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大着胆走下凳子。我躲进一个角落,在地板上坐了下来。我伤心不已,号啕大哭起来。我曾打算在罗沃德表现出色,做很多事情,交很多朋友,博得别人的尊敬,赢得大家的喜爱,而且已经取得了明显的进步。然而此刻,我又被打倒在地,我还有翻身之日吗?我难过得想死。半个小时不到,钟就指向了5点。散课了,大家都进饭厅去吃茶点,
正当我泣不成声时,有人走近了我,我吓了一跳,又是海伦·彭斯,她给我端来了咖啡和面包。她让我吃点,可是我把咖啡和面包都推开了。海伦凝视着我,这时我虽已筋疲力尽,却仍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仍然一个劲儿号啕着,她就在我身旁的地上坐下,胳膊抱着双膝,把头靠在膝上,一言不发。倒是我第一个开了口:“海伦,你怎么会跟一个大家都认为她会说谎的人呆在一起呢?”“是大家吗,简?瞧,只有80个人听见叫你撒谎者,而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呢。”“可是我跟那千千万万的人有什么关系呢?我认识的80个人瞧不起我。”“简,你错啦,也许学校里没有一个人会瞧不起你,或者讨厌你,我敢肯定,很多人都很同情你。”
“她们怎么可能同情我呢?”“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不是神,也不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伟人。这里的人不喜欢他,要是他把你看成他的宠儿,你倒会处处树敌。而现在这样,大多数胆子大一点的人是会同情你的。而要是你继续努力,好好表现,这些感情不久就会更加明显地表露出来。此外,简。”她停了下来。
“什么,海伦?”我说着把自己的手塞到了她手里,她轻轻地揉着我的手指,使它们暖和过来,随后又说下去:“即使整个世界都恨你,说你很坏,只要你自己问心无愧,知道你是清白的,你就不会没有朋友。”
“不,我知道自己不错,但这还不够,要是别人不爱我,那么还不如死去,我受不了孤独和别人的厌恶,海伦。瞧,为了从你这儿,或者坦普尔小姐,或是任何一个我所爱的人那里得到真正的爱,我会心甘情愿忍受一切痛苦的。”
“嘘,简!你太看重别人的爱了,你的感情太冲动,你的情绪太激烈了。上帝在创造了你躯体的时候,还往里面注入了生命,除了造就你脆弱的自身,或者同你一样脆弱的创造物之外,还给你提供了别的财富。在地球和人类之外,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一个精灵王国。这个世界包围着我们,无所不在。那些精灵们奉命守护我们,要是我们在痛苦和耻辱中死去,天使们会看到我们遭受折磨,会承认我们清白无辜。当生命很快结束,死亡必定成为幸福与荣耀的入口时,我们为什么还要因为忧伤而沉沦呢?”
我默不作声。海伦已经使我平静下来了,但在她所传递的宁静里,我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传的悲哀。话一讲完,她开始有点气急,短短地咳了几声,我立刻忘掉了自己的苦恼,隐隐约约地为她担心起来。
我把头靠在海伦的肩上,双手抱住了她的腰,她紧紧搂住我,两人默默地依偎着。我们没坐多久,另外一个人进来了,是坦普尔小姐。
“我是特地来找你的,简·爱,”她说,“我要你到我房间里去,既然海伦·彭斯也在,那她也一起来吧。”我们去了。在这位校长的带领下,我们穿过了一条条复杂的过道,登上一座楼梯,才到她的寓所。坦普尔小姐叫海伦·彭斯坐在火炉一边的低靠手椅里,她自己在另一条靠手椅上坐下,把我叫到她身边。
“全都过去了吗?”她俯身瞧着我的脸问,“把伤心都哭光了?”“恐怕我永远做不到。”“为什么?”“因为我被冤枉了,小姐,你,还有其他所有人,都会认为我很坏。”“孩子,我们会根据你的表现来看待你的。继续做个好姑娘,你会使我满意的。”“我会吗,坦普尔小姐?”“你会的。”她说着用胳膊搂住我。“现在你告诉我,被布罗克赫斯特称为你恩人的那位太太是谁?”“里德太太,我舅舅的妻子。我舅舅去世了,把我交给她照顾。”
“那她不是自己主动要抚养你的?”“不是,小姐。她是不得不抚养我。我常听仆人们说,我舅舅临终前要她答应,永远抚养我。”“好吧,简,至少你要知道,罪犯在被起诉时,往往允许为自己辩护。你被指责为说谎,那你就在我面前尽力为自己辩护吧,凡是你记得的事实你都说,可别加油添醋,夸大其词。”
我暗下决心,要把话说得恰如其分,准确无误。我思考了几分钟,把该说的话理出了个头绪,便一五一十地向她诉说了我悲苦的童年。我记住了海伦的告诫,不是一味地埋怨,叙述时掺杂的刻薄与恼恨也少得多了,而且态度收敛,内容简明,听来更加可信。我觉得,坦普尔小姐会相信我的话。
我在叙述自己的经历时,还提到了劳埃德先生,我永远忘不了可怕的红房子事件,在详细诉说时,我的情绪有点失态,因为当里德太太断然拒绝我发疯似的求饶,把我第二次关进黑洞洞的房子时,那种阵阵揪心的痛苦,在记忆中是什么也抚慰不了的。
我讲完了。坦普尔小姐默默地看了我几分钟,随后说:“劳埃德先生我认识,我会写信给他的。要是他的答复同你说的相符,我们会公开澄清对你的诋毁。对我来说,简,现在你已经清白了。”
她吻了吻我,仍旧让我呆在她身边。她开始同海伦·彭斯说话了。“今晚你感觉怎么样,海伦?你今天咳得厉害吗?”“我想不太厉害,小姐。”“胸部的疼痛呢?”“好一点了。”
坦普尔小姐站起来,拉过她的手,按了按脉搏,随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定以后,我听她轻声叹了口气。她沉思了一会儿,随后回过神来,高兴地说:“不过今晚你俩是我的客人,我必须把你们当客人招待。”她按了下铃。“巴巴拉,”她对过来的佣人说,“我还没有用茶呢,你把盘子端来,给两位小姐也放上杯子。”
盘子很快就端来了,在我眼里,这些放在火炉旁小圆桌上的瓷杯和茶壶真漂亮,那饮料的热气和烤面包的味儿也真香。但使我失望的是(因为我已开始觉得饿了),我发现分量很小,坦普尔小姐也同样注意到了。
“巴巴拉,”她说,“不能再拿点面包和黄油来吗?这不够3个人吃呀。”巴巴拉走了出去,但很快又回来了。“小姐,哈登太太说已经按平时的份量送来了。”得说明一下,哈登太太是个管家,这个女人跟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一样,心都是铁铸的。
“啊,好吧,”坦普尔小姐回答,“我想我们只好将就了,巴巴拉。”等这位姑娘一走,她便笑着补充说:“幸好我自己还能够弥补这次的欠缺。”她在我俩面前各放了一杯茶和一小片可口的烤面包,随后打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个纸包,我们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大果子饼。
那天夜晚,我们享受了一次盛宴。吃完茶点,她又招呼我们到火炉边去。我们两人一边一个坐在她身旁。这时,她开始与海伦谈话,而我被允许旁听。坦普尔小姐向来谈吐文雅得体,但海伦的情况却使我十分吃惊。你无法想象一个14岁的女孩有这样活跃的思维和宽大的胸怀,那晚海伦的谈话让我难以忘怀。
她们谈着我从未听说过的事情,谈到了逝去的民族和时代、遥远的国度、自然界的奥秘,还有书籍。但最使我惊讶的是,这时坦普尔小姐问海伦是不是抽空在复习她爸爸教她的拉丁文,还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吩咐她朗读和解释维吉尔(古罗马诗人)的一页著作,海伦照着做了。我每听一行诗句,对她的敬意就多了一分。她还没有读完,上床铃就响了,坦普尔小姐拥抱了我俩,她拥抱海伦比拥抱我要长些,她一直目送海伦到门边。
大约一周后,坦普尔小姐收到了劳埃德先生的回信,他在信中证实了我的自述。坦普尔小姐把全校师生召集起来,当众澄清了对我的诋毁。
卸下这个沉重的包袱后,我决心排除万难、披荆斩棘地前进。几周之后,我被升到了高年级班,不到两个月我被允许学习法文和绘画,同一天我还作了第一幅茅屋素描。那天夜里上床时,我在黑暗中把自己的理想想象成一幅理想的画作:有蝴蝶在含苞的玫瑰上翩翩起舞;有鸟儿啄着成熟的樱桃;有藏着珍珠般鸟蛋的鹪鹩巢穴,四周还绕着一圈嫩绿的长春藤。我还在脑子里想,有没有可能把那天皮埃罗太太给我看的薄薄的法文故事书,流利地翻译出来。这个问题还没有满意解决,我便甜甜地睡着了。
所罗门说得好:“吃素菜,彼此相爱,强过吃肥牛,彼此相恨。”
现在,我决不会拿贫困的罗沃德去换取终日奢华的盖茨黑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