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送你一抹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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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阳光的布衣(2)

【最美的味道】

背着沉重的行囊,赶了最早的班机回云南。从沈阳到昆明,窗外一片凄茫。

她不知道飞机上要关闭一切个人通信设备,给我打了很多次电话。出巫家坝后,刚巧赶上回曲靖的商务车。

她在门口等我,双手互攥着,在印满青花的围裙上擦了好几遍。她一如往常,接过我手上的行李,接过我的背包,接过我臃肿的外衣。

厨房又开始鲜活起来。像一个初入尘世的生命,像一段平缓的小夜曲,以啼哭和娓娓道来的方式,对我诠释这一年里的故事。

她从不需要我帮忙。洗菜,切菜,炒菜,端菜,她一个人包办了所有流程。

我只好站在旁边陪她说话。看她手中翻飞的铲子,在她的缓缓消逝的岁月中搅出一道道蜿蜒深刻的鱼尾纹。

她的手艺依旧没变。她一直都记得我最爱吃的菜。当然,对于我不喜欢的那一部分,她也了如指掌。

桌上摆满了盘子,掀开一只反扣的土碗,便会有腾腾的热气跳跃出来。她像是为我打开一个个丰盛的礼包,真诚而又温柔。

她把打开的菜都推到我面前。我懂她的心意。

酸汤土豆,干炒白菜,青椒玉米……她知道,她的孩子历来都不喜欢大鱼大肉。她也知道,这个倔强的孩子最怕的就是高档海鲜。

除了她,没人会为我记得这些。她了解我的胃,就像了解我的过去,我的成长,以及我一切不可被旁人包容的坏脾气。

她一直朝我碗里夹菜。她一直看着我。她一直让我多吃点。

这就是我的母亲。二十五年,她的爱,一直没有变过。对于一个常年漂泊在外的男人来说,母亲的菜,永远是世间最美的味道。

因为每一盘菜,都象征着你的一段历史。其中有你的喜好,你的哀乐,你的眼泪,和那些数也不不清的童年笔记。

【一生的温暖】

西部志愿者还没来的时候,一直都是我带这个班。

教室在山洼里。雨天积水,冷天风大。村里没钱,不可能新建学校,只能自己想办法。

为了防寒,教室只留了东面的一扇窗户。他就是窗户下的孩子,名叫张天佑。

他母亲说他自小体弱多病,多灾多难,因此,给他取名天佑,意在祈求上天保佑。

他成绩不好,也没有什么朋友,很少说话。有的时候,一个人坐在窗边,整整一个上午,连位置都不挪一下。

冬天来了,天逐渐冷了。东面的窗户时常呼呼地刮进刺骨的大风。我用废弃的试卷把窗户粘了起来,但没过两天,就被大风吹破了。被撕裂的纸页,摇摇晃晃地挂在窗户上,寒风一吹,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他坐在窗边,经常冷得缩成一团。

最后,我从地里捡来了两个装尿素的口袋。裁开,平铺,用钉子把它牢牢固定在窗户上。

口袋上,有两个特别扎眼的字,尿素。他一抬头,就能看到。很多孩子利用这个事情从他身上找乐子,给他取了十几个外号。什么尿素小子,什么猪八戒,多得我都记不住。

他母亲在家里昏倒那天,我恰好坐在办公室里改作业,誊抄花名册。因为第二天,从北京毕业的两个大学生就要过来任课了。我总不能把自己在职期间的作业留给他们来完成吧?

我用板车驮着他母亲,一路小跑。他跟在后面,使劲儿帮我推车。寒风呼呼地在山洼里回荡,我停下身来,把厚实的棉大衣铺在了他母亲身上。

乡里的医生说,没有大碍,不过是有些贫血症状,再加上长期劳作,营养不良,才会导致忽然晕厥。

准备回去的时候,山路已经漆黑不见五指。没有月光,无法前行。

我们只能在乡卫生院的空床上凑合一夜。

第二天清晨,我领着他马不停蹄地往学校赶。这从首都毕业的大学生可能就快到了。前天,村长和校长和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千万要做好准备工作,不能迟到。

他只穿了一件皱巴巴的棕色毛衣。他的小脸被清晨的寒气冻得通红。没吃一点东西,又跑了那么久,实在撑不住。

我把棉大衣脱下来,想给他披上。他扭动着双肩,拒绝了。我又跑上去帮他披上,他再次拒绝。如是再三,终于接受。

我蹲下身来,一面帮他紧上扣子,一面反复不停地说,别急,没事儿,慢点儿走,山路滑,反正都是要迟到的。

他怔怔地看着我,始终没有说话。

工作交接完毕之后,我去了乡里。那件大衣,也就忘在了他那儿。

很多年后,有人出资重修学校,村长又把我叫了回去,说务必参加新校落成的典礼。

我去了,却没有认出他来。后来,是他向我报出自己的名字,我才隐约想起那个名叫张天佑的孩子。原来是他出资重修学校。

典礼之后的宴席上,他举着酒杯跟我说,老师,你还记得当年的那件棉大衣吗?我至今仍然留着。它给了我一生的温暖。

【你有几个朋友已经失去】

读小学时,我们有一帮伙伴,整日游荡在一起。时光像是尤其眷顾我们,从不会在我们身体上留下任何流走之后的痕迹。

毕业后,我们长高了许多,可也因此,记住了很多人的名字。班上的男生,女生,我们无不铭记在心。以为这辈子,定是忘不了这些朋友了。

初中三年之后,我们恍然回首,不去翻那本陈旧的同学录,不去看毕业照背后的名字。我们似乎再也想不起来,以前班上某几个人的名字。记忆中,他们成了一片空白。取代他们的,是初中三年里我们所熟识的新同学,新朋友。

他们不断进入我们的生活。新的,永远是一副崭新的面孔。旧的,在逐渐过去,从记忆里慢慢褪色。再见到昔日小学时的伙伴,我们竟会忽然无语。或者,是装作从不曾相识,默默地,在街道上的洪流中,擦肩而过,再不相识。

这个朋友再与我们相见时,恐怕也只能形如陌路了。而实质上,能再见的机会,已是非常渺茫。擦肩过后,我们会禁不住回想一些关于他的旧事,可奇怪的是,那样的痕迹总是微弱至极,淡如清风。

就这样,我们与小学时的许多朋友,彼此失去。我们忘了对方的名字,忘了对方的生日,甚至,几乎忘了关于他的一切旧事。想必,对于他来说,我们也是如此。

初中过后,我们赢来了花季的的年龄。一些绚烂而又多姿的校园生活,是从这个时候作为开始。我们有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了,有了懵懂心动的异性,也有了许许多多不能向父母诉说的小秘密。

这时,我们需要那么一个知心朋友。一起说说对人生的困惑,对青春的无助,对朦胧恋情的纠葛。我们彼此这么安静的诉说着,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们的心里,盛装着对方所有的秘密。

我们认定了,这是一生都不可能忘却,都不能失去的朋友。同学录上,我们给他留下了大片的空白,好让他把要说的话一次性说个明白。往往,他所说的也是极短极短,因为真正想要说的,在平日里已经差不多都说过了。

毕业之后,互相拥抱着大哭了一场,各奔前程。四年之内,彼此联系的次数也如秋来之后的树叶一般越来越少。我们有了新的朋友,有了新的梦想,甚至,有了新的恋情。

我们忘了昔日花季里的惶惑,忘了带我们走出惶惑的朋友。或许,我们不曾忘却,一直都把他深埋在感激的记忆力。可我们不得不承认,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已经失去了这个朋友。

如今,我们每天仍旧在见着不同的面孔,以自己的方式,在接触着不同的人群。这些人群里,有的人将会成为我们新的朋友,填补我们记忆深处的空白。作为别人朋友的我们,作为寻找寻找朋友的自己,我不得不深深地感到一种残忍。

作为一种最为高等的情感动物,其实我们再也算不清楚,活到今日,到底有多少朋友已经失去?

【谎言中的感动】

不久前在书中看到张海迪写给史铁生的一封信。信中情感颇为凄婉,从期望见面写到初遇,相识。两人都同坐轮椅,彼此深知其中的苦痛,谈话中,大抵有同病相连的意味。

说实话,或许是之前读过太多与他们相关故事的缘故,此次再读这封真情饱满,有着生死之离的书信时,竟没有了初始的感动。匆匆阅至尾页,一个借以缓解整篇沉重氛围的小故事却吸引了我。

海迪小的时候在幼儿园吃饭时,老师叮嘱他们,吃饭时不要说话,叽叽喳喳,这会生病的。于是,就有一些小朋友问;“会死吗?”老师肯定地告诉他们,会死!于是,一群原本天真烂漫的孩子就顿时哑然了。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大气都不敢喘。当紧张的气氛被拉扯到极至时,海迪做了一件令其他人意想不到的事——她竟然偷偷笑了一下。

这一笑之后,她忽然惊恐不安,生怕自己猛然就会死去。可等过几秒之后,却未曾见死时,她冲着旁边的孩子大笑了起来。紧接着,整个幼儿园的孩子都放声高呼,欣然大笑。他们庆幸,在吃饭时说话没有死,尚还好好地存活于这个绝美的尘世之中。

当然,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目的是在于让孩子们养成良好的吃饭习惯。可在那时的他们看来,这并不是一个谎言。他们的笑,是一瞬间发自内心的对生命的喜悦。

合上书本,恍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那时,家居农村,每逢傍晚光亮渐暗时就要点上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山外的光亮,霎时吸引了许多飞蛾前来。清幽的屋内,慢慢热闹了起来。

我总爱趴坐在煤油灯前,静待着那些飞蛾慢慢靠近,然后,一把抓住它,放于口袋中赏玩。也正是这样,煤油灯经常被我撞倒,家中陷入一片黑暗。母亲说,飞蛾身上那层荧亮光滑的粉末是有毒的,要是不小心让它掉落于眼中,势必会成为瞎子。听完那话之后,我再没敢抓过飞蛾,印象中,感觉它忽然变得与蛇一般可怕了。

后来,整理口袋的时候,一只飞蛾扑身而出,从我脸上急急擦过。我顿时感觉灰尘入眼,本能地揉了揉眼睛,全然忘了那些尚残留在手指上的粉末。坐定后,我大骇,硬觉得自己就快要瞎了,站在窗前,尽最大努力看了看生平最喜欢的事物,止不住地忧伤。

半晌之后,我眼前仍是一片光亮,天蓝地远。顿时,重获光明的喜悦从四面八方如排山倒海一般袭来。我在山野中狂奔,为我这双尚能感受世界的眼睛,还有胸中那些无法消泯又难以言明的希望。

生命中,常常是类似这样的谎言在给予着我们感动,让我们时不时地明白,自己本身所拥有的那些事物是多么宝贵,并为之去珍惜。

【天黑的时候】

夜幕缓缓地从星辰的眸子里散开。所有在阳光里丧失了寻找机会的星星,终于气喘吁吁地探出眼睛,慢慢搜寻,这温暖的尘世中,还有一些什么值得他们次夜再临。

清辉里,一位男孩儿紧紧抓住了母亲的大手,他的思绪像大风一样在野外的路上狂奔。恐惧成山野里的荒草,卷裹着他,让他看不清前行的方向。他需要母亲的手,温暖,宽厚,使他在寒冷而又漆黑的夜里,瞬间得以安定。

他知道,不论前方的路途怎样,母亲一定不会松开他那双无助而又柔弱的小手。于是,他只管好奇地问:“妈妈,到了吗?到了吗?”

我看不清这位母亲的脸庞,黑夜让她隐去了身形,可我坚信,此时,她的神色只有一种,她的回答,也只有这一类:“快到了,别急,孩子。你要是困了,妈妈就背着你,你靠着我睡。”男孩儿真困了,那么长的路,那么黑的夜,他细碎的步子往往要小跑起来才能跟上母亲的速度。

他轻靠着母亲的后背,在寂寥的星辰中沉沉睡去。母亲双手向后,用手腕担住孩子的大腿,用手掌托住他虚空的屁股。慢慢地,艰难地在黑暗的路途中前进。

母亲曾是一位少女。她曾和男孩儿一样,惧怕黑夜,惧怕不可未知的世界。可此时,她却不知为何,心里,竟没有了当年的惶惑和惊恐。她需要放慢脚步,哪怕这条路会因为她的迟误而变得漫长。她害怕的不是黑夜,而是黑夜里的石子,危险,会让她猛然摔倒,伤及此刻正在背上甜甜睡去的男孩儿。

她的步履变得越发沉重而又缓慢。她累了,像男孩儿入睡前一样,睁不开眼睛,手心里溢满汗珠。她努力闭上嘴巴,用鼻孔呼吸。这静谧的夜啊,谁知道前方有什么东西。她生怕自己厚实的呼吸会引来一阵黑暗中的狺狺狂吠。那么,男孩儿势必会从梦中恍然惊醒,泪水决堤。

她不害怕男孩儿的哭泣。她害怕的是男孩儿的惊慌,抑或男孩儿对黑夜的恐惧。她想要男孩儿勇敢些,于是,她就必须全面考虑。她不能因为一时的舒畅,而给男孩儿造成童年的阴影。她不希望在很多年后,男孩儿仍旧记得,在这条漆黑的路上,他曾被莫名的吠声给吓醒。

母亲所想要给男孩儿的,永远是温暖而又恬静的记忆。她腾出一只麻木的左手,捋了捋额前被大汗浸湿的乱发,站在原地,缓缓地弯腰,将男孩儿朝自己的背上抽了抽。而后,又缓缓地抬起身子,朝着前方的路,艰难而又镇定地前行。

母亲在一盏两着橘黄小灯的屋前停住了脚步。她没有放下男孩儿。男孩儿是在翌日的晨光中安然醒来的。他不知道昨夜母亲的心中所想,他习惯了这样的夜。

很多年后,即便日光散淡,母亲也只能一个人走过那条荒凉的小道。因为,此刻的男孩儿已然长大,而他的背上,也同样背着一个人。或是女儿,或是妻子。

母亲没有伤悲,仍旧为男孩儿时刻准备着后背。因为再漫长的黑暗中,都必须要有母亲的手。那是孩子的需要,人性的归属。同样,也是人世温暖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