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那女人正在发布一道命令,命令的内容我没有听清楚。但是彭斯立刻离开了班级,走进里面一间放书的小屋,过了半分钟又返回来,手里拿着一束一头扎好的木条。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屈膝礼,把这个刑具递给了斯卡查德小姐。随后,她默默地解开了罩衣,这位教师立刻用这束木条狠狠地在她脖子上揍了十几下,彭斯没有掉一滴眼泪。见了这种情景,我心头涌起了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气得手指都颤抖起来,不得不停下手头的针线活。她那忧郁的面容毫不改色,依然保持着平日的表情。
“顽固不化的姑娘!”斯卡查德小姐嚷道,“什么都改不掉你邋遢的习性,把木条拿走。”彭斯听从了吩咐。她从藏书室里出来时,我看到她正把手帕放回自己的口袋,瘦瘦的脸颊上闪着泪痕。
在我看见斯卡查德小姐鞭打彭斯的那天晚上,我照例在长凳、桌子和笑声不绝的人群中间穿来穿去,虽然无人作伴,倒也并不寂寞。我跨过凳子钻过桌子,来到一个壁炉跟前,跪在高高的铁丝防护板旁边,我发现彭斯正全神贯注地看一本书,忘掉了周围的一切,借着余火的闪光读着。
“还是那本《拉塞拉斯》吗?”我来到她背后说。“是的,”她说,“我快把它读完了。”过了5分钟她掩上了书。这正合我心意,我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地板上。
“除了彭斯,你还叫什么?”“海伦。”“你从很远的地方来吗?”“我来自很靠北的一个地方,靠近苏格兰边界了。”“你还回去吗?”“我希望能这样,可是对未来谁也没有把握。”“你好像很希望离开罗沃德,是吗?”“不,干嘛要这样呢?送我到罗沃德来是接受教育的,没有达到这个目的就走才没有意思呢。”“可是那位教师,就是斯卡查德小姐,对你那么凶。”“凶?一点也没有!她很严格。她不喜欢我的缺点。”
“如果我是你,我会讨厌她的,我会抵制。要是她用那束木条打我,我会从她手里夺过来,当着她的面把它折断。”“兴许你根本不会干那类事。但要是你干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会把你撵出学校的,那会使你的亲戚感到难过。耐心忍受只有自己感到的痛苦,远比草率行动,连累亲朋要好,更何况《圣经》上嘱咐我们要以德报怨。”
“可是当着满屋子的人挨鞭子、罚站,毕竟是很丢脸的呀!而且你己经是个大姑娘了。我比你小得多还受不了呢。”“不过,要是你无法避免,那你的职责就是忍受。如果你命里注定需要忍受,那么说自己不能忍受就是软弱,就是犯傻。”
简爱我听了感到特别诧异。我不能理解这“忍受”信条,更无法明白或同情她对惩罚者所表现出的宽容。我怀疑可能她对,我不对。但是我对这事不想再去深究。
“你说你有缺陷,海伦,什么缺陷?我看你很好嘛。”“那你就听我说吧,别以貌取人,像斯卡查德小姐说的那样,我很邋遢,永远那么乱糟糟。我很粗心,总把规则忘掉,应当学习功课时却看闲书。我做事没有条理。这一桩桩都使斯卡查德小姐很恼火,她天生讲究整洁。”
“而且脾气急躁,强横霸道。”我补充说,但海伦没有附和,沉默不语。
“坦普尔小姐跟斯卡查德小姐对你一样严厉吗?”一提到坦普尔小姐的名字,她阴沉的脸上便掠过了一丝温柔的微笑。
“坦普尔小姐非常善良,不忍心对任何人严厉,她看到我的错误,便和颜悦色地指出。要是我做了值得称赞的事情,她就慷慨地赞扬我。对于她的赞扬,虽然我非常看重,但却无法激励我始终小心谨慎,高瞻远瞩。”
“那倒是奇怪的,”我说,“要做到小心还不容易。”“对你来说是这样的。早上我仔细观察你上课时的情形,发现你非常专心。米勒小姐讲解功课、问你问题时,你思想从不开小差。而我的思绪却总是飘忽不定,常常进入一种梦境,轮到我回答时,我得从梦境中被唤醒,但现实中便什么也没有听到,我也就回答不上来了。”
“可是你今天下午回答得多好!”“那只是碰巧,因为我对我们读的内容很感兴趣,我在纳闷,一个像查理一世那样希望做好事的人,怎么有时会干出那样的蠢事来,我想这多可惜。要是他能看清时代精神的走向该多好,虽然这样,我还是喜欢查理一世,我尊敬他、怜惜他,这位可怜的被谋杀的皇帝。不错,他的仇敌最坏,他们让自己没有权利伤害的人流了血,还杀害了他!”
海伦在自言自语,她忘了我无法很好理解她的话,忘了我对她谈论的话题一无所知,我把她拉回到我的水准上来。“那么坦普尔小姐上课的时候,你也走神吗?”“不常这样。因为坦普尔小姐的想法富有新意,她的语言也特别让我喜欢,她所传授的知识常常是我所希望获得的。”
“这么看来,你在坦普尔小姐面前表现很好了。”“是的,我没有费力气,只是随心所欲而已,这种表现好没有什么了不起。”“很了不起,别人待你好,你待别人也好。我就一直希望这样做。要是你对那些强横霸道的人总是客客气气,那坏人就会为所欲为。要是无缘无故挨打,那我们就要狠狠地回击,狠到可以教训那个打我们的人,让他再也不干了。”“我想,等你长大了,你的想法会改变的,现在你不过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小姑娘。”
“可我是这么感觉的,海伦。我会爱那些爱我的人,或者当我认为自己该受罚的时候,我会心甘情愿去承受。”“暴力不是消除仇恨的最好办法,同样,报复也绝对医治不了伤害。”“那么是什么呢?”“读一读《新约全书》,注意一下基督的言行,把他的话当作你的准绳,把他的行为当你的榜样吧。”
“他怎么说?”“要爱你们的仇敌,也要为诅咒你们的人祝福,好好待那些恨你们、凌辱你们的人。”“那我应当爱里德太太了,这我可做不到;我应当祝福他儿子约翰了,那根本不可能。”
这回轮到海伦·彭斯要求我解释了。我一五一十地向她诉说了自己的痛苦和愤懑。海伦耐心地听完了我的话,我以为她会发表点感想,但她什么也没说。
“好吧,”我耐不住性子终于问,“难道里德太太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坏女人吗?”
“毫无疑问,她对你不客气,她不喜欢你的性格,就像斯卡查德小姐不喜欢我的一样,可是她的言行和不公好像已经在你心坎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无论什么虐待都不会在我的情感上烙下这样的印记。要是你忘掉她对你的严厉,忘掉由此而引起的愤慨,你不就会更愉快吗?对我来说,生命似乎太短暂了,不应用来结仇和记恨。我持有一种信条,这种信条没有人教过我,我也很少提起,但我为此感到愉快,我对它坚信不渝,因为它给所有的人都带来了希望。此外,有了这个信条,我能够清楚地分辨罪犯和他的罪孽,我可以真诚地宽恕前者,而对后者无比憎恶,有了这个信条,不公平不会把我完全压倒,我平静地生活,期待着末日。”
讲完这句话,她把头低垂着,我知道她不想跟我再谈下去了。这时来了一位班长,带着很重的昆布兰口音叫道:“海伦·彭斯,要是你还不去整理抽屉、收拾你的针线活儿,我就告诉斯卡查德小姐。”海伦长叹一声,站了起来,没有回答,也没有耽搁,听从了这位班长的话。第一章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到访罗沃德
在罗沃德度过的一个季度,仿佛是过了一个时代。这段时间,由于厚厚的积雪,道路几乎不通,我们的活动除了去教堂,便被困在花园的围墙之内了,但我们每天仍得在户外度过1小时。我们的衣服不足以御寒,大家没有靴子,没有手套,手脚都冻僵了,长满了冻疮。
食品供应也不足,这些孩子都正是长身体的年龄,胃口很好,而吃的东西却难以养活一个虚弱的病人。因此,年龄大一点的女生一有机会,便连哄带吓,从幼小学生那份里弄到点吃的。有很多次,我都把自己那份少得可怜的吃的分给两三位讨食者,然后狼吞虎咽地把剩下的吃掉,常常饿得落泪。
冬季的星期日沉闷乏味。我们得走上两里路,到保护人所主持的布罗克布里奇教堂去。下午祷告结束后,我们沿着一条山路回校。刺骨的寒风,吹过大雪覆盖的山峰,刮向北边,几乎要从我们的脸上刮去一层皮。
我还没有提到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到访,其实这位先生在我抵达后第一个月的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他不在倒使我松了口气,但他终究还是来了。
一天下午(那时我到罗沃德已经3个星期了),我手里拿了块写字板坐着,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看到有一个人影闪过。我几乎本能地认出了他。两分钟后,整个学校的人,包括教师在内都全体起立。这人大步流星走进教室,对,这个人就是那个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见到他,我有理由感到丧气。我记得清清楚楚,里德太太曾恶意地向他暗示过我的品行,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曾答应把我的恶劣本性告诉坦普尔小姐和教师们。我一直害怕这一诺言会得到实现,让我背上坏孩子的恶名,而现在他终于来了。他站在坦普尔小姐身旁,跟她小声耳语。因为碰巧坐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所以他说的话,大半都听得见。谈话的内容消除了我的忧虑。
“坦普尔小姐,我想在洛顿买的线是管用的,质地正适合做白布衬衣用,我还挑选了同它相配的针。请你告诉史密斯小姐,我忘了买织补针。不过下星期我会派人送些纸来,给每个学生的,一次不得超过一张,给多了,她们容易把它们弄丢。啊,小姐!但愿你们的羊毛袜子能照看得好些!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仔细瞧了瞧晾在绳子上的衣服,看见有不少黑色长袜都该补了,从破洞的大小来看,肯定每次都没有好好修补。”
他顿了一下。“还有,小姐,”他继续说下去,“洗衣女工告诉我,有些姑娘一周用两块清洁的领布。这太多了,按规定,限制在一块。”
“我想这件事我可以解释一下,先生。上星期四,艾格妮丝和凯瑟琳·约翰斯应朋友的邀请,上洛顿去用茶点,我允许她们戴上干净的领布。”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点了点头。“好吧,这一次就算了,还有另一件事,我跟管家结账,发现有两次给姑娘们供应了点心,我查了一下规定,没有发现里面提到过点心之类的饭食。是谁搞的改革?又得到了谁的批准?”
“我必须对这一情况负责,先生,”坦普尔小姐回答说,“早饭烧得很糟糕,学生们都咽不下去。我不忍心让她们一直饿着肚子。”
“小姐,我培养这些姑娘,不是打算让她们养成娇奢纵欲的习惯,而是使她们刻苦耐劳、善于忍耐,要是偶尔有不合胃口的小事发生,不应当用更可口的东西来代替失去的享乐。应当在精神上开导学生,鼓励发扬坚韧不拔的精神。小姐,人不是单靠食物活着的,当你把面包和奶酪放进孩子们嘴里的时候,你也许是在喂她们邪恶的肉体,却使她们不朽的灵魂挨饿!”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又顿了一下,他倒背着双手站在炉子跟前,威风凛凛地审视着全校。突然他眼睛眨了一下,好像碰上了什么刺眼的东西,转过身来,用比刚才更急促的语调说:“坦普尔小姐,那个卷发姑娘是怎么回事?红头发,怎么卷过了,满头都是卷发?”他用鞭子指着那可怕的东西,他的手抖动着。“那是朱莉娅·塞弗恩。”坦普尔小姐平静地回答。
“朱利娅·塞弗恩,小姐!为什么她烫起卷发来了?她竟然无视学校的训诫和原则,公开媚俗,烫了一头卷发!”“朱莉娅的头发天生就是卷的。”坦普尔小姐平静地回答。
“天生!不错,但我们不能迁就天性,再说何必要留那么多头发?我一再表示我希望头发要剪短、要朴实、要简单。坦普尔小姐,那个姑娘的头发必须通通剪掉,明天我会派个理发匠来。那个高个子姑娘,叫她转过身来。叫第一班全体起立,转过脸去朝墙站着。”
这些学生转过身去,他打量了大约5分钟,随后宣布了判决:“头上的顶髻都得剪掉。”坦普尔小姐似乎在抗辩。
“小姐,”他进而说,“我要为主效劳,我的使命是节制这些姑娘的肉欲,教导她们衣着要谦卑,不梳辫子,不穿贵重衣服。而我们面前的每个年轻人,出于虚荣,都把一束束头发编成了辫子。想一想为此而浪费的时间,我再说一遍,这些头发必须剪掉……”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到这儿被打断了。另外3位来访者进了房间,都是女的。她们穿着华丽,一身丝绒、绸缎和毛皮。其中两位年轻的戴着当时十分时髦的灰色水獭皮帽,上面插着驼鸟毛,在雅致的头饰边沿下,是一团浓密的卷发,烫得十分精致;那位年长一些的女人,裹着一条装饰着貂皮的贵重丝绒披巾,额前披着法国式的假卷发。这几位是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和女儿。她们受到了坦普尔小姐恭敬的接待,被领到了房间一头的上座。
到现在为止,我一面听着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和坦普尔小姐的讲话,一面并没有放松戒备,而只要不被看到,就是安全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坐在长凳上,身子往后靠,把写字板端得刚好遮住了脸。我本可以逃避别人的注意,却不料我那块捣蛋的写字板,不知怎地恰巧从我手里滑落,砰地掉到了地上。顷刻之间,大家都朝我投来了目光。我知道这下全完了,我弯下腰捡起了碎为两半的写字板,鼓足勇气准备面对最坏的结局。
“好粗心的姑娘!”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随后立刻又说,“是个新来的学生,我看出来了。”我还没喘过气来,他又说下去,“我差点忘了,有句关于她的话要说。”随后大声说,“让那个打破写字板的孩子到前面来!”
我已经无法动弹了,可是坐我两边的两个大姑娘,扶我站了起来,把我推向那位可怕的法官。随后坦普尔小姐轻轻地搀着我来到他的脚跟前,我听见她小声地劝导我:“别怕,简,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不会受罚的。”这善意的提醒像匕首一样直刺我心扉。再过一分钟,她就会把我当作伪君子,瞧不起我了。一想到这,心中便激起了一腔怒火。
“把那条凳子拿来,”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指着一条很高的凳子说,一位班长刚从那儿站起来,把凳子给端来了。“把这孩子放上去。”我被抱到了凳子上,我被摆到了跟布罗克赫斯特先生鼻子一般高的地方。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清了清嗓子。“女士们,”他说着转向他的家人,“坦普尔小姐、教师们和孩子们,你们都看到这个女孩子了吧?”我觉到她们的眼睛像凸透镜般对准了我的皮肤。
“你们瞧,她还很小,她的外貌与一般孩子没有什么两样,可谁能想到,魔鬼已经在她身上找到了一个奴仆和代理人呢?而我痛心地说,这就是事实。”他又停顿了一下。我开始让自己紧张的神经稳定下来,既然审判已无法回避,那就只得硬着头皮去忍受了。
“我可爱的孩子们,”这位牧师悲切地继续说下去,“这个本可以成为上帝羔羊的女孩子,是个小小的被遗弃者,不属于真正的羊群中的一员,她显然是一个闯入者,一个异己。你们必须提防她,不要学她的样子。不要与她作伴,不要与她交谈。教师们,你们必须看住她,注意她的行踪,掂量她的话语,监视她的行动,惩罚她的肉体以拯救她的灵魂,如果有可能挽救的话。这个女孩子是一个说谎者!”
这时开始了10分钟的停顿。布罗克赫斯特家的3个女人都拿出了手帕,揩了揩眼睛,年长的一位身子前后摇晃着,年轻的两位耳语着说:“多可怕!”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继续说:“我是从她的恩人、一位仁慈的太太那儿知道的。她成孤儿的时候,是这位太太收养了她,把她当作亲生女儿来养育。这位不幸的姑娘竟然忘恩负义,那位恩人不得不把她同自己幼小的孩子们分开,生怕这样的坏样子会玷污他们的纯洁。她被送到这里来治疗,教师们、校长们,我请求你们不要让她周围成为一潭死水。”
说了这样精彩的结语以后,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整了一下长大衣最上头的钮扣,同他的家属嘀咕了几句,后者站起来,向坦普尔小姐鞠了一躬。随后,所有的大人物都走出了房间。在门边拐弯时,这位法官说:“让她在那条凳子上再站半个小时,在今天剩余的时间里,不要同她说话。”
于是我就这么高高地站着。而我曾说过,我不能忍受双脚站立于房间正中的耻辱,但此刻我却站在耻辱台上示众。当全体起立,我感到呼吸困难的时候,一位姑娘走上前来,从我身边经过。她在走过时抬起了眼睛,那双眼睛闪着多么奇怪的光芒!那道光芒使我浑身充满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仿佛一位殉道者、一个英雄走过一个奴隶或者牺牲者的身边,刹那之间把力量也传给了他。我抬起头来,坚定地站在凳子上。
海伦·彭斯问了史密斯小姐某个关于她作业的小问题,因为问题琐碎而被申斥了一通。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时,再次从我旁边走过,对我微微一笑。多好的微笑!我至今还记得,而且知道,这是睿智和真正勇气的流露。就在不到一小时之前我还听见斯卡查德小姐罚她明天中饭只吃面包和清水,就因为她在抄写习题时弄脏了练习簿。人的天性就是这样的不完美!即使是最明亮的行星也有这类黑斑,而斯卡查德小姐这样的眼睛,只能看到细微的缺陷,却对星球的万丈光芒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