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海边有座红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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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冯姑娘

刚到羊儿洼油田的那些个夜晚,只要一闭上眼睛,学院里的课堂、操场,还有学生宿舍里那些打打闹闹的场景,就展现在眼前。不应该到这偏僻的羊儿洼来!我不只一次地咬着嘴唇怨恨自已。

“是羊儿洼这地方不好,还是我老韩什么地方做得不对?”韩队长半开玩笑,半是嗔怪地问我。

我摇摇头,莫名其妙地说:“这里太闹了!”我们宿舍里住着七八个“倒三班”的人,每天不分昼夜地人来人往。

韩队长拍我肩膀,说:“嗨!这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韩队长是小小羊儿洼油田的当家人,队上的职工没有一个不怕他、恨他、骂他。但谁都离不开他。他深知我在羊儿洼的实习期不会太长。往年来实习的学生,全都一个个厂里、局里地调走了。有的还当上了不大不小的官儿。

转天,也就是韩队长跟我谈话后的第二天。他把我从“大集体”里抽出来,住进队部库房旁边的一个单间里。这下可清静了!

同样是一色的隔眼不隔耳的木板房。可隔墙的西面是三间空荡荡的库房,饿极了眼的耗子们,大白天都在里边追杀惨叫!隔墙的东面,虽说住着队上的资料员小冯姑娘。可她整天整天地不在屋里。据说,过去那房子里还住着韩队长的爱人,人家结婚走了,就剩下小冯姑娘一个人。

小冯姑娘个子不高,胖胖的,走道儿唱着歌儿,手里还晃动着一串铜的、铝的钥匙,“哗铃!哗铃!”配着歌儿摇呀摇。看上去和中学生没什么两样。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全队各井、站上送来的产油、产气、注水量的数字汇总起来。抄一份给大队好再汇报,抄一份给韩队长晚上开会时好专门批评人。剩下的事情,就是分分报纸、送信、听电话,实在没事情可干了,她就把队部的那台一打开就“滋啦啦”乱响乱跳的破黑白电视打开,白天看,晚上看,总也看不够。

小冯姑娘每天在屋里的时间,除去三顿饭她“哗铃!”着钥匙,哼着“泉水叮咚!”或是什么更好听的歌儿回来拿碗,再也听不到她的任何响动。

有几回,我闷在屋里看书看腻了,听她“哗铃!哗铃!”配着歌儿走来,真想放下手中的书本,同她搭搭话儿。可她每回都是挺着高高的小胸脯,趾高气扬地打我门前走过。瞅都不瞅我一眼。

这日黄昏,落雨。

我独自坐在窗前,凝视着窗外的沙沙飘落的雨丝,不由自主地又想学院里那些窗下读书的事儿,顿时又浮起了一股骚动的心潮。恰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串“扑嚓扑嚓”的踩水声。小冯姑娘回来了!

刹那间,我没等她把房门打开,就隔墙大声地问过话去:

“几点啦?小冯。”

我这样问她,她好像知道我要干什么似的,我听她一边抖着雨衣上的雨水,一边大声地告诉我:

“还差10分钟。”

指开饭时间。

“给我带两个馒头好吗?我没有雨衣。”我从桌前站起来,面对着隔墙问她。

她脆生生地回答我两个字:“好的!”

……

转天,又是开饭时间,她便主动隔墙呼唤我:

“大学生,开饭喽!”

我坐在桌前,好像一直在等待这个声音。但我听到她第一声呼唤时,并没有立刻答应。这时刻,她便会再喊一声:“开饭喽,大学生!”

这时刻,我多数是拿起碗同她一道儿走。有时,我懒省事,拿着饭票门口堵住她:

“给我带两馒头?”

“谁给你带两馒头?”

她这样说着,冲我一撅嘴儿,做个鬼脸,那只白白胖胖的小手,如同小燕子捉食似的,一下子把我手中的饭票捉去。

回头来,她不但给我带来两个馒头,还用她那小巧的饭盒盖儿,给我带来一份我爱吃的菜。

日子久了,我们彼此更加熟悉起来。有时,她从队部回来路过我门口,看我正在埋头看书,便轻轻地猫着腰,绕到我身后,猛一跺脚,脆脆生地大喊一声:“嗨!”故意吓我一跳。常常是逗得我笑,她也笑。

这天正午,日照极好。

我把书一本一本摆在门前的台阶上晒。屋子里潮湿,床底装书的纸箱底儿都烂了。

小冯姑娘午睡醒来,开门一看,轻“啊!”了一声。然后跑过来,小手不停地翻这本、看那本。问我:“化学就是《化学》,怎么还《有机化学》、《无机化学》、《油田化学》呢?”

我冲她笑,算是回答了她。

哪知,这一来把她给伤着了。她说我瞧不起人,故意嘲笑她。“啪!”地一声,将手中的书扔下就走。

我忙拦住她解释,直说到她“烟消云散”,才换了个话题。问她:

“你高中毕业?”

她摇摇头。

“初中?”

她点点头。

“还想学习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问我:

“学有什么用?”

我跟她讲了很多学习的好处,并告诉她:“把初中、高中的课本温习一下,将来可参加成人考试什么的。”

她问我:“能吗?”

我说:“能!”

她半信半疑,问我:“怎样才能学好?”

我说:“慢慢来,先从基本的知识学起。”

她看我一眼,问我:“你教我?”

我说:“行呀!”并告诉她:“要想学习,以后得少看电视!”

她轻咬着嘴唇,挺有信心地说:“行!”

打这以后,她真的不看电视了。只要我不上夜班,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到我屋里来。开始,我认为她是一时的情趣,没想到,她问了这题,问那题;我教了她初中的;她还问高中的。

这天晚饭后,停电。

我们蹲在门口的月亮地里说了一会儿话。我提议:“咱们到房后的河堤上走走?”

小冯姑娘欣然同意,说:“好!反正停电也不好学习了。”

我们穿过河堤上一片幽幽的树丛,沿河边的溪水往上游走。期间,我提议:“小冯,你唱支歌吧?”

她问我:“唱什么?”

我说:“随便。”

略顿一会,她理了理思绪,便这样开口了: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

我笑了,说:“唱得真好!”

她一撅嘴,说:“去你的吧!”

我说:“确实唱得不错。再唱一支好吗?”

她脖子一昂,又唱了起来。这一回,她唱得情意绵绵:

大路上走来人一个,

一对儿毛眼望哥哥;

你若是我的那个哥哥哟__

招一招你的那个手;

你若不是我的那个哥哥哟__

走你的那个路!

接下来,我给她讲了两个小故事,还给她背了一首普希金的爱情诗《赠娜塔利亚》。

她不知在用心听我的话,还是在思考什么问题,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走在我的身旁。

月亮升至半空的时候,我们沿着溪水往下游走。

那是一轮很圆的月儿,溶溶的月光,撒在欢呼跳跃着的溪水里,闪动着一片莹莹明媚的光。我们踩着溪边的月光,一路慢慢地走着,快到我们原路下坡的地方时,她突然停下脚步,压低了嗓音唤我:

“大学生!”

我一愣!感觉她的声音有些异样,忙问她:

“小冯?”

月光下,她闪动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我又问她:

“小冯,你怎么了?”

一语未了,她猛地扑到我的怀里,头顶着我的下额,轻轻地晃动着说:

“你,你知道的东西真多!”

我慌了,顿时,不知所措。只觉得她呼吸的热气在我的颈间急促地滤着。似一泓灼人的热浪,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房。我似乎意识到什么。猛推了她一把,唤道:

“小冯!”

可能是我用力过大,或是她本身就没有站稳。我用力推她之后,她连退了两、三步,差点倒在一旁淙淙流淌着的溪水里。我的心随之一揪!可她,还是吃力地站住了。

“你!”她紧咬着嘴唇,大为吃惊地瞪着我。而后,二话没讲,转身爬上河堤。独自向前头跑去。

“小冯!小冯!”

我在后面追着,连喊两声,她睬都没睬我。

当晚,我回去时,她已经关门躺下了。半夜里,我听到她还在呜呜地哭。

她说我表面上看,是个文质彬彬的大学生。其实,内心坏透了,竟然想到那一层。

我纳闷,不知如何向她解释。

我到羊儿洼将近三个月,工人们一向像自家亲人一样待我。尤其是小冯姑娘,与我熟识以后,待我像亲哥哥一样,给我带饭、洗碗,有时,还悄悄地把我床上的单子和我脱下的衣服拿去洗了。

我深知小冯姑娘那小小的心灵是透明的、干净的。可她在河堤上与我相依相拥地那一时刻,我又该怎样才是呢?

此后的几天里,小冯姑娘总是躲着我。有几回,我碰见她故意找她说话,问她学习的事。她不是假装没听见躲过去,就是说没空,要么说不学了。

为此,我很难过。

这天夜里,也就是我接到调令,要离开羊儿洼的前一天深夜。我思考再三,还是唤醒了她。我隔着墙,猛不丁喊她:“小冯!”

她冷冷地隔墙问过话来:“什么事?深更半夜的。”

我说:“我要走了。”

隔墙两边,顿时一阵沉默。

突然,她反过来问我:

“要走了?”

我说:“是的,我要离开羊儿洼了。”

隔墙两边,又是一阵沉默。

随后,她拽亮灯。

我看见灯亮,隔墙说:“睡吧,你知道就行。”

她没听我的话。过了一会,她拉开了房门。待我也拉开门时,她正披着棉衣站在我的门前。

她问我:“不是说实习一年吗?”

我说:“谁说不是呢?”

“那你为什么现在就要走?是不是因为俺?”说着,她鼻子一酸,泪水扑扑扑地滚下来。

我连连解释是组织上统一调配。可她还是不停地抹泪。

我说:“别哭了,外面冷,进屋坐会吧。”

她紧咬着嘴唇,冲我直摇头。想必,有了上次河边那码事情,她不会进我屋里了。我换了一个话题,对她说:

“以后,你还要好好学习。”

她点点头。

“遇到问题,可到厂部找我。”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问我:

“你何时走?”

我说:“后天。”

……

可巧,这天后半夜,羊儿洼落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

小冯姑娘没等到天亮,便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步行到十几里外一个叫曹家务的小镇上,专程为我买来一个日记本,扉页上,端端正正地写道:

好男儿志在四方。

转年夏天,听羊儿洼来厂部办事的人讲:小冯姑娘考上了局里的职工学校;可韩队长说:队上人手紧,死活没放她走。