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海边有座红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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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丢床

刚出校门,没有理由不到偏僻的羊儿洼油田去实习。

那里,是石油部下属的下属,一个基层的不能再基层的采油小队。队长姓韩,二十八、九岁,瘦高个儿,很黑。刚来几天,我就发现队上的人都怕他、恨他。但他对我却十分友好,他让我喊他老韩,别什么队长不队长的。我到队上报道的那天午后,他当着我的面,把保管员叫到队部落实我的生活起居问题:“大学生的床,领来没有?”

“领来了。”

“领来就发给他。”

保管员背着个画了眉眼、抹着口红、脑门上还点着红点儿的小闺女,上一眼下一眼地直盯我。后来我知道她是队长的爱人,全队上最漂亮的女人。

当天,那个女人领我去库房领来一张钢架结构的新床,随手可拆、可安装起来的那种,唯有床板是个整面的,如同一个大大的擀面板似的,怪平整。但我没用。

队上有个职工请探亲假刚走,韩队长安排我暂时先住在他的床上,答应过几天给我腾个单间,便于我看书。

说是单间,无非是和大伙一个样的板房,中间用砖头挡了挡,没用!隔眼不隔耳,这边打喷嚏,那边保准会吓得一哆嗦!房梁上方,一块糊不住、隔不开的大三角空间,那便是“无线电话”穿梭来往的大通道。

油田会战初期的房子全是那样。

“开会啦——!”

搁下饭碗,队上的职工正为无事可做而犯愁呢!韩队长不知站在谁的房间里大喊了一声,“无线电话”立刻传遍全队每一个角落。

大家集中在队部。男的女的分堆坐着,戳戳打打、嘻嘻哈哈地故意拥挤一气儿。

“不要讲话了。”

韩队长敲着桌子,故意拿眼睛瞪大家。待屋子里静得一点动静都没有了,他反而低头不讲了,很认真地翻起桌上的日记本。

下边,立刻又有人叽叽咕咕。

韩队长假装没听见,抬头看我一眼,说:“开会前,先把来我们队实习的大学生介绍一下。”

接下来,他把我“人才”呀、“栋梁”的,着实夸了一气。一时间,我的脸被他说得通红。但心里面被云里雾里“高抬”一番,确实还挺舒服。真怪!

随后,韩队长把日记本翻一页,又翻一页,刚要谈“正题”。突然,门外有人喊他:“韩队长?”大伙抬头望去,是食堂的炊事员。

韩队长往门外瞅一眼,仍旧转过脸看日记本。炊事员站近门旁,又叫他:“韩队长,来人啦!”

“谁?”

“羊儿洼的。”

“哪个?”

“村长。”

韩队长一拧头,把小本儿合上,起身出去了。

以往,遇到这种情况,有指导员继续主持开会。眼下,队上没有指导员。原来的指导员和韩队长不和,被韩队长给挤走了。

韩队长走至门口,屋子里顿时骚动起来,不知是谁还小声地骂了一句:“羊儿洼的村长最不是东西。”韩队长听到了,转过脸来瞪了一眼,没有言语,合门出去了。

队上大多数油井、水井,都打在羊儿洼村的田地里。油田和地方的关系一向是紧张的。话说回来,不紧张就不正常了。翻来覆去就那么点土地,一个要挖沟铺管子采油,一个要春种秋收地打粮食。油区《战报》上,三天两头报道:某某采油队的“送班车”被拦,“油路”被断,什么什么东西被老百姓一哄而抢。但这类事情在羊儿洼,还没有发生过。韩队长和村里的关系相处得不错,羊儿洼村的老百姓很少给油田添乱子。为此,韩队长年年都是“工农共建”的先进。

送走了羊儿洼的村长,继续开会。

会后,韩队长把我留下,跟我商议,让我上几个月的“小班”(倒三班)。采油队上最苦、最累的就是倒三班了。尽管我连连点头说行。韩队长还是向我作了解释,说这是厂部组织科统一安排的,云云。

接下来,我与队上的职工一样,每天白班、夜班的忙活起来了。

这天夜里,我们宿舍都上夜班。我半夜回来时,发现门被撬。开灯查看,只盗走了我竖在门后的那张新床。

“老韩!老韩!韩队长!”我高一声,低一声地敲队长家的门,急着汇报这一情况。

“什么事?”韩队长好半天才把房门拉开一道窄窄的缝。

“我的床瞎了!”

“什么床瞎了?”

他听不懂我说的苏北方言。我改口说:“我的床丢了!”

“床丢了?”

这一回,他听懂了。问我:“怎么丢的?”

“门被撬。”

“门被撬了?”

我没有回话。

“还丢了什么?”

“别的没丢。”

“别的没丢就睡觉,明天再说。”说完,他合上门,又睡觉去了。

转天,住我们左右隔壁的隔壁都遭到审问。

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我和韩队长两边坐着。唤来一个,让他像坏人一样,冲我们两站好。

“昨天夜里,你听到有人撬门吗?”韩队长冷板着面孔问。

回答:“没有!”

“真的没有?”

韩队长一拍桌子。但,对方并不害怕,更为干脆地回答:

“真的没有!”

韩队长摆摆手,示意:没有就下去。

接下来,又唤第二个,第三个……结果,都是一样的。韩队长冲我轻敲着桌边,自言自语地说:“手段,还挺高明来!”

我没言语,只想到自已床被偷了,窝囊人不说,过几天,那个探亲的职工回来了,我睡哪儿呀!

韩队长也很为我作难,可他沉思了一会儿,忽而长叹一声,说:“这样吧,你写个被盗的经过,队上给你开个证明,让保管员到厂部给你找找人,看看能不能再给你发一张新床。”说到这,他点上一支烟,挺有信心地说:“总不能叫你睡光地吧!”

我想也是这个理儿。当天,我就写了被盗经过。可好,第二天,保管员果然给我领来一张新床。

这以后,我便老老实实地睡在我自个的床上了,以防再次把床弄丢了。可时隔不久,厂部组织科就来文要调我回厂部了。我的实习期原计划是在基层锻炼一年,可那时间,我刚到羊儿洼才四个多月。我感到很意外!

韩队长却说,这是他预料之中的。

启程的前一天晚上,韩队长领我到羊儿洼村长家喝酒。他没说是为我辞行,但我心里很明白。以往,遇到类似的情况,韩队长总是安排在村里。这样队上没有什么影响。

酒桌上,大家都端起酒杯敬我。我不胜酒力,几杯酒下肚后,就感到头有些晕,想躺躺。村长看我酒量真不行,就扶我到里屋小床上休息。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村长家的这张小床,竟和我丢失的那张床一模一样。

晚上,回来的路上,我一句话也不想讲。韩队长拍拍我,说:“以后,到了厂部,你这点酒量可不行。”

我没有吭声。

韩队长问我:“醉啦?”

我点点头,说:“醉了!”

其实,此刻,我很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