意到寝室的模样。今晚我同米勒小姐睡一张床,她帮我脱掉衣服,并让我躺下,10分钟后灯光熄灭了,我也沉沉睡去了。
简爱这一夜我累得连梦都没有做,当我睁开眼睛时,姑娘们已穿衣起身,我也无可奈何地起床了。天气冷得刺骨,我颤抖着尽力把衣服穿好,等脸盆空着时洗了脸。铃声再次响起时,大家排好队,成双成对地走下楼梯,进了冷飕飕的教室。米勒小姐读了祷告,随后让大家“按班级集中”。
接着我看到她们排成了4个半圆形,站在4把椅子前面,这4把椅子分别放在4张桌子旁边。每人手里都拿着书,有一本《圣经》模样的大书,搁在空椅子跟前的桌子上。几秒钟肃静之后,响起了低沉而含糊的嗡嗡声。
远处传来了叮咚的铃声,立刻有3位小姐进了房间,分别走向一张桌子,并在椅子上就座。米勒小姐坐了靠门最近的第四把空椅子,椅子周围是一群年龄最小的孩子,我被叫到了这个低年级班,安排在最后一个位置。
这时,功课开始了。先是反复念诵那天的短祷告,接着读了几篇经文,最后是慢声朗读《圣经》的章节,用了1个小时。这项议程结束时,天色已经大亮,不知疲倦的钟声第四次响起,各个班级整好队伍,走进另一个房间去吃早饭。由于前一天吃得太少,这时我简直饿坏了。想到马上有东西吃,我是何等高兴啊!
饭厅是个又低又暗的大房间,两张长桌上放着两大盆热气腾腾的东西。但令人失望的是,散发出来的气味却并不诱人。站在排头第一班的高个子姑娘们开始窃窃私语:“真讨厌,粥又烧焦了!”
“安静!”一个高年级教师叫道。她是小个子,黑皮肤,打扮入时,脸色有些阴沉。我想找第一天晚上见到过的那个女人,但没有找着。大家做了一个长长的感恩祷告,还唱了一支圣歌,随后一个仆人给教师们送来了茶点,早餐就这样开始了。
我饿慌了,赶紧把自己那份粥吞下了一两调羹,也顾不上是什么滋味。但最初的饥饿感一消失,我便发觉手里拿着的东西令人作呕,烧焦的粥同烂马铃薯一样糟糕。我看见每个姑娘尝了尝自己的食物,竭力想把它吞下去,但大多都放弃了。早餐结束了,可是谁也没有吃。我们作了感恩祷告,同时还唱了第二首赞美诗,接着便离开餐厅到教室去。
一刻钟以后才又开始上课。这会儿教室里沸沸扬扬,乱成了一团。在这段时间里,似乎允许自由自在地说话,大家便利用了这种特殊待遇,整个谈话的内容都围绕着早餐,个个都狠狠骂了一通。一群大姑娘围着米勒小姐说话,我听见有人提到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名字,米勒小姐一听便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但她无意去遏制这种普遍的愤怒,无疑她也有同感。
教室里的钟敲到了9点,米勒小姐站到房间正中叫大家安静下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5分钟后,混乱的人群便秩序井然了,高年级教师们都准时就位,不过似乎所有人都还在等待着。80个姑娘坐在屋子两边的长凳上,身子笔直,一动不动。她们头发都平平淡淡地从脸上梳到后头,看不见一绺卷发。穿的是褐色衣服,领子很高,脖子上围着一个窄窄的拆卸领,罩衣前胸都系着一个亚麻布做的口袋,形状如同苏格兰高地人的钱包,那是工作时用的口袋,所有的人都穿着羊毛长袜和乡下人做的鞋子,鞋上装着铜扣。其中有20多位已经是大姑娘了,这套装束与她们极不相称,因此,即使样子长得漂亮,也显得怪怪的。
我审视了一下教师,确切地说没有一个好看的。我的目光正从一张张脸上飘过时,全校学生仿佛被同一个弹簧带动起来似的,都同时起立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还没有定下神来,各个班级又再次坐下。不过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一点,我的目光也转向了大伙注意的方向,看到了第一天晚上接待我的人,站在壁炉边上,她一声不吭,神情严肃地审视着两排姑娘。米勒小姐走近她,好像问了个问题,得到了回答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她叫第一班班长把地球仪拿来。
她看上去个子高挑,皮肤白皙,身材匀称,棕色的眸子透出慈祥的目光,又白又大的前额,两鬓的头发呈暗棕色,留着当时流行的卷发,她的服装也很时髦,紫颜色布料,用一种黑丝绒西班牙饰边加以烘托,腰带上挂着一只金表,她就是玛丽亚·坦普尔。
她是罗沃德学校的校长,她在放了两个地球仪的一张桌子前面坐了下来,把第一班的人叫到她周围,开始上起地理课来。低年级学生被其他教师叫走,上历史或语法等课程。接着是写作和数学,坦普尔小姐还给大一点的姑娘教了音乐。钟敲了12下,校长站了起来。
“我有话要跟学生们讲。”她说。课一结束,骚动便开始了,但她的话音刚落,全校又恢复了平静,她继续说:“今天的早饭你们都吃不下去,一定饿坏了,我己经吩咐给大家准备了面包和乳酪。”教师们带着某种惊异的目光看着她。“这事由我负责。”她向她们补充道,随后马上走了出去。
面包和乳酪立刻被端了进来,分发给大家,全校都欢欣鼓舞,精神振奋。这时来了命令,让大家到花园去。每个人都戴上一个粗糙的草帽,帽子上拴着用染色白布做成的带子,同时还披上了黑粗绒料子的斗篷。我也是同样的装束,跟着人流,向户外走去。
这花园是一大片圈起来的场地,四面都是高高的围墙,看不到外面的景简爱这花园是一大片圈起来的场地,四面都是高高的围墙,看不到外面的景色。这块地被分割成几十个小小的苗圃,算是花园,分配给学生们培植花草,每个苗圃都有一个主人。但现在是1月份,到处都是枯黄凋零的景象。我站在那里,环顾四周,不觉打了个寒战。
我倚在游廊的柱子上,将斗篷紧紧地裹着自己。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我抬头看了看建筑,这是幢大楼,一半似乎灰暗古旧,另一半却很新。新的一半是教室和寝室,门上有一块石头牌子,上面刻着这样的文字:
“罗沃德学校———这部分由本郡布罗克赫斯特府的内奥米·布罗克赫斯特重建于公元××××年。”
“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叫他们看见你们的好行为,便将荣耀归给你们在天上的父母。”———《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十六节。
我反复读着这些字,我正在思索“学校”一词的含义时,听到身后一声咳嗽,回过头去,看到一位姑娘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正聚精会神地读着一本书。我看到这本书的书名是《拉塞拉斯》,看来有些陌生,因而也吸引了我。她翻书的时候,碰巧抬起头来,于是我直截了当地说:“你这本书有趣吗?”我己经起了某一天向她借书的念头。
“我挺喜欢的。”她顿了一两秒钟,打量了我一下后回答道。“它讲了些什么呢?”我继续问。“你可以看一下。”这姑娘把书递给我。
我随便翻了一下,便确信书的内容不像书名那么吸引人。书页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字,我把书递还给她,她默默地收下了,想要继续看下去,我却再一次打扰了她:“能告诉我门上那块石匾上的字是什么意思吗?罗沃德学校是什么?”“就是你来住宿的这所房子。”
“他们为什么叫它‘学校’呢?与别的学校有什么不同吗?”“这是个半慈善性质的学校,我猜你也是个孤儿,你父亲或者母亲去世了吗?”“在我记事前就都去世了。”“是呀,这里的姑娘们不是失去了爸爸就是妈妈,还有就是父母都没有了,这里是教育孤儿的学校。”
“我们不付钱吗?他们免费抚养我们吗?”“我们自己,或者我们的朋友一年付15英镑。但15英镑不够付住宿费和学费,缺的钱要靠捐款来补足。”“谁捐呢?”“这附近或者伦敦心肠好的太太们和绅士们。”“内奥米·布罗克赫斯特是谁?”“就像匾上写着的那样,是建造大楼新区部分的太太,她的儿子监督和指挥这里的一切。”“为什么?”“因为他是这个学校的司库和管事。”
“那这幢大楼不属于那位戴着手表,告诉我们可以吃面包和乳酪的高个子女人?”“属于坦普尔小姐?啊,不是!但愿是属于她的。她所做的一切要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负责,我们吃的和穿的都是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买的。”“他住在这儿吗?”“不,住在两条路之外一个大庄园里。”“他是个好人吗?”“他是个牧师,据说做了很多好事。”
“你说那个高个子女人叫坦普尔小姐?”“不错。”“其他教师的名字叫什么?”“脸颊红红的那个叫史密斯小姐,她管劳作,负责裁剪。因为我们自己做衣服,罩衣、外衣,什么都做;那个头发黑黑的小个子叫做斯卡查德小姐,教历史、语法,听第二班的朗诵;那位戴披巾用黄缎带把一块手帕拴在腰上的人叫皮埃罗夫人,她来自法国里尔,教法语。”
“你喜欢这些教师吗?”“挺喜欢的。”“坦普尔小姐最好,是不是?”“坦普尔小姐很好,很聪明,懂得比别人都多,她在其余人之上。”“你来这儿很久了吗?”“两年了。”“你是孤儿吗?”“我母亲死了。”“你在这儿愉快吗?”“你问得太多了。我给你的回答已经足够了,现在我可要看书了。”
但这时候吃饭铃响了,大家再次进屋去。午餐装在一些大白铁桶里,冒出一股臭肥肉的气味。我发现这些是烂土豆和几块小得不可思议的臭肉搅在一起煮成的,每个学生都分到了相当满的一盘。我尽力吃,暗自纳闷是否每天的饭都是这个样子。吃罢午饭,我们又去教室继续上课,一直到5点钟。
下午只有一件事引人注目,我看到在游廊上跟我交谈过的姑娘被斯卡查德小姐逐出历史课,责令她站在那个大教室中间,在我看来,这种惩罚实在是奇耻大辱,特别是对像她这样一个大姑娘来说。但令我诧异的是,她既没哭泣,也没脸红,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那里,虽然神情严肃,却非常镇定。我暗自思考:“要是我,巴不得找条缝钻下去。而她看上去仿佛在想惩罚之外的什么事,她的眼晴盯着地板,我想肯定在想别的事情,而不是眼前发生的事情,我不明白她属于哪一类姑娘,好姑娘,还是淘气鬼。”
5点钟刚过,我们又喝了一小杯咖啡,吃了半片黑面包。我狼吞虎咽地吃了面包,喝了咖啡,吃得津津有味,因为我仍然很饿,吃完饭后是半小时的娱乐活动,然后是学习,再后是一杯水、一个燕麦饼、祷告、上床,这就是我在罗沃德第一天的生活。
东北风,冻得我们直打哆嗦。一个半小时的祷告和圣经诵读还没结束,我已觉得快要冻死了。早餐时间终于到来,今天的粥没有烧焦,能够下咽,可惜量很少。第二天开始了,早上罐里的水都结冰了,我们不得不放弃洗脸。刺骨的
那天我被编入了第四班,给布置了正规任务和作业。起先我不习惯背诵,课文又长又难,功课一门门不断变换,弄得我头晕脑胀。下午3点的时候,史密斯小姐把一根平纹细布滚边塞到我手里,连同针和顶针之类的东西,让我学做一些针线活,我顿时喜出望外。
那时,大多数人都在缝,只有一个班仍围着斯卡查德小姐的椅子,站着读书。四周鸦雀无声,听得见斯卡查德小姐对她们表现的责备和赞扬。这是一堂英国历史课,我注意到在读书的人中,有一位是我在游廊上认识的。开始上课时,她被安排在全班首位,可是由于某些发音错误及对句号的忽视,她突然被降到末尾去了。即使在这种不起眼的位置上,斯卡查德小姐也继续使她成为引人注目的对象。
一章书读了两遍后,便开始提问。这堂课讲的是查理一世王朝的一个时期,问的问题各种各样,大多数人似乎都无法回答,但是一到彭斯那里,每一道难题她都应对自如。我以为斯卡查德小姐要称赞她专心致志了,谁知她又突然大叫起来:“你这讨厌的邋遢姑娘,你早上根本没有洗指甲。”彭斯没有回答,我对她的沉默感到纳闷。她为什么不解释一下,水结冰了,脸和指甲都没法洗。
此刻,史密斯小姐让我替她撑住一束线,转移了我的注意力,她一面绕,一面不停地跟我说话,直到她打发我走,我才又进一步观察斯卡查德小姐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